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85.幸憐(五)
昭昭沒進過府衙,但她聽小多說過,衙門分爲內外中三堂。
大堂是公開審案,二堂是私下預審,三堂則是審理機密要案的禁地。
眼下她應是在二堂。
四周無人,幾個小吏把她按在刑凳上,拿繩子將她的手腳捆了,卻不着急落杖,面面相覷,似是在等什麼。
外面響起腳步聲,來人是通判的師爺。他瞟了小吏們一眼,示意他們出來。
小吏們跟出去,面露擔憂:“……大人可是有吩咐?”
師爺不語,卻將右手橫在腰間,微微往上擡了擡。
小吏們俱是臉色一白。
杖子的落處有說法。
犯人若是交了錢,杖子就穩穩地落在臀肉上,事後養養也就好了;不交錢,那就是一陣亂打,傷筋動骨在所難免。
師爺所做的手勢是最陰毒的打法,杖子往上挪些許,打傷的都是腰間腎臟,輕飄飄的二十杖就能送人歸西。
“……二老爺,這是大人的意思?”小吏們顫聲問。
府衙裡並非沒有使陰招打死人的先例,但那都是偷偷摸摸的,沒人關注,鬧事的家屬想伸冤也認不準罪魁禍首。
可這姑娘方纔敲了幾十年沒響一聲的登聞鼓,又在衆目睽睽下被架進了府衙,若是立馬就被打死了,面兒上哪能兜得住?
師爺鼠眼精光畢露,不耐煩道:“多做,少問。”
他轉身要走,幾個小吏一起跪下抱住他的大腿,急問道:“還請二老爺手書一封!”
師爺冷笑道:“你們是怕擔責?”
一個小吏哭道:“這不是光彩事,卻要我們來做……”
師爺一腳將他踹開,罵道:“平日吃油水時怎麼不收着膽子?”
另一個小吏也跟着哭:“二老爺,求您體諒體諒。脫了這身狗皮,小的們也沒比平頭老百姓高多少……終究要活在人堆裡,哪能不顧忌些臉面?”
他們也算是半個人精,見事情牽扯了寧王府與兵馬司大人,便知這是天上神仙打架。
若真聽了通判的令把昭昭打死,到時候難保不被丟出來頂罪背鍋。
師爺將腿從幾人的懷抱中奮力扯出,先是哄勸道:“我朝法定的殺威棒就是三十杖,多不得也少不得。你們不過是依法行事,她一個身子弱弱的姑娘,挨不住杖子死了,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後是威脅,他笑道:“你們雖是小吏,但也該曉得官場上最忌諱顧頭不顧腚……你們光擔心打死這女娃會惹火燒身,就不擔心自己之前落下的把柄嗎。”
小吏們瞬間不哭了。在衙門任事難免會行差踏錯,上司拿着他們的把柄,如同扯着拴狗的鏈子一般,想懲治他們輕而易舉。
師爺見他們已然開悟,丟了句“手腳利落些”,便匆匆走了。
昭昭被綁在刑凳上,離他們遠,聽不真切。
發覺四人進來,她先開口了:“你們老爺想把我打死了事?”
四人不答,默默拿起了一旁如碗口粗的木杖,走到了刑凳邊,輕聲說:“娃娃,你下輩子開眼些,切莫再攪進渾水裡了。”
話已說盡,四人卻都猶豫着下不了手。
昭昭曉得他們在想什麼,用指尖滑出袖子中早已備好的銀票,淡淡道:“還請各位手下留情,留我一條命。上面人問起來,你們只說是我命賤抗揍,下了重手卻沒死成,不怪你們。”
四人面面相覷,正是糾結時,卻聽外面有人來。
是個小吏,和他們一樣的一副打扮,卻面生得很。
那小吏身後還跟着一個兵,兵手裡拿着兩袋滴血的東西,不曉得是什麼畜生的殘肢碎肉。
四人見了,以爲上面又有指示,連忙迎上去問:“……是老爺變意思了?”
小吏擺了擺手:“沒變,杖子照打。”
四人嘆了口氣,舉杖就要落。
小吏卻叫停:“但不是這麼個打法。”
昭昭正想着這人又是哪路神仙,卻見小吏蹲到刑凳前,問她:“小姑娘,怕不怕髒?”
昭昭搖頭。
“好得很,不怕就行。”小吏指着地上兩袋滴血的東西,笑道:“早上剛殺好的豬,血水旺。你忍着點噁心,挑一塊捆到背上去。”
昭昭懵了,拿着杖子的四人也懵了,急問道:“你是……”
小吏摸出一塊腰牌,露了露,又掏出四張路引和銀票丟在他們面前,笑道:“上面的人鬥來鬥去,咱們這些小魚小蝦少摻和。今個兒案子一結,你們就帶着婆娘孩子跑。”
能遠離風波,四人求之不得,一時間如蒙大赦,趕緊將昭昭手腳上的繩子解了。
事情由不得磨蹭,昭昭利落地扒開布袋,血腥味撲面而來,衝得她有些想嘔。
她殺過人,聞得出這豬肉裡摻了人血,味道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那晚的記憶涌上心頭,昭昭太陽穴砰砰直跳。她脫下外衣,忍着不適抓起一塊大小合適的豬肉用繩子往背上綁。
小吏見她絲毫沒露怯,意味深長道:“姑娘,你倒沒覺得這味道有些怪?”
昭昭套上外衣,望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綁好後,那小吏又笑道:“捱了三十杖的人步子怎會如此穩健,臉上豈能還有血色?”
本就是各取所需的交易,昭昭沒指望着一點苦不受。
她面無表情地趴上刑凳,淡淡道:“做戲做全套,打吧。”
小吏拿起杖子,隔着那層血豬肉打了五杖。
雖然他剋制了力道,但那碗口粗的杖子豈是鬧着玩的?
昭昭臉上血色全無,額上浮着冷汗,背上滲着血,慘得真像捱了三十杖快死的人一般。站在一旁的四人收了各自的路引和銀票,又有模有樣地用杖子頭沾了點血,一左一右架起昭昭,往已經升起的公堂走去。
昭昭疼,很疼,疼得心裡生出了恨。爲什麼別人能一手遮天呼風喚雨,她能押上賭桌的卻只有身體?歸根到底還是命太賤,不值錢。
烈日當空,熱烘烘的氣浪薰得昭昭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她似是在沸水與冰水中來回浸泡,在紛雜的情緒中生出了好笑的妄想——那畜生昨晚還上她的當,被她試探了個一乾二淨……若真對她有意,爲什麼要讓她吃苦遭罪?
這念頭像條吐信子的蛇,把昭昭嚇了一跳。昨晚才下定了心要趕緊遠離,今個兒受了點罪,怎麼又指望上他了?本就是各取所需,她竟然生了想吃軟飯的念頭?
一旦依附他人,就成了搖尾乞憐的狗,什麼下場都是自找的。
昭昭恨不得抽剛纔的自己一巴掌。
砰的一聲。
架着昭昭的小吏將她扔在冰涼的石磚上,昭昭演技上佳,扮出了一副毫無生氣的樣,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端坐在上的通判眯眼望了望她,嘆了口氣,對旁邊的何必道:“何侍衛,這女娃已經沒氣了,想必不用再去請遊大人了吧?”
何必瞟了地上的昭昭一眼,徑自走到高桌邊,拿起通判的驚堂木砸出一聲雷響,高聲道:“你有冤要訴,豈能就這樣窩囊死了?哪怕就剩一口氣,你也得起來把這樁案子說明了!”
昭昭伏在地上,聽着何必正氣凜然的聲音,暗笑一聲他的戲當真像樣。
她似回魂一般睜開了眼,顫着蒼白的脣說:“……小人命不久矣……還請府衙主持公道,速請遊明來與小人對峙……”
昭昭氣若游絲,彷彿即刻就要歸西。
見她這副慘樣,擠在公堂外圍觀的百姓議論聲四起,紛紛爲她打抱不平。
通判臉上掛不住,吩咐手下道:“快去請!”
何必的人也跟着去。沒一會兒,兩夥人就遇上了聞聲趕來的遊明,將他帶到了公堂上。
見何必在場,遊明神情陰鬱,強作鎮定道:“聽說是個女娃娃告我殺人?”
沒等通判和何必答,伏在遊明腳邊滿身是血的昭昭開口了:“遊大人……”
昭昭擡起頭,臉色蒼白似冤魂索命,泛着若有若無的笑:“你還認不認得我?”
竟是昭昭。
遊明駭住:“你……”
通判與他有交情,吩咐小吏端了把椅子給他坐:“遊大人,她敲登聞鼓、吃殺威棒,拿命上訴,告你冤殺了她的好友。”
遊明坐下,沉聲道:“我與她素昧平生,不知怎的就遭了這飛來橫禍,被她誣告栽贓。”
通判拍響驚堂木:“原告,你且將事情從頭到尾陳訴一遍!公堂之上法律嚴明,容不得半句謊話虛言!”
昭昭伏在地上,冷笑道:“若真法律嚴明,爲何我這個吃了殺威棒的苦主被扔在地上,我告的人卻能好生坐着椅子?莫不是因爲他是官,我是民,在法律面前有高低?”
她慣會挑動百姓情緒。此話一出,公堂外圍觀的百姓紛紛附和:“不公平!撤椅子!”
通判只好讓遊明起身,眼神如刀般剮着昭昭:“原告,陳訴前後。”
昭昭心裡痛快,瞬間入戲,氣若游絲道:“上月,寧王妃祝壽,府中缺少樂工舞姬,教坊到周邊鄉縣尋人補缺,小人與好友一同入選。”
“你與你好友都是出身賤籍的妓女?”通判問。
“是。”昭昭繼續說,“小人好友在遊明的安排下,成功得到了七殿下青睞……”
遊明怔住,猛地大怒起來:“你空口白舌,有何證據?!”
昭昭掏出懷中早已備好的書信,正是修逸仿的其中一封:“遊明寫信密令小人好友,要她伺機打探消息,如有必要,也可下毒謀害皇子。”
遊明的臉青一陣白一陣,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被人做局了。他想去搶昭昭手中的信,不料何必先一步擋在了他面前。
何必展開信,正色問:“遊大人,這是你的字跡?”
信中任意一段話,都夠遊明九族被族。他矢口否認,何必卻道:“吳通判,調遊大人的公文來看看。”
調來公文,一對比,字跡竟完全相同。
事情已經扯到皇子身上,再容不得糊弄。通判抹了抹額上的汗,吩咐下去:“清場!把外面的百姓趕走……再去寧王府,把七殿下請來!”
約莫半個時辰後,府衙外馬蹄聲停。通判何必遊明與小吏們紛紛去門前跪迎,恭聲道:“七殿下千歲——”
意行走上公堂,坐到早已備好的蟒紋太師椅上,睨着伏在地上的昭昭:“是你有冤?”
兩人曾見過。
剛來雲州的那個晚上,昭昭看着雀兒像鳥似地飛出窗臺,穩穩地落在他懷裡,一臉幸福又得意的笑。
如今昭昭望向他,腦中浮現出的全是他溺殺雀兒時的畫面,淡然且恭敬道:“不是,是小人好友。她曾很得您寵愛。”
衆人已經歸座,目光都落在意行身上。
意行輕輕笑了:“得我寵愛的女人太多,你說的是誰?”
昭昭從懷裡掏出了幾根內廷造的金簪,道:“她叫雀兒,是個妓女,曾與您出雙入對。這是您送她的首飾。”
意行拿起那簪子看了看,漫不經心地說:“想起來了,是有這號人。”
他把那簪子丟到地上,砸出一聲脆響。意行皮笑眼冷,問昭昭:“你說她是被遊大人所殺?”
遊明連喊冤枉,何必把那張信紙遞給意行,恭聲道:“七殿下,那妓女是他安排在您身邊的棋,爲的就是打探消息,伺機毒殺您。”
意行舉着那張信紙迎着光看了看,似諷似嘆道:“他的字越發進益了……難怪要留我在雲州。”
說罷又看向昭昭,黑如點漆的眼似寒燈般攝人:“還有什麼戲,接着唱吧。”
昭昭繼續道:“小人好友得了您青睞,暗生情愫,不肯再爲遊明做事。遊明惱怒,趁着寧王妃壽宴當日賓客無數,渾水摸魚殺了她。”
意行靠在椅背,哈哈大笑起來:“精彩,精彩!”
聞言,遊明破口大罵,直撲昭昭,何必奮力攔住,堂中一片混亂。
嘈雜聲中,意行從椅上微微俯身,眉眼含笑與昭昭對視:“小妓女,上次你沒死成,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