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91章 89幸憐(九)

第91章 89.幸憐(九)

衆人緘口,又把目光挪回修逸身上,想看他的反應。他依舊漠着臉,像是沒聽見昭昭的話。

“昭昭兒,怎麼說話呢……”虞媽媽笑着拉過昭昭的肩膀,對修逸笑道:“小公子,你既是昭昭的朋友,不妨去裡面坐坐……不要錢的。”

見修逸沒拒絕,虞媽媽吩咐姐兒們道:“呆愣着幹什麼?還不把這位小公子請進去。”

修逸長得漂亮,又不愛說話,收了戾氣時與文雅的富家公子無異。衆姐兒敬着他,更敬着他腰間那把刀,紛紛訕笑着請他進去。

修逸討厭嘈雜,也聞不慣劣香。

他看向昭昭,昭昭也看向他。

昭昭正要讓他尋個清淨地方待着,小多擠過來橫在了兩人中間,他笑道:“哥,跟我來吧,我領你去樓上,那兒安靜。”

小多比修逸小兩歲,個子也矮些,爲了不仰視修逸,他恨不得踮腳。

遠觀時,小多隻覺得修逸好看得不像凡人,等離近了,聞着他身上那股冷淡的香,對上他平靜的眼,心裡纔像結冰般生出了自卑。

龜公哪能和富家公子比呢。

男人最缺不得自信。小多挺起的胸膛一點點塌了,目光也漸漸下滑,落在修逸腰間的刀上。那柄長刀細如殘月,和修逸一樣漂亮又鋒利……昭昭見過了這般驚才絕豔的人,哪還瞧得上他這樣的俗物?

在小多的心跌碎前,修逸輕輕開口道:“麻煩你了,小兄弟。”

小多是人精,聽得出修逸話中的善意,忙笑道:“裡面請,裡面請。”

他走在前面爲修逸開道,打起門簾,領修逸上二樓喝茶。

姐兒們圍向昭昭,有人好奇道:“昭昭兒,那小公子模樣俊就算了,身家似乎也不凡吶……難道他就是樑老闆?”

昭昭心想,這藍顏禍水跟來做什麼?多惹好些麻煩。

她往二樓瞟了一眼,又看了看虞媽媽,衝姐兒們笑道:“羨慕吧?”

“羨慕!羨慕!”衆人異口同聲。

有人擠上前,握緊了昭昭的手:“好昭昭,姨從小就看着你長大,你果然不同凡響。快教教姨,咋釣上的這種狠貨?”

昭昭指了指空蕩蕩的堂中,故弄玄虛道:“倒壺茶來坐着說,我細細教你們。”

——

宿春風是個舊樓子,二樓翻新過幾次,上了新漆,還是遮不住梁木的陳腐味。

修逸跟着小多進了最好的一間屋子,臨窗坐了。

小多用樓裡最好的茶具上了一壺最好的茶,很客氣地倒了一杯捧過去:“這是今年新產的肉桂。前些日子有武夷茶商在樓裡歇腳,我們媽媽花高價錢買了些。”

修逸接過杯子,盯着那澄黃明亮的茶湯看了會,放下,“多謝你。”

小多以爲修逸是喝不慣巖茶,笑着說:“小哥,要不我再給你沏一壺?咱這兒還有老壽眉,十年往上了,入口可甜了。”

修逸見他生怕虧了自己的吃喝,指了條明路:“白水就行。”

小多沒想到他這麼樸素,轉身去換水壺。

修逸不碰外面的吃喝,要碰也碰最簡單易辨的,例如白水,無色無味,有沒有下東西一聞一看便知。

他接過小多新遞上的白水,淺淺地抿了一口,聽小多說:“小哥,你若想吃些什麼儘管開口,你是昭昭兒的朋友,我不能怠慢你。”

昭昭兒?

修逸聽得有些唏噓,外面人都一口一個婊子妓女地喊她,視她如野狗一般,原來世上也有人把她當個寶。

咚咚咚,格門被敲響,說話的是個小丫頭:“多多哥,昭昭姐讓你在上面好生陪着客人,一樓吵,別讓客人下來見笑了。”

客人兩字聽得小多格外舒服,果然,昭昭把他當自己人,把修逸當外人,高下立見。

他壓下心裡的得意,隔門回小丫頭道:“你跟昭昭說,我招待客人,她儘管放心。”

小丫頭應了一聲,踩着樓梯下去了。

“你們是好朋友?”修逸問。

小多打量着他的神色,揣摩着他的心思:“十幾年的好朋友。”

兩人滿打滿算才活了十四五年,不就相當於青梅竹馬?

修逸聽得出他的意思,也看得穿他的想法,於是指了指角落木架上的舊書,轉移話題道:“那是什麼書?”

這間屋子大,裝修也好,專門用來招待富些的客人,卻不曾在木架上擺過什麼附庸風雅的書。

“想是前幾日來喝酒的爺落下的。”小多走過去拿起那本書,興奮地嚯了一聲,“居然是《斷密澗》的唱本!”

他不好意思自己獨看,攤到茶案上,和修逸一起品評:“好,甚好!本朝印的新本,沒刪掉最精彩的那部分。”

這齣戲講的是唐初舊事,倆男人一起投了唐,後又反唐,最終一起死在斷密澗。

前朝鉗制思想,刪去了《斷密澗》中關於弒君謀反的唱段。

小多愛慘了被刪的那段,目光凝在紙上,情不自禁地唱了出來:“昨夜晚在宮中飲瓊漿,夫妻們對坐敘敘家常。孤把那好話對她講,誰知賤人發癲狂?大丈夫豈容婦人犟,因此拔劍斬河陽——”

縱然並無鑼鼓點起,京胡聲響,月琴急急催,小多也像個威步登場的老生,亮相就高高吊了一嗓。

等聲音落下去,小多才想起旁邊還坐了個修逸。

他抽了自己一耳光,不好意思道:“怪我,怪我……”

誰料修逸並無不悅,反而把腰間的刀解下來遞給小多:“這麼精彩的嗓子,沒曲樂合就罷了,沒刀劍怎麼行?”

他早注意到,小多豔羨的眼神時不時往刀上瞟。

修逸輕笑道:“會不會舞劍。”

他爽快,小多也不拘着,點頭如搗蒜:“會會會。”他愛憐地接過刀,這柄刀比水佳胤的那柄雁翎刀更重,雕紋也更精美,簡直像是藝術品。

小多拔刀出鞘,寒光乍現,刀膛中的銀珠發出清響,他驚訝道:“好妙的點子。小哥,你連用刀都這麼風雅。”

“不是我的刀,我帶着圖個好看罷了。”

“那這是……”

“朋友的刀。他小時候上戰場害怕,不敢殺人,他舊主子特意造了這把刀送他,叮鈴叮鈴的,用起來能忘掉自己在殺人。”

小多不解:“這麼好的主子,又爲何成了舊的?”“若有一人,他雖對你好,但只把你當手中刀劍門下走狗,你會如何?”

小多笑了笑:“那這便跟《斷密澗》對上了。”

他站得離修逸遠遠的,試着舞了舞手中的刀。

修逸用案上的筆桿敲響杯盞,找對了調子,爲他起聲道:“可嘆三十六員將,東逃西奔各一方……貪心不足生妄想,一心只想做帝王……”

小多萬萬沒想到,修逸竟然也懂戲,連忙合道:“賢弟把話錯來講,細聽愚兄說比方,昔日裡韓信謀家邦——”

修逸道:“未央宮中一命亡”

“毒死平帝是王莽!”

修逸道:“千刀萬剮無下場”

“李淵也是臣謀主!”

修逸道:“他本是真龍下天堂”

小多唱到盡情處:“講什麼真龍下天堂?孤王看來也平常!此番借來兵和將,帶來人馬反大唐,唐室的江山歸孤掌——”

他氣不足,修逸笑着接上:“封你個一字並肩王。”

“人心不足蛇吞象,霜雪焉能見太陽?”這齣戲已經到了末尾,小多吊嗓收尾:“錯中還從錯路往……君臣一路好商量,李密打馬朝前闖,王伯當……錯保篡位的王。”

唱完一曲,兩人已然成了神交已久的知己好友。

小多把刀還給修逸,哈哈道:“你不是亂臣,我也不是叛將,咱倆竟唱得像真要篡位一樣。”

修逸面不改色,將刀收回腰間,誇道:“你刀舞得不錯,哪學的?”

“城西的戲堂子。”小多剝着花生米,“那唱武生的大哥舞得一手遊葉花裡劍,那叫一個飄逸瀟灑,迷得看戲的姑娘哇哇叫。”

閒着也是閒着。修逸聞不慣樓裡的陳木味與脂粉味,便道:“帶我去看看?”

小多求之不得。平日他想去看戲都要偷偷摸摸,今個兒招待客人是公事,不會被虞媽媽當成偷懶。

他瞧了眼天色,往兜裡揣了滿滿當當的煮花生:“走,咱現在就去,晚了可搶不到前座了。”

修逸跟着他出了屋子,走過一段暗窄的過道,踩上了咔吱咔吱響的樓梯。

沒走幾步,聽見樓下昭昭的聲音:“其餘的事也不必多說。總之只要賺了錢,什麼男人搞不到?”

她語氣得意,大約已經吹噓完了一番自己在雲州的奮鬥史,不知把那些辛酸骯髒的事粉飾成了什麼樣子。

姐兒們已經被她唬傻了,以爲她當真在雲州短短一月就白手起家,賺了錢不說,還搞到了那麼好看的男人,忙問道:“昭昭兒,你方纔說的發財法子,用到咱們身上也可行嗎?”

樓下的聲音小了,似是一羣人將昭昭圍得密不透風,生怕把她發家致富、贖身脫籍的法子漏出去。

小多聽了點尾音,一愣一愣的,他摸着頭看向修逸:“小哥,我家昭昭兒真有那麼厲害?”

難怪剛纔特意喊人上來傳話,讓小多好生招待他,千萬別下樓。

修逸倒好奇,若他站在旁邊,昭昭還能不能雄赳赳氣昂昂地說出方纔那番話?也不知在她口裡自己成了個什麼樣,憑色相吃女人飯的軟蛋?

他淡淡道:“比她說得還厲害。”

到了樓下,果然瞧見一羣人圍成了圈說話,誰也沒注意到樓梯下來了人。兩人躡着腳步,出了樓。

末了,人羣散開。昭昭笑道:“我從小在樓里長大,得了大家諸多照拂,如今好過了,也該飲水思源。”

她拿出一疊宣紙放到姐兒們面前,道:“我現在還沒想好做什麼生意,但有人有銀子,不愁找不到錢生錢的路。爲了方便,還請大家在紙上落了名,再寫上自己懂什麼,會什麼。”

姐兒們聽了她的傳奇事蹟,敬佩不已,得了她這句話,紛紛捏着手絹哭起來,又是感激又是誇讚。

有人捉筆寫了名字和特長,昭昭拿起來一看,搖了搖頭道:“跳舞,奏樂,唱曲一類的不必寫了。”

姐兒們不解:“爲何?”

大家不論年紀大小,都當了大半輩子的婊子,懂的無非是怎麼哄男人開心,會的也只有供人取樂的才藝。若這三類都不能寫上去,那還有什麼能寫的?

昭昭把那張紙撕了,平靜道:“我且問你們,這些娛人聲色的才藝都是表演給誰看的?”

“這還用問?男人啊。”

“天底下男人有幾個管得住下半身的?又有幾個窮人扛得住銀錢的誘惑和權勢的威壓?”昭昭道,“我既要帶你們做正經生意,就不該再走這種容易彎的路。否則我與老鴇又有何異?”

人堆裡飄出一聲冷笑:“呦,你這是剛飛上枝頭,就看不起自己的本行了。”

昭昭懶得矯飾:“我看不起妓女這個行業,並非看不起被迫爲娼的女人。”

那人又道:“你天花亂墜說了一大堆,也不知真假。我只問你一句——你說領我們做生意,能比我們現在賺得多嗎?”

“我說不準。”昭昭淡淡道,“我把醜話放在前面,今後賺的都是辛苦錢。你們有不肯岔開腿賣的,想憑自己本事吃飯的,就來我這兒落字。若還想走老路,就早些散了吧。”

此話一出,姐兒們散了許多,走時還抱怨道:“我當她帶回來的那人是什麼富家公子,結果只是個吃軟飯的。”

“就是,誰要聽她怎麼賺了銀子後倒貼男人?”

“話說得好聽,我以爲真能從她那兒學到點攀高枝的手段呢。”

一羣人嘰嘰喳喳地走了,昭昭面前還坐了七八個姐兒,有的年老色衰賣不出去,有的身子垮了不敢再賣,還有個歲數小,還沒開始賣,頭上梳着辮子。

昭昭記得這小丫頭是雲兒的妹妹,叫柳兒。

柳兒轉着水靈靈的大眼睛,問道:“昭昭姐,這三類都不作數的話,那什麼才能寫上去?”

其他人也有一樣的疑問。

昭昭答道:“只要和色相無關,就能寫上去。比如說力氣大,不怕髒,肯幹活,能待客……”她想了想,又答:“會做飯,刺繡,管賬,文墨一類的也能寫上去。”

柳兒和其餘人應了聲。

昭昭望着面前空蕩蕩的座位,衣錦還鄉的雀躍已經沒了一半,事情比她想得還要艱難。

正是沮喪時,卻聽身後有人道:“昭昭,虞媽媽叫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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