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74.飛白(四)
修逸道:“繼續說。”
“第三。”昭昭定了定心神,思來想去,還是選擇了近乎縹緲的妄想:“我要你幫我僞造新的出身,不必是大戶高門,乾淨的小戶人家就行。再用你家的名望給我請個開蒙老師,讓他教我識文斷字。”
修逸原以爲她會要銀錢要宅子,卻沒想到她要新身份要老師。
昭昭又補了一句:“要雲州一代最有學問最有耐心的夫子。”
修逸道:“光是識文斷字,用不着這麼大的架勢。”
“用得着。”昭昭搖了搖頭,“我在讀書這方面笨得很,想在短時間內追上別人十幾年的努力,自然要有好老師。”
修逸聽出點話外音,問道:“你要去考新科?”
新科雖然叫新科,但初試依舊考四書五經。
昭昭水靈靈的眼中綻着清澈的光:“對。”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風挑起簾子,水汽鑽進車裡,矮几上蒙了一層溼霧。
修逸用指尖擦着溼霧寫字,語氣透着倦意:“別做夢了。”
昭昭愣住,聽他又說:“輪不到你的。”
“爲什麼?”昭昭其實對新科一無所知,她唯一曉得的就是聾婆子說過的話,複述起來沒什麼底氣:“我知道有個高蹈丘園科,考的是誰更會種鹽地。第一名是個寡婦,她如今已帶上三個孩子去西北墾荒了……”
她還沒說完,修逸就譏諷一笑,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沒出過家門的孩子,無奈中透着憐憫:“你可知道這寡婦姓甚名誰,亡夫何人?”
昭昭自然不知道,修逸嘲道:“她出身於族蘊深厚的滎陽鄭氏,亡夫是禮部從前的王侍郎。王侍郎擔任知貢舉多次,座下門生無數,如今六部裡不少人都得管你口中的寡婦叫聲師孃。”
原來如此。
昭昭不免失望。她心裡好不容易升起來的太陽被烏雲淹死了,灰濛濛的再發不出一點光。
“去考新科的,要麼是有門路的世族官家女,要麼是家有巨財的豪紳小姐。即便如此,同一科裡也是先錄男人。實在挑無可挑了,再從女人中挑有錢有勢的補缺。官場上的男人平日互相傾軋,在排除異己這事上倒是步調一致,新上任的女官能抗住打壓針對的沒幾個。”
修逸厭煩地扯了扯嘴角:“世道亂成這樣,朝廷也爛到了根子裡。你若是個聰明人,就該攢了錢早些避世隱居去。削尖了腦袋進那腌臢地方做什麼?”
昭昭默默地盯着小竹筒裡的薑片,像是過了一萬年那麼久,她纔開口道:“我不改。”
她既堅持,修逸也懶得再勸。三個條件都已說明,修逸反問她:“你憑什麼有自信咬死遊明。”
昭昭從不將底牌輕易示人,她貪心,總要將好處吃幹抹淨:“先給點甜頭,我再告訴你。”
修逸神色一冷:“你玩我?”
說定了的三個條件現在又要多添,當真是蹬鼻子上臉。
昭昭微笑,溫聲細語道:“世子爺,我哪敢?不過是想先看看你的誠意罷了。”
她話說得好聽,可修逸只從她臉上讀出一句話——怎樣?玩的就是你。
偏偏有求於她。
修逸恨自己還有人性,沒能直接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氣得嗤笑一聲:“你要如何?”
昭昭用布巾擦了擦頭髮上衣服上的水,雖然還是可憐兮兮的樣,但勉勉強強又像個人了。
她傷疤沒好就忘了疼,稍有機會又開始謀算:“我捱了打,心裡不痛快,想求世子爺幫我出氣。”
“你冤家是誰。”
“是個官商,叫樑惜。”
修逸對這名字有點印象,他挑開簾子,正要叫何必,昭昭卻攔住他:“不必驚擾。你現在送我去樑府一趟,爲我撐撐場面就行。”
“你這副鬼樣子。”修逸冷眼將她上下打量一番,“要怎麼去擺威風?”
修逸好臉面,他受不了仗他勢的人像條髒兮兮的落水狗,還是被痛打了一頓的那種。
誰料昭昭竟然笑了笑,鼻青臉腫不影響她的狂妄:“你在車上瞧好了就行。別說我這副鬼樣子,就算我是個叫花子,他也得老老實實把我奉爲座上賓。”修逸不信。
趕車的何必也不信,他用鞭子抽着馬衝進雨霧中,心想這小婊子空口白舌淨說大話,捱了打也不知收斂。
到樑府時恰好雨也停了,他連簾子都懶得幫昭昭挑,沒好氣地丟了句:“到了。”
接着他便見昭昭艱難地下了馬車,忍着疼一瘸一瘸地走到樑府緊閉的正門前,叩響了比她頭還大的門把鎖。
門沒開,只有一個擋板被移走,露臉的正是那黑臉漢子。
“誰敲門?”
黑臉漢子長得高,左望右望沒瞧見人,不經意地一低頭卻看見了昭昭掛傷的臉。
冤魂索命?
他駭得發怔,昭昭便先開口了:“問問你家老爺,還做不做生意?”
黑臉漢子聽了這話,沒先回答昭昭,而是先望向了門口的馬車,想摸清她是個什麼來路。
何必趕緊轉過身,生怕給昭昭長臉。
黑臉漢子不傻,能看出那馬車雖然故意低調,但馬匹和木料都不是凡品,來頭不小。
他嚥了咽口水,訕訕一笑:“小姑娘,咱家人早上才爲難過你……”
瞧着昭昭這一身傷,他連個打字都不敢說。
“我自己做錯事遭了報應,我認了,怪不到你們身上去。更何況五千兩的撫卹費不都給過了嗎,小事而已,忘了就行。”昭昭平靜得彷彿傷沒在她身上,她感覺不到疼,“勞你去報你家老爺一聲,我有個關乎他身家性命的消息,問他買不買。”
黑臉漢子神色一變,這種事不容兒戲。他急急跑進正院,不一會就回來了,還帶了兩個婢女。他將門打開,指着昭昭對那兩個婢女說:“好生扶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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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又合上,何必看得目瞪口呆。沒等他嘀咕,車內傳來修逸的聲音:“你在內廷也讀過書。玉溪生詩中有句詠荷的,你記不記得。”
何必讀書讀得淺,搜空腦子也就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卻聽修逸道:“芙蓉塘外有輕雷。”
——
樑惜的宅子簡樸,沒什麼修飾,僕役也少得很,人人臉上一片沉悶的死氣,像是連月不開的陰雨天。
昭昭被兩個婢女攙扶着走在長廊中,瞥見院中一羣穿布衣的人圍着十幾米的大長桌打算盤,噼裡啪啦的聲音比暴雨還響,跟催命曲似的。
黑臉漢子見她正往那邊望,苦笑着解釋道:“……那是各縣來歸帳的掌櫃們。”
是嗎。
昭昭笑笑,她還記得那天在宴上,倉司的官兒讓遊明帶兵抄樑惜的家時都說了些什麼話。
這怕不是在歸賬,而是在轉移家當跑路。
進了一間清淨的堂屋,昭昭被扶着落了座,黑臉漢子溫聲道:“姑娘你先等等,我去請老爺來。”
昭昭一邊等,一邊用指節敲着桌案。
瞧樑惜這架勢,十有八九已經知道官府想卸磨殺驢的事。昭昭就算把宴上聽到的話給他說,也算不得能賣錢的大消息。
其實銀子也不是最要緊的,昭昭另有圖謀。
正想着,樑惜進來了。
他穿了身孝服似的慘白衣裳,眉眼間陰鬱之氣更重了,漠漠地看了一眼昭昭身上的傷,神情中既無得意也無愧疚。
他到昭昭對面坐了,冷冷問:“什麼事。”
昭昭敲了敲空蕩蕩的桌案:“上杯茶,慢慢說。”
樑惜明擺着不想和她廢話,起身就要走。腳還沒邁出門檻,就聽昭昭說:“你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