第93章 91.迷舟(一)
夏夜的風夾雜着草木味和泥土氣,路邊田溝裡的青蛙呱呱叫着。
修逸語氣平淡:“我演什麼了?”
昭昭嘲道:“你何必裝模作樣?聽他說起你,崇拜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你未免把我看得太低。”修逸道,“我不裝窮,難道要亮明身份,讓他與我相處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見昭昭還是一臉不痛快,修逸淡淡道:“論起會裝會演,你纔是高手。”
“我?”
修逸一字不差地重複道:“總之只要賺了錢,什麼好看的男人搞不——”
沒等修逸說完,昭昭就趕緊捂了他的嘴,狡辯道:“我說的又不是你。”
修逸眸光晦滅不明,懶得戳破她。
昭昭不打自招,氣得移開了手,轉身忿忿道:“而且我這話說得也沒錯。”
“是沒錯。”修逸漫不經心道,“那你好哪口?”
昭昭在腦中過了一遍這些日子與他相處的經過,頓時反應過來——這人表面冷淡驕矜,實則是個欲擒故縱的假清高,怕是早就曉得她被他的色相迷住了眼,故而三番五次給機會供她接近。
昭昭暗罵一聲騷東西,勾引人時淨整些若有若無的手段,真真假假,還要漠着一張臉裝冷淡。分明處處下餌,她想譏諷時卻又找不到確鑿的證據。
她回過頭,恰好與修逸的目光相撞,於是笑道:“我好男色是不假,但最鐘意的只有一人。”
“他好看得很蠻橫,直直往人心裡撞,一雙眼睛長得極漂亮,像是泛着瀲瀲清光的幽泉……”
說着,又嘆了口氣:“偏偏他是生在山巔上的貴人,高不可攀……”
“誰?”
昭昭湊到他耳邊,語氣中滿是愛而不得的幽怨:“七殿下。”
“真可惜。”修逸斜睨她一眼,懶懶道:“你年紀輕輕,眼睛就瞎得徹底。”
昭昭正要懟回去,卻聽見了馬蹄踩草的沙沙聲,是小多回來了。
她撤開身,縮進馬車裡。
“怪道!”小多一邊把馬套上車,一邊跟修逸嘀咕道:“方纔我去河邊飲馬,遇上好幾個兵在那兒歇腳,他們馬背上都馱了棉衣,怕是要往北去。言哥,又要打仗了?”
修逸淡淡回道:“不知道。”
小多坐上車轅,揮動馬鞭,車輪滾滾向前。
“北邊連丟十五城,蠻子的前鋒快到黃河邊了。”小多憂國憂民道,“等天再冷些,河面就結冰了。蠻子若能南渡,以戰養戰一路南下,咱怕是連兩宋都不如了。”
“嗯。”
小多見他神情透着幾分沉鬱,安慰道:“言哥,你爹是軍醫,平時都在後方營裡,沒那麼容易……”他斟酌着用詞,半天沒說出話。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
“那是……”
“我想起了自己最快活的時候——十四歲生辰那天,我爹不知從哪搞來了一簍螃蟹,蒸給我和妹妹吃。我們繞過衛兵,偷偷爬上城頭,躲在金色的秋風裡喝酒吃螃蟹。”修逸垂下眼。
現在的冀州城頭,已經插滿了蠻子的旗。
小多聽後嘆了口氣:“可惜這裡沒有酒。”
“有的。”
修逸指了指車座,小多擡起屁股,一翻木蓋果然瞧見好幾壇酒,訝道:“我說爲啥這一路屁股下面哐當哐當的,敢情是別有洞天。”
小多抱起一罈,掀開酒封,埋頭嗅了嗅,美得差點醉過去,誇道:“好酒!”
修逸抱起一罈,也拆了,舉起來就喝。
小多沒客氣,跟着咕咕咕悶了幾口,完事後還沒忘了衝車裡喊:“昭昭兒,言哥有好東西,快出來!”
沒有迴應,小多又喊了一遍,還是沒有迴應。
“這昭昭兒。”小多咂着嘴中的酒香,“平時跳脫得很,今天怎麼睡得跟死豬一樣,叫也叫不醒。”
說着,小多又悶了一口,酒意微微上頭。微一側目,見修逸白衣勝雪坐在月光裡,冷淡的臉上泛着醉紅,添了幾分人味兒,眉心痣紅得惹眼。
這般精彩的人物,昭昭當真一點也不心動?
小多望了望酒罈中自己的倒影,模樣雖不差,但和修逸遠遠比不了。
自卑隨着酒意涌起。酒壯慫人膽,他正要問修逸和昭昭是怎麼認識的,卻聽修逸先開口了:“你累了一天,進去睡吧,到了地方我叫你們。”
聞言,小多懸着的心放下去。車裡空間又不大,修逸卻主動讓他和昭昭擠在一處,如此做派哪像是和她有瓜葛的樣子?
小多道謝,喝完最後一口酒,鑽進了車廂。
月光從車簾投進來,落在昭昭消瘦的背脊上,顯得越發孱弱。
小多嘆了口氣,脫下自己的外衫輕輕蓋在昭昭身上。
“小多。”昭昭緩緩睜開了眼,聲音輕得能被車輪聲蓋住:“你離他遠一點。”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修逸。
小多錯愕,不解道:“言哥……”
“他和咱們不是一路人,當不了朋友的。”
小多覺得昭昭奇怪得很,怎麼突然跟個炸毛貓似的?
“就算做不了長久朋友……言哥人那麼好,也沒必要疏遠吧……”
昭昭不知是在對小多說,還是在對自己說:“既然早晚要分開的,牽扯那麼深做什麼?豈不是讓自己將來更難過。”
小多不禁腹誹,那你們二人又爲何一起回了青陽縣?
他還想多問幾句,手上忽然一重,是昭昭把他的外衫遞了回來。
“睡覺。”她冷漠地轉過身。
小多捧着衣服,看了看昭昭,又望了望隔着門趕車的修逸。他想起修逸身上的種種怪異,心裡生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
濮陽縣水陸通暢,商業富饒,是雲州附近最大的縣。
清晨下了會小雨,天空湛藍如洗。早市未開,各行小販們推着車走在圓滑的路石上,任由路邊綠霧般的柳枝輕撫頭頂,像唱小調一樣叫賣着。
賣草料的小販喊得格外大聲:“乾草——玉米葉——驢吃驢壯,馬吃馬肥!”
能在宅院中養得起四腳畜生的都是小富人家,買貨時沒那麼斤斤計較,比外城那羣泥腿子好伺候,賺頭也大得多。
小販靠着這點利潤過活,生意好時,開張一次就能歇上一月。可今日他的運氣似是差到了極點,敞着嗓子叫賣了一路,也沒遇上客人。
正是沮喪時,卻聽身後有人喊道:“賣草料的!留步!”
小販回過頭,見來人是個頭戴汗巾的小廝,不知是哪家客棧的。
“兄弟,快跟我走……”小廝跑了一路,氣喘吁吁道:“快拉上你這車草料跟我走……全包了!”
小販摸不着頭腦,問道:“你家多少四腳畜生?要我拉上車走。”
小廝豎起手指:“就一匹馬。”又小聲補了一句:“很難伺候。”
小販跟小廝走,五拐三繞,竟到了一棟臨江酒樓前。他仰起頭,望着紅木牌匾上的‘青崖’二字,臉上頓時樂開了花。
青崖樓在雲州一帶算得上最頂尖的客棧之一,歇腳的都是富商名流,營收豐厚,肥得流油。
小販一邊唸叨着發財了,一邊趕着草料車被引到後院馬廄,小廝指着一匹渾身墨黑的駿馬道:“兄弟,我拌的草料它不吃。”
小販上前瞧了瞧食槽,笑道:“你這拌的都是些什麼東西?這馬一看就不是凡品,哪能用乾草和麥麩喂。”
說着,他從車上拿出一麻袋特製的草料,一邊往食槽裡拌,一邊說:“這馬的牙齒無損無垢,明顯是被喂嬌了的。你得用大豆混上紫雲英和苜蓿餵它。”
果不其然,那馬踩了踩蹄,滿意地垂下頭吃起草料。
小廝付錢買了一車草料,多出來的也沒計較。他小聲道:“兄弟,你給掌掌眼……這馬我瞧着像軍馬。”
難怪要包下一車草料,原來是怕得罪了軍爺。
小販將馬上上下下掃了一遍,掂着手中的銀子笑道:“是軍馬,還不是一般的軍馬。”又指着馬蹄道:“一般小軍官的馬可配不上這麼好的蹄鐵。”
小廝心裡有了數,將小販送走,連忙踩着樓梯到了最高一層。他輕輕推開閣門,衝獨倚欄杆的女人道:“掌櫃的,昨晚落腳的那三人來頭不小,怕是宰不得。”
女人背對不語,用手中的千里鏡打量江面上游魚般的貨船。
小廝聲調高了些,提醒道:“那馬是軍馬,那穿白衣裳的多半也不是車伕。”
聞言,女人緩緩放下手中的千里鏡,回頭笑了笑:“怕什麼?照宰不誤。他隨手一扔就是一百兩,擺足了冤大頭的樣,我們不宰倒像是客氣了。”
一見女人的臉,小廝就再也說不出勸阻的話。
不知用什麼樣的詞句才能形容她的美……雲想衣裳花想容?李白寫給楊貴妃的詩都配不上她的容貌。
她美得看不出年齡,也模糊了善惡,男人們在她面前都成了傻子,心甘情願被她擺佈。
所有人都知道青崖樓的掌櫃貌若天仙,卻沒人知道她姓甚名誰,年歲幾何,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彷彿她是憑空現身人間的美麗精怪一般。
“知道該怎麼做嗎。”
她聲音酥得像在撓人耳朵,小廝忙點頭道:“知道,知道。”
上最貴的菜和最好的酒,價格往上翻三倍,結賬時再算些小費進去。
青崖樓裡從來不缺鬧事的客人,有官有商有兵有民,那些男人一見到她的臉,立馬就怒氣全消,束手就擒,不僅會乖乖奉上全部銀錢,還會腆着臉妄圖親近芳澤。
“知道了就下去吧。”女人笑着說。
小廝應聲退下,合上門,噔噔噔踩着樓梯下去。叫了幾個夥計,囑咐道:“去守在昨晚最後落腳的那三位客人門前,人一醒,就把他們往三樓領,我去讓廚房備菜。”
大家都是老搭檔,黑起人來配合十分默契。小廝繼續往樓下去,夥計們則去了住宿那層,守在三面不同的門前。
昨晚修逸趕了一路的馬,進縣後又找了客棧,他睡得最晚。小多和昭昭路上睡了會,醒得也早些。最先開的是小多的門,他打着哈欠整理衣裳,瞧見三張殷勤的臉時愣了愣:“做甚?”
三個夥計忙笑道:“哥兒,您醒啦?餓不餓?渴不渴?”
小多正要說不餓,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昨晚喝了酒,胃裡還有些燒,不吃點東西墊墊不行。他看了看四周豪奢的裝潢,又摸了摸兜裡的銀子,問道:“你們這兒的面多少錢一碗?”
“便宜,便宜,面能要幾個錢啊?”夥計們笑着做了個請的手勢,“您往樓下請。”
小多被領到了三樓最大的隔子間,坐下後道:“來碗陽春麪就行。”
“陽春麪?”夥計從身後掏出一張菜單,笑呵呵道:“哥兒,咱們這兒的陽春麪不叫陽春麪,您還是看着菜單點吧。”
小多拿着菜單,皺眉疑惑道:“這游龍戲鳳是什麼面?”
夥計面不改色答道:“黃鱔煎蛋面。”
“那這水天一色呢?”
“清湯寡水面。”
“……這九牛二虎呢?”
菜名都是些模模糊糊的成語,意思都由夥計解釋:“九頭牛和兩頭虎的骨頭熬出來的高湯麪。”
小多聽得起勁,見菜單上沒價格,便問道:“不貴吧?”
“不貴,不貴,包不貴的。”夥計拍着胸脯保證道。
小多心想自己身上帶了十幾兩銀子,吃碗麪總是夠的:“那就來碗九牛二虎面。”
夥計嘿嘿應聲,連忙下樓傳菜。
沒一會,十一個夥計魚貫雁行地進來了,手裡都端着跟盆一樣闊的菜碗,砰砰砰放在了小多面前。
小多愣住:“你們上錯菜了,我點的是面啊。”
一人拿着紙單,煞有介事地對了對,皺眉喃喃道:“天字間甲號桌……您不是點的九頭牛兩頭虎嗎?”
昭昭睡得正香,門忽然被敲響。
她穿上衣服起身開門,見一臉幽怨的小多站在門外,後面還跟了幾個虎背熊腰的夥計。
“怎麼回事?”昭昭問道。
小多欲哭無淚:“昭昭兒,這是家黑店。我點的是面,他們卻給我上了一桌好菜,管我要五百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