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86.幸憐(六)
那日,昭昭死裡逃生,何必就說過此事跟意行與崇綺有關。
“七殿下!”遊明掙開何必,撲倒在意行腳邊,“下官平白無故遭此污衊,您萬萬信不得啊!”
意行拿起那張信紙,在遊明面前晃了晃:“可上面確是你的字跡。”
遊明咚咚咚磕了三個頭,慌忙解釋道:“字跡可以模仿!有人蓄意陷害,自會備好一切!若真如她所言,我安插妓女到七殿下身邊打探消息,我圖個什麼?!”
意行把那張信紙丟到昭昭臉上,笑道:“小妓女,快接他的戲。”
昭昭在腦中飛快思索着來雲州後的所見所聞。
意行與崇綺這對皇室兄妹雖然不合,但都防着寧王一脈在雲州壯大。
她被暗殺,是因爲意行發覺了修逸的圖謀,所以想除掉她這個人證,一了百了。
昭昭神色平靜,吐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遊明是受京中某位貴人指使。”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臉色俱變。
通判急得將驚堂木砸到昭昭腳邊,吩咐左右道:“把這婊子押下去!趕緊押下去!”
哪怕是遠離京城的雲州,官兒們也知道意行與崇綺勢同水火。
昭昭空口白舌,把一個妓女的死與皇子扯上關係還不夠,還要帶上京中權勢滔天的公主,挑起皇室內鬥?
堂上小吏作勢就要押昭昭走,何必扶着腰間的刀護在她身前,冷聲道:“案子還沒審完,吳通判,你怕什麼?”
通判恨不得給何必跪下,哭喪着臉道:“何侍衛!這婊子胡亂攀扯,事情倘若鬧到京裡去,審不清,豈不是要拿我的人頭抵?”
遊明額上冷汗如豆,他咬牙切齒對昭昭道:“敢往京裡扯,你不要命了!”
一片嘈雜中,昭昭垂眼不語。她自然是要命的,但崇綺已經派刺客殺過她一次,已損之物何懼再損?
噔,噔。
意行用戴了玉扳指的手叩了叩椅子,在場衆人瞬間靜下來,他輕飄飄地開口了:“你不妨說說,指使遊明的這位貴人是誰?”
若明說是崇綺,便要背上挑撥的罪名。昭昭把鍋都往死人身上推:“小人不知。只是聽好友隱約提過幾句,說遊大人與京中常有密信往來。”
“你……你……”遊明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意行當然不信昭昭的話,但崇綺與他鬥了多年,什麼下作手段都使過……他冷靜的目光落在昭昭臉上,道:“口說無憑,信紙做不得證據。你那朋友日夜隨侍我左右,若真與遊明有牽扯,我豈會絲毫不知?”
未等昭昭答,何必向前一步:“七殿下,您請看。”他衝公堂外喊了一嗓子:“擡進來!”
遠遠的,便聞見一陣濃臭的屍腐味。兩個兵用木架擡着屍體上了公堂,衆人皆厭惡掩面。
近侍連忙遞上巾子,意行接過遮鼻,皺眉道:“爲何不先讓仵作驗了,再上堂說明?”
何必恭敬頷首:“事關殿下安危,過程仔細些好。”
他掀開蓋屍的白布,頓時惡臭沖天。衆人吐的吐,躲的躲。
何必問道:“殿下,那日您下了白魚舟後,可還見過她?”
意行依舊端坐,居高臨下瞧着雀兒早已腐爛的臉,冷淡道:“你主子把我留在府中,我如何能見得了她?中間派人給她送了點銀子,讓她好生過日子去。”
昭昭接過話:“她癡心不改,設法混進了寧王府,想再見您一面。不料,卻被遊大人引到湖邊殺了。”
意行冷眼看向昭昭:“你爲何知道她死在湖裡?”
那日他分明在雀兒身上綁了重物,可這具本該沉塘的屍體卻出現在面前。瞧這腐爛程度,應是沒在水裡泡多久。只怕是有人躲在暗處,將他殺人沉屍的過程看了個明明白白,待他一走,便將屍體從湖裡撈了出來。
沒等昭昭答,何必解釋道:“當晚宴散,府中下人四處打掃,在南湖中發現了這具屍體。”
他無視雀兒身上可怖的屍斑,用細棍挑起她的頭,露出後頸的掐痕:“是被按進水裡溺殺的。”
屍臭燻人,意行卻拿起手邊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然後呢。”
終於說到要緊處,何必指着雀兒掌心的淤痕說:“她被撈上來時,屍體已經僵了。因手中緊攥此物,所以留下了痕印。”
“何物?”
身後的兵舉着木盤走上前,何必道:“回殿下,便是這半塊玉佩了。府中下人曾見過遊明佩戴此物赴宴,上面也有他的字,是他的貼身之物無疑。”
遊明渾身抖如篩糠,指着昭昭顫聲大罵道:“那日你來座上找我,口口聲聲說你是我女兒,哭着求我讓你認祖歸宗!我給了你銀票,你又說你娘快死了,想要一件我的貼身之物!”
通判不想把事情鬧大,便也跟着吼道:“原來是你個小妓女哄騙了遊大人,拿他的信物做局!”
昭昭絲毫不露怯,反問道:“那人?哪人?遊大人你連話都不敢說明白了?”
“就是……”遊明一直否認此事,局面如此,他再也顧不得臉面,“我曾有位……紅顏知己,在我落魄時扶持了我一陣子,多年未見,我對她心生愧疚,所以才上了你的當。”
昭昭冷冷一笑:“既是紅顏知己,那爲何會有孩子?只是扶持了你一陣子,哪足夠你心生愧疚?欠恩多年不報,可見狼心狗肺!狼心狗肺之人,又豈會因爲愧疚,三言兩語就上了陌生人的當?!”
遊明語塞。
意行挑眉道:“如何能證明這玉佩是遊大人的東西?”
未等迴應,一個小吏慌慌張張進來傳話:“兵馬司餘副指揮帶着人來了!”
只見一箇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幾個擡箱子的兵,他屈膝向意行行禮:“下官參見七殿下。”
真熱鬧。意行看戲似地笑了笑,指着那些箱子說:“你莫不是剛抄了遊大人的家,帶着贓物來了?”
“殿下料事如神。”餘副指揮臉不紅心不跳,黝黑的面容如生鐵,“徐知州接到舉報,說遊大人與李倉丞貪腐甚巨,令下官前去查抄。下官抄出賄銀無數,還搜出了些公文信箋。”
他從腰間掏出半塊沾了血的玉佩,“還從遊大人密匣中搜出了此物。下官見上面有血,覺得奇怪,特拿來與諸位一見。”
何必將兩塊玉佩一合,故作驚訝道:“上面這‘後靜’,不正是遊明的字?”
意行仰靠在椅上,用手撐住額頭笑了幾聲,又指着那一箱箱物什道:“好巧,好巧。快去翻翻那箱子,裡面說不定還有他與人合謀的書信,欺上瞞下的證據。”遊明如死狗一般,趴在意行腳邊,哀聲哭道:“殿下……下官冤枉!您救救下官,這姓餘的和朝廷不是一條心!下官一死,他頂了指揮使的位置,那雲州——”
沒等他說完,意行一腳踩在他的頭頂,力道不輕,青石磚上流了一片血。
“你求我?”意行薄諷道,“處處露把柄的蠢貨,人家演技這麼拙劣又如何?帽子硬往你頭上扣,你甩得掉麼?”
說着,他俯下身抓起遊明的頭,讓他往北望:“與其徒勞掙扎,倒不如往北邊兒拜拜,謝世子爺賜你一死。”
何必擋住他的視線,將手中的書信舉給意行看:“殿下,遊明果然與京中有書信來往。雖不知他去信給誰,但商量的確是暗殺皇子的事宜。”
意行看也看不一眼,丟開遊明的頭:“戲唱完了沒?我聽煩了。”
何必看向縮在案桌下的人:“吳通判,出來結案。”
通判擦着額汗爬出來,顫聲問意行道:“殿下,此事是上報朝廷,還是……”
意行冷笑道:“就此打住吧。爲我那個好堂弟省些功夫,也免得京裡的官兒難做。”
通判寫下文書,遊明哀嚎着被收押大牢。
意行起身,在近侍的擁護下出了府衙,上了馬車。
何必跟上去,挑起車簾:“殿下辛苦了。”
意行自嘲道:“你主子能讓我回京了?”
何必不語,拱手做了個送別的禮。
“我在府裡這些日子沒見着何妄他們。”意行挑眉,“何必,你把你的師兄弟們弄哪兒去了?”
同出內廷,何必卻與他們沒什麼情分,淡淡道:“他們在城北二十里外等殿下。”
意行擡起頭,最後望了望雲州的天,問道:“知道王爺王妃爲何不這麼做嗎。”
沒等何必答,他輕笑着說:“因爲他們比你主子聰明得多,從不做無用的掙扎,徒勞無益。就算兵馬司全是他的人又如何?真想效仿東晉司馬睿,坐守一方養精蓄銳?如今戰事艱難,你們北上是早晚的事,他在這臨時的窩裡折騰什麼?”
何必敷衍道:“主子沒有這個意思。”
意行眼中露出譏諷:“替我給他帶句話,就說我在北邊兒等他。”
馬鞭響起,車輪碾着塵煙一路遠去。
——
有了上次被暗殺的事,昭昭長記性了。她跟着何必回了府,打算避一避風頭,免得被報復。
那碗口粗的五杖雖然不重,但還是讓她背上落了一片青紫。
窈娘幫她洗澡時滿臉心疼,昭昭卻疲憊地笑了笑:“娘,咱能脫籍啦。”
這是當初與修逸說好的三個條件之一。
脫籍,幫樑惜,親手殺遊明。
窈娘懷疑自己聽錯了:“昨晚不還說的是放身嗎?”
昭昭不解釋,接着說:“娘,你從不跟我提年輕時的事,我也懶得問。”
父母都要臉面,陳年舊事與傷疤無異,自然不會對兒女提。
窈娘眸光暗下去,卻聽昭昭直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遊明?”
“你……”窈娘猛地一怔,手中的帕子跌進了浴桶裡,“你從哪兒聽來的?”
“你若還記得這個人,我就帶你去見他,親眼看着他死。”昭昭道。
往事涌上心頭,窈孃的面容在水汽中朦朦朧朧,她沒問昭昭爲何能有如此神通,只是說:“昭昭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如今有了錢,放了身脫了籍,將來要好好過日子的,莫要沾惹是非了。”
久久不得昭昭回應,窈娘推了推她,才發現她泡在熱水中已經睡過去了,嘴角掛着若有若無的笑,如有諷刺,如有憐憫。
——
昭昭難得睡了個安穩覺,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她本還要睡下去,卻被窈娘叫醒:“昭昭兒,有人來看你了!”
昭昭悠悠轉醒,將軟麻的身子骨從牀上撐起來,揉着眼睛問道:“外面是誰?”
窈娘壓低聲音道:“不認識……年紀輕輕的,長得俊俏極了,穿得也好。”
昭昭失笑,她在雲州沒朋友。這般富貴又能上島的還能有誰?
她正想着修逸來找她做什麼,卻聽小廳裡傳來樑惜的聲音:“小姑娘,我來履約了。”
遊明與李倉丞都捲進了貪腐案中,樑惜保住了命。他知道這是修逸的手筆,帶了一堆珍奇文玩上門道謝。臨走時,修逸提起了昭昭,讓樑惜也去謝謝她。
昭昭穿好衣服到了小廳,身上還有些疼。但一見案上的那迭房契,她又開心得笑了:“這些都是濮陽縣的貨倉?”
樑惜捏着扇子,點了點頭:“你若不知如何經營,可以拿出去租了,一年也能有個上千兩的收入。”
說罷,他又從袖裡掏出五千兩銀票,推到昭昭面前:“大恩不言謝。”
昭昭把銀票推回去:“樑老闆,你若真要謝我,那不如給我透個消息。”
“什麼消息?”
“如今七殿下已經動身回京,不日便到。朝廷重修河道的指令馬上也會下發……”昭昭笑了笑,“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採買石料木材。你與其他領了官差的商人發着幾百萬的大財,不介意帶我喝口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