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79.飛白(九)
何必回來時,修逸正與意行對弈,兩人漠漠無言,此起彼伏的落棋聲卻急急如雨。
“主子。”何必斟酌着詞句,“她挑了另一張。”
修逸不看他,依舊忙着落子,問道:“她說了什麼?”
何必瞟了眼意行,示意在這兒說話不方便。
“防着我?那別說。”意行笑。
何必清了清嗓子:“她說,這個好。旁邊那個寫的是什麼東西?鬼畫符似的。”
修逸落子的手頓了頓,似是不信,“你把她挑剩下的那張給我看看。”
無奈,何必只好從袖中掏出那張小頁,放到修逸面前,還安慰似地嘟囔了句:“她沒眼光,主子你別放在心上。”
棋盤上黑子已經再無生路,意行下得沒什麼意思,鬆了指間的棋子,打量一番那小頁上的字跡,笑問修逸:“你送人家字,被人退回來了?”
修逸拿起那張小頁,細看自己哪一處沒有寫到最好。
“書道這方面你堪稱國手,翻遍四方名家與京中翰林院,也沒幾個人的字放在你面前能看的。”意行欲抑先揚,笑道:“莫不是人家對你有成見?”見修逸不語,挑眉道:“女的?”
“嗯。”修逸讓何必把那張小頁丟去燒了。
“哪家的小姐?”意行抓了把棋子,看它們一顆顆從指間滑落。
修逸淡淡道:“是個妓女。”
妓女?
意行想到了死去的雀兒,他心裡的蛇開始吐信子,別有深意地問:“不會和前幾天死在湖裡的那個妓女認識吧?
修逸眸子雪亮,斜睨着他:“七哥,你在怕什麼。”
“我怕什麼?”
意行擡手指了指擺設精奢的屋內和緊閉的門窗,他知道這間屋子有精鐵製成的頂板,還配了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隔牆監聽他的動靜,甚至在屋外的那棵大榕樹上,也有幾個日夜不寐的弓箭手,躲在陰影裡,用綻着冷光的箭瞄着他的頭。
他笑問:“修逸,你說我怕什麼。”
修逸恭敬且冷淡地微微頷首:“七哥,你來時在路上遭了刺殺,可知錦衣衛那羣廢物根本護不住你。我怎能放心你獨自回京?還是等京衛來了再走的好。”
“好堂弟,好堂弟。”意行用指尖夾了棋子,輕輕地敲着杯沿:“這幾日我沒別的去處,也見不到身邊的侍衛,只能和你在這兒下棋。修逸,我懶得去猜你在謀算什麼,我只說一句……”他眼中虛僞的笑意散盡,剩下空空茫茫的平靜,“讓我見見修寧。”
“七哥,你若真對修寧有意,府中就不會養那麼多女人,也不會一來雲州就和死在湖裡的那個小妓女有瓜葛。”
修逸放低了聲音,帶着點譏諷:“屍體後頸上的指痕我細瞧過。七哥,我知道是你。”
意行既無悔意也無愧疚,輕飄飄地說:“玩膩了,丟在你家,不麻煩吧?”
“不麻煩。”
修逸起身,何必爲他披上風袍,外面晴了沒多久,又是雨天。
“你從京中拉來的那幾十箱東西,也未必有這具屍體好用。”
丟下這句話,修逸走出了屋子。
門關上的那一刻,所有窗都被風撞得合上。
室內昏暗悶沉,意行在陰影了坐了許久,撕下衣襬的一小塊布,咬破了指尖,簡略寫了幾個血字。
當天空響起第一道雷聲時,意行推開了窗,灰壓壓的雲正從天邊推到眼前,又是一夜雷雨。一隻溼了羽毛的小鳥落在窗沿,意行將它捧在掌心,嘰嘰喳喳幾聲,然後放它飛翔。
那小鳥的翅膀沒扇幾下,就在半空中被一支箭矢射穿,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
屋外那棵大榕樹上跳下來一個人,小圓臉,呼哧呼哧跑過來,笑道:“七殿下,您有什麼話要往外傳,跟小的說就行。”
意行冷冷一訕,沒等他合上窗,小圓臉又笑着重複了一遍。
這次意行聽清了,他有幾個字咬得格外重,頗爲刻意。
兩人眼神交流一番,小圓臉露出了手中的印記,意行見後眸中波瀾驟起。
湛傾。
——
昭昭識字少寫字醜,將樑惜的事簡單記了,便交給了何必。
何必看了只是笑,苦笑:“你這字誰看得懂?主子說了,若有錯字醜字,他可是不認賬的。”
昭昭不怕修逸不認賬,他原本不管這事,後又插手,多少沾點良心發現。
“他若不把人命當命,非要在這種時候糾結小事,那就不認賬吧。”昭昭眼珠轉了轉,又說:“況且七殿下快啓程返京了吧?這事兒的關鍵便是要和七殿下扯上關係,我拖得起,他也不急麼?”
何必無奈,只得聽了昭昭又口述一遍。他正要回去覆命,卻被昭昭叫住:“何侍衛,我現在算不算你們的人證?”
“算。”
“那好。”昭昭拿起牀上的包袱,她在外面混了幾天,也該先回教坊了,“勞你送我一程。”
何必做夢也沒想到,他一個在雲州城裡有頭有臉、橫行霸道的兵頭子,竟有一日會騎馬送一個小妓女回教坊。
到了教坊,昭昭居然還拉住他,笑道:“何侍衛,我過幾天上公堂免不了吃殺威棒,你也不想我在教坊就被打壞了吧?”
“有話直說。”何必咬牙道。
於是昭昭就帶着他來到了孫管事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自己近日過得如何坎坷,又幸好遇了寧王府的人幫扶。
何必只恨自己多管閒事,三番五次做了這小婊子虛張聲勢的筏子。他嫌麻煩似地趕緊走了,出門前丟了一句:“待在教坊,不要亂跑。”待他走後,孫管事訕訕地笑了笑:“昭昭啊,你如今是越發有出息了,前有樑老闆青睞,後得寧王府照顧。”
她說了一長串虛話,昭昭心裡只惦記着通過她放給遊明的那五千兩,笑道:“奶奶,那五千兩銀子可否先支給我?利錢我不要了,本金給我就行。”
約定的借期原本是半月,如今還差着幾天。可昭昭等不得,再往後拖,遊明怕是就死了,錢找鬼要去?
孫管事覺得奇怪,皺眉道:“你原本不是說樑老闆想試試你錢生錢的能力,如今怎麼變了?”
“爲着那日福寧寺的事,寧王妃答應給我們一家三口贖身,我不必嫁他了。”昭昭笑,“這銀子我打算原數還他。”
孫管事聽後嘆了口氣:“這就是個人的造化不同啊。你比你娘有福氣。”
說罷,她吩咐身邊的瘸婆子去翻銀票。昭昭坐在一旁等,心裡想着要不要提醒孫管事快些找遊明要回欠款,免得到時候連本金都賠了。
“奶奶。”昭昭輕聲開口了,“當初用我娘皮肉錢去賄賂上司,升官發財的那男人到底是誰?”
孫管事愣了愣,臉上浮着飄忽的笑:“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我也記不清了。”
好得很,好得很。
你既記不清,那我也不必多嘴提醒。
昭昭收了銀票,又拿了孫管事開的路引,在街頭找了個牛車,打算連夜趕回青陽縣去。
她怕死。
雖然修逸志在必得,可昭昭知道,像她這樣的小人物一旦攪入了上層的鬥爭,多多少少會受到牽連。
她不知道自己會經歷什麼,但爲了保險起見,還是先把實打實的銀子送到窈娘手裡好……萬一她連上公堂必挨的殺威棒都受不住呢。
螻蟻的命不是命,輕輕一碾,便能化爲齏粉。
灰濛濛的天下着雨,昭昭縮在乾草堆中,一動不動地看着手中的銀票。
“小姑娘,那小子怎麼沒跟着你來雲州?”
昭昭聽這聲音很是熟悉,便探頭出去看,見趕車的人正是上回那個老漢,便笑道:“爺爺,他在青陽縣呢。”
老漢呼哧呼哧地吹着旱菸,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們很久沒見了吧,我前些天才送他去了濮陽縣。”
昭昭不解釋,笑着敷衍過去:“總遇上您,真是有緣。”
雨下大了,水霧如輕煙般一點點瀰漫開,鑽進車棚裡,涼浸浸地附在昭昭身上。
她沒來由地響起何必說的那句話,待在教坊,不要亂跑。
昭昭心中升起不祥的潮溼,身上的寒慄肆無忌憚地鋪開。
像是小獸總能預感到危險一樣,昭昭從車棚中伸出了頭,謹慎地打量着隱匿在白濛濛雨霧的街道,很靜,靜得可怕,彷彿天地間只剩了這輛咕嚕咕嚕轉的牛車。
老漢卻似沒有察覺到危險似的,從座下又翻出了一袋旱菸葉,點得更濃了:“小姑娘,那小子說想娶你來着。”
昭昭渾身的寒毛都已豎起,她聞到了風中的殺意,每個轉角和檐後都閃着明明滅滅的刀光劍影,細一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她不明白爲什麼老漢作爲刀尖舔血多年的老兵還不如她敏銳,便低聲問:“爺爺,您沒覺得……”
“小姑娘。”老漢打斷她的話,“如果他馬上出現在你面前,問你會不會嫁他,你怎麼答。”
“不嫁。”
“爲什麼?”
“因爲我不喜歡他,更不想他來陪我死。”昭昭咬出一句話,“爺爺,你當真感覺不到我們大難臨頭嗎?”
老漢忽然停了牛車,一邊摸着牛的耳朵,一邊咬着早已被雨水打溼的旱菸:“知道啊。正是因爲不確定能不能活下去,才替那傻小子問問你。”
他掀開舊得發亮的木座,那裡居然有一柄被白布緊緊纏繞的刀,他將白布取下,刀便如一段映着冷月的溪水般流到他手裡。
蕭瑟的煞氣如雨霧般將老漢籠罩,他將木座上的厚毯丟到車棚裡,輕聲說:“免得那小子一輩子都不敢表明自己的情意……你這種聰明的小姑娘,壞就壞在太喜歡戲弄人心。”
“從前我算過命,那瞎子說我五十有七必有一劫,越過便可安享晚年。我無親無故孤身一人,能有什麼劫?可惜吶……那小子把《精忠記》唱得那麼好,又傻乎乎的那麼癡情,真是像極了我此生唯一的朋友……”
昭昭被厚毯蓋住了頭,看不見老漢的神情,只能聽見他蒼啞的聲音和雨聲混在一起:“命,都是命,你今天又恰好坐上了我的牛車……”
天空響起一聲崩雷,當昭昭扯開頭上的厚毯時,只見白茫茫的雨霧中竟似憑空幻化般出現了五六道黑影,從四面八方一起殺向立於雨中如同孤狼的老漢。
風雨狂涌,衣袍的摩擦聲、刀劍的破風聲、短促的哀嚎,還有那粘稠而陰寒的見血封喉的聲音如潮水般奔騰,昭昭縮在乾草堆中,幾乎忘記了呼吸。
她以爲老漢會在頃刻間被大卸八塊,卻見他正雙手持刀,做威虎式,身上的溼衣已經破爛,露出一身如蒼鐵般的肌肉。
而在他面前,六個黑衣人如同幽魂般枯立在雨中,他們用的武器和招式極其怪異,鶴形蛇影,詭譎飄逸。
老漢苦笑一聲:“小姑娘,你惹上的麻煩不小啊。”
昭昭強忍着顫抖,想從車棚裡鑽出去。她想說交出她,老漢便能走,老漢卻笑道:“你看他們像是好商量的樣子嗎。”
下一瞬,六把刀再次一起向老漢劈來,相撞的刀刃在雨中濺出稍縱即逝的火花,銀白的刀光如滾雪般在空中綻放,處處都帶着刻骨的殺機。
這羣人是刺客,他們似乎有既定的戰術,又或者在戰場上磨礪幾十載的老漢有令他們忌憚的地方,一次集火絞殺不成,他們便會停手。
這是第二次停手了。
昭昭縮在乾草堆裡,望着老漢如蒼鐵般的背影一點點彎了下去,他依舊保持着雙手持刀的動作,可當他回頭看向昭昭時,整個左臂忽然離開了身體,刃口整齊,連噴涌的血都沒有。
他的臉已經很老了,笑起來像塊乾巴巴的樹皮:“不要哭。就算會死,也不必哭。”
昭昭渾身僵冷,發不出任何聲音,在真正的刀劍血腥面前她沒有任何還手的餘地。老漢忽然如走投無路的困獸般發出一聲暴喝,震徹天地,他用殘軀撞動牛車,對那頭一直在等他、眼中含淚的老牛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