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84.幸憐(四)
走不了。
昭昭合上角窗,挑眉看他:“專挑這種地方困我一晚上,你是怕我這個人證臨時跑了,還是怕我被人捅陰刀子死了?”
“把人想那麼壞做什麼?”修逸反問道,“醉了,懶得動,就讓你來了,不行嗎。”
昭昭想着,你要真是醉過去纔好,躺在腳邊不言不語的,乖得很,最好是被掐疼了也不醒。
“行,怎麼不行。”她笑,徑直到矮几邊坐下。倒了茶配着糕點填肚子,沒幾口就整完了,指着空碟子對修逸道:“我還餓。”
修逸到角落的冰鑑取了新鮮果子,又拿了個食盒放到矮几上:“不夠還有,夠你吃一晚上的。”
昭昭懶得問他爲何早就備了吃的。
她一天沒吃飯,餓得厲害,顧不得吃相。風捲殘雲間偶爾擡起頭,卻見修逸正看着她,那眼神不冷不熱的,像在觀察小畜生進食。
“沒見過泥腿子吃飯?”昭昭打了個飽嗝。
修逸不語,遞巾子讓她擦嘴。
那巾子是上好的織金綾,用銀絲繡了飛鶴,帶着沉香味,是他的貼身之物。
昭昭虛虛地蹭了蹭,便將它收進了袖中:“洗乾淨了還你。”
“我以爲只有男人才會順姑娘的巾子手絹。”修逸看着她。
是,確實。話本戲劇裡都這樣演,登徒子拿着姑娘的貼身之物聊以慰藉,姑娘送出定情信物私許終生。
昭昭沒臉紅,骨子裡那股無賴勁兒涌上來了。
“我不是男人,你也不是姑娘,你怕什麼。”
她湊近修逸,手隔着巾子壓在他沒力氣的左手腕上,像拿捏住了蛇的七寸一樣,用指甲輕輕割着那道傷痕,輕笑道:“你要害羞,那我還你。”
許是因爲吃飽了,昭昭指尖的溫度有些燒,熱意順着那道陳年舊疤鑽進修逸身體裡,麻酥酥地遊遍了全身。
近,離得好近。
他能聞見昭昭身上陌生又熟悉的同類氣息,還能看見她含笑的眼睛深處一片冷冰。四周好靜,連琉璃燈中燭花爆開的聲音都聽得到,卻又好吵,他心中山呼海嘯。
像是過了一萬年那麼久,修逸才吐出兩個字:“不必。”
聞言,昭昭毫不留情地撤開身,眉梢眼角滿是耀武揚威的得意:“你好經不起逗。”
她把玩他的底線,而他毫無抗拒。
手腕上的餘溫散去,修逸反應過來自己被試探透了,落了下風。
昭昭小小年紀,在其他事情上單有點小聰明,在這種事上爲何如此上道?
想起來了,昭昭是個小妓女。
修逸心中生出自嘲,卻又忍不住想問她,這些彎彎繞繞是被言傳身教的,還是她自察自悟的?
沒等他開口,昭昭已將矮几上的食盒收拾好,起身說:“我要走了。”
她腳下的木屐踩得地板噔噔響,修逸的心也跟着跳:“你怎麼走?”
昭昭挑開角窗,打量了下到岸邊有多遠:“游回去。”
這是早就打算好了。修逸冷笑道:“吃飽了,有力氣了?”
昭昭把裙襬簡單系緊,免得待會礙手礙腳:“誰讓你備的飯那麼好吃呢。”
眼瞧着她就要下樓梯,修逸叫住她,問道:“你不再跟我說說那商人的事?”
“答應了的事,你會做好的。”
修逸用扇柄敲了敲矮几,又說:“你是賤籍,敲了登聞鼓後得吃殺威棒。”他頓了頓,有模有樣地嚇唬道:“怕是要挨個五十杖。”
他欺負昭昭生在鄉縣,沒見過世面,根本不知道平民告官員要吃多少杖。
誰料昭昭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那就更得回去了。萬一挨不住,被打死了,今晚就是我和我娘最後一面。”
她噔噔噔下了樓梯,頭上又響起修逸的聲音。
他居高臨下:“你不怕?”
昭昭望着他,輕飄飄地笑了笑:“只要事成之後你把答應我的三件事做好,挨五十杖算什麼?刀子我也能嚥下去。”
話落,她消失在陰影中,扶着書牆往下走。
許是錯覺,她又看見了雀兒蒼白如死魚的臉,心中升起物傷其類的懼意——她當然知道修逸說這些是什麼目的,等着她求他。方纔她也生出過這個念頭,立馬又壓了下去。她怕疼,也怕死,但最怕的還是像雀兒一樣死得那麼窩囊……被高高拋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真是好蠢的死法。
修逸漂亮得像在引誘她去摧殘,權勢又大得讓她心生怯懦,淨勾起她心中上不得檯面的慾念和軟弱……好不吉利的騷東西,得趕緊遠離。
抵不住的誘惑還是別碰爲妙,昭昭擡起頭看了看閣頂的微光,暗道一聲再見了。
木屐踩樓梯的噔噔聲越來越輕,修逸冷眼看着手邊的巾子,默坐良久。終究沒忍住,他起身挑開角窗,仔細地睃巡着狂風怒浪中有沒有昭昭的身影。
千算萬算,怎麼就沒想到她會水呢。
瞧不見昭昭,修逸皺起眉,耐着性子又觀望了會,還是沒有。
難道淹死了?
修逸下了樓梯,打開小門,風雨撲面而來,他微微迷了眼。等視線清明,卻見昭昭就坐在不遠處的岸石上理着衣裳,遠遠地衝他笑了笑。
那笑容並不親近,帶着若有若無的挑釁,像是在說‘你又被我算中了’。
砰的一聲,修逸重重合上了門。
——
島上百廊迴轉,曲徑千折。等昭昭摸着路回去時已是深夜,屋中還亮着燈,是窈娘在等她。
一見昭昭渾身溼淋淋的,窈娘立馬找了乾淨衣裳給她換,又捧了熱茶給她喝,臉上掛着掩不住的笑意:“昭昭兒啊……”
昭昭喝了幾杯熱茶,身上暖了,也笑道:“娘,你收着東西了?”
窈娘連說收着了收着了,指了指昭昭麻煩人送回來的放身公文和戶帖,仍有些難以置信:“昭昭兒,你跟娘說實話,這東西你是如何弄來的?上面蓋着雲州府衙的大印吶……”
昭昭不想多說,拿起那三張公文瞧了瞧,只道:“娘,不提這個,我們說點兒正經的。”
窈娘見她面色凝重,愣住了。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不知什麼時候回得來。若是三天後我還沒回來,你就拿着牀下的銀票離開王府,帶着阿蘅低調過日子。”“昭昭兒,你要去哪?”
昭昭不答,繼續說:“這三張公文,其中兩張填你和阿蘅的名字。剩下一張……若是我沒回來,你便拿回青陽縣讓小多填,他平日對我們多有幫扶,還叫了你十幾年的乾孃,會知恩圖報的。”
窈孃的神情一點點黯下去:“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麼事兒?”
“不是遇上,而是我主動找的事。”昭昭搖頭,最後叮囑道:“五千兩不是小數,夠你和阿蘅舒舒服服過一輩子。咱們雖然放了身,但還是人見人欺的賤籍,娘你千萬別露富,小心些好。”
話說到這份兒上,窈娘再笨也能聽出不對勁。她拉着昭昭的手,淚眼朦朧道:“你爲什麼不能有個女兒家的樣子?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不好嗎?現在已經有了銀子,也不會被逼得去賣身,你還要折騰什麼?”
夏蟲不可語冰。
昭昭把手抽出來,冷冷道:“你不會明白的。”
說罷,她吹滅了燈,上牀裹緊被子,聽着窈娘幽咽的哭聲睡了過去。
——
前朝吏治腐敗,登聞鼓只設在京城中。平民若想擊鼓鳴冤,得先從府衙騙來路引,再涉遠途、躲盜匪、避兇獸,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才能進京訴冤。
本朝太祖起於草莽,深知民間疾苦,立國時用一把鐵錘砸爛了前朝京中早已腐朽的登聞鼓,冷笑道:“伸冤比去西天取經還難,豈能不亡國!”
是以本朝在各州府衙都設有登聞鼓,免得百姓有冤無處訴。然而年深日久,立國時的清廉開明風氣已經消散,官場腐敗甚於前朝。百姓怨氣沖天,府衙爲防登聞鼓被敲,私下派了專人看守。
這天,雲州難得放晴。烈日當空,天地似蒸籠。
府衙臨街,看門的幾個小吏臥在樹下躲清閒,喝酒賭錢。
正是嘻嘻哈哈之際,卻聽有人眯眼往街那頭望了望:“老大,你瞧前面是不是有個姑娘,往鼓去了?”
領頭小吏繼續往地上丟牌,不屑道:“你是被曬昏了頭,見鬼了吧?那鼓上密密麻麻全是枯藤雜葉……”
話沒說完,那人蹦起身,指着鼓那邊兒喊道:“你瞧啊!那女娃把鼓點燃了!”
衆小吏皆是一驚,望過去,那鼓果然已經成了一團火球,覆在上面的藤葉沾了火油燃得正盛。
他們趕緊跑過去,卻見舉着火石和火油的竟是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怒道:“哪家的娃娃?!你老子沒教過你少來府衙晃悠?!”
一道道熱浪涌起,精鐵製的鼓面重見天日。昭昭拿起架上早已破朽的鐵錘,輕輕一敲便如悶雷:“我要真有老子倒好了。”
她笑,又敲了敲:“今個兒我就讓他死。”
莫名其妙的小姑娘說着莫名其妙的話,衆小吏正懵着,昭昭就咚咚咚敲起了鼓。
一道道悶雷般的鼓聲如水般淹過房樑與屋檐,好奇的路人都圍過來看,見是個小姑娘在敲登聞鼓,又驚又駭道:“哪家的娃娃不要命了!”
衆小吏本不想爲難昭昭一個小姑娘,但圍觀百姓越來越多,傳到上面他們擔責不起。領頭的一揮手,指着昭昭說:“刁民鬧事,把她給我綁了!”
昭昭被按住肩膀,她懶得掙扎,只是冷笑着說:“本朝太祖立國時曾說‘天下爲公,莫使百姓有冤無處訴’,於是廣設這登聞鼓。我道爲何這鼓幾十年來未聞一響,原來敲鼓的百姓都被你們定爲刁民鬧事了!”
“把她嘴給我堵上!”領頭小吏大吼道。
圍觀百姓對府衙積怨已久,紛紛罵道:“你們這些污吏辯不過這小姑娘,便只能仗勢欺人,堵人家的嘴嗎?”
領頭小吏抽出腰間的刀,刀尖所過之處瞬間噤聲,他臉色陰寒道:“誰讓我不好做,我就讓誰不好看!”又咬牙切齒地看向昭昭:“帶回府衙留待後審!”
卻聽人羣外一陣馬嘶蹄停,有人高聲道:“府衙的兵當真威風,剿匪平亂不行,欺壓百姓倒是在行!”
看客如水退潮般分開,何必領着兵打馬上前。
領頭小吏認得他,急忙彎腰行禮:“何侍衛。”
何必瞟了眼被捆到一半的昭昭,似是不認識一般,問道:“怎麼回事?”
“她刁民鬧……”
何必打斷他:“小姑娘,你說。”
做戲做全套,昭昭立馬演上,落淚屈膝訴冤一氣呵成:“小人好友無辜身死,被大官兒溺殺。”
“何處身死?”
昭昭抹着眼淚,哭道:“城北寧王府。”
衆人皆倒吸一口氣,何必裝作愣了愣,下馬將昭昭扶起:“你再說一遍?”
“城北寧王府。”
何必臉色一變:“有這樣的事?你好友莫不是……”
衆小吏見勢頭詭異,連忙想上來勸:“何侍衛,眼下人多,你可莫要聽這小女娃娃胡亂攀扯,免得引起誤會……”
何必一擺手,冷冷道:“我無意插手府衙司法,但這事既與我家王府有關,我就必須得管管。”
他衝身後披甲帶刀的兵吼了一聲,兩個虎背熊腰的漢子上前,他吩咐道:“你們幫這姑娘敲鼓。”
鼓被掄出陣陣雷響,緊閉的府衙大門從裡面被推開,一羣小吏擁着通判出來。
那通判肥頭大耳,遠遠地便吊着嗓子問道:“何人有冤?”
昭昭起身,高聲答道:“小人有冤!”
通判已經走出了門檻,粘膩的目光掃過何必的兵與圍觀的百姓,最終落在昭昭的臉上:“你有何冤吶?”
昭昭蓄了蓄聲量,用能發出的最大聲音回答道:“小人好友乃是教坊中人,在寧王妃壽宴當日入府奏樂,不料被兵馬司指揮使遊明遊大人溺殺於湖中!”
聞言,四下死寂,圍觀百姓與通判小吏俱是一愣。
昭昭又重複了一遍:“小人好友爲兵馬司遊大人所殺!”
通判臉色變了又變,他捏着鬍鬚,強作鎮定道:“百姓敲鼓鳴冤需得先吃一頓殺威棒,才能證明所述之事有幾分可信,小姑娘,你還要胡編亂造嗎?”
昭昭頂着衆人的目光,冷笑道:“大人不必嚇唬我,來就行。我若受不住,死在府衙前也是好看。”
通判瞧了眼一旁默不作聲的何必,令人把昭昭帶進去,又對身邊的師爺陰寒道:“這案子沾不得,直接把她打死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