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1.逆流(三)
天還沒亮透,陳仵作就揣着熬夜整理出的捲紙去了縣衙。
他來的早,門還沒開,只好拍了拍門把縣衙裡的人叫起來,問:“吳縣丞在不在?我有要事呈給他。”
那人揉揉眼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哪會睡在衙門裡?新娶了個十四五的小妾,天天泡在家裡,玩得正起勁呢。”
陳仵作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縣裡出了四條人命的大案,上面這羣吃乾飯的竟然還在玩女人。
他瞧不起這羣蠹蟲,但他人微言輕,想往上爬就得舔着上司。
無奈,只好打聽了吳縣丞私宅的地址去拜訪。
他給門房塞了銅板,點頭哈腰道:“兄弟,麻煩你無論如何都通報一聲,這事兒關乎你家大人升官發財。”
門房嫌他給的少,很瞧不起地瞟了一眼:“候着吧你。”
說罷便合上了門。
天下着小雨,花蚊子到處飛。陳仵作縮在屋檐下,心裡止不住地激動。
只要幫吳縣丞查清了這樁大案,讓吳縣丞得了臉立了威,到時候他開口,求給老弟調個崗位,吳縣丞沒道理不答應。
等兩個人加了薪銀,先置田宅,再娶媳婦,日子就一點點好起來了。
光是想着,陳仵作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未來的美好生活在他腦中浮現,簡直要把他甜暈了。
等那股興奮勁兒涼下來,陳仵作才感覺到不對勁,那收了錢的門房怎麼還沒出來?
他起身拍了拍門,咚咚咚的,門打開,門房不耐煩地露出臉:
“不見,不見!我家大人誰也不見!”
陳仵作的心頓時冷下來,但又不甘心走,於是在門口抱着腿坐下,像個被放錯了位置的石頭。
一直等到了大中午,吳縣丞纔打着哈欠出來,悠哉悠哉地準備坐轎子往縣衙去。
陳仵作腿麻得動不了,連滾帶爬地湊上去抱住吳縣丞的腿:“……大人!小的把那樁案子理清了……”
他一邊說,一邊慌不迭地掏出懷中的捲紙,恭敬甚至討好地捧到吳縣丞手邊。
“小陳啊……”吳縣丞笑盈盈地瞧着他,“什麼案子,我怎麼不曉得?”
陳仵作心裡咯噔一聲,莫非那兇手也給吳縣丞塞銀子了?
“就是縣牢那樁案子……”
吳縣丞轉了轉眼珠,思索了會:“這樣吧,咱們去縣衙說。”說罷便上了轎子。
有了他這句話,陳仵作心裡熱乎起來,他跟在吳縣丞的轎子後面跑了一路,呼呲呼呲的,腿都快跑細了。
到縣衙時,吳縣丞清清爽爽,他滿身臭汗。
怕薰着上司,他把自己整理好的捲紙放到桌案,退得遠遠的,恭敬道:
“大人,四條人命不是小事,縣中人心惶惶……您若能查出兇手,在百姓中的威望會更上一層樓啊……”
吳縣丞推開卷紙,瞧了一眼,明白這傻下屬在給自個兒送功勞呢。
這原是好事,可他不敢接也不想接,於是笑了笑:
“小陳啊,你這人做事認真,可惜有些時候太犟了……幾個平時橫行鄉里的流氓死了就死了,查那麼細做什麼?”
陳仵作愣了愣,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他們做下的惡,自有律法懲罰。可他們無故身死,我們理應查出真相。”
吳縣丞收了笑,懶得和傻愣子打官腔:“那我問你,我要民望做什麼?”
不等陳仵作答,他冷冷道:“朝廷外派的下一任縣令已經在路上了……怎麼着?難道要縣太爺剛一下馬,就曉得他的副手剛破了大案,是個有能力有想法的好官兒?”
“且不論他會不會覺得我在擺下馬威,就論一點,官場上誰會喜歡並非自己一手帶出來、卻聰明有能力的下屬?”
“咱們當下屬的,要往上爬,就得學會藏拙守成,不該出的風頭別出,不該漏的臉別漏!”
陳仵作的心一點點下沉,摔到了地上,滿身熱汗像層霜似地覆在他身上,讓他越發像個蔫了的茄子。
“這事兒你不必折騰,那兇手不是在牆上畫了些亂七八糟的符咒嗎?你斂書上就寫是邪靈作祟,我也這樣批字,去吧。”吳縣丞不再多說,擦燃桌上的油燈,把陳仵作熬夜趕出來的那捲紙燒成了幾屑殘灰:“我曉得,你這麼上趕子,是爲了給弟弟調崗位……”
陳仵作呆呆地望着他:“大人……”
“小事情,好說。”吳縣丞笑,搓了搓沾灰的手指,輕飄飄道:
“天底下什麼事都好說。”
這是要銀子的意思。
陳仵作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腦子裡不停想着吳縣丞的話。
小獄卒見他魂不守舍,於是問:“哥,吳縣丞是不是沒看懂你寫的案卷?”
陳仵作搖搖頭,看懂了,看得太懂了。
他做了一鍋蛋花湯,放到弟弟的牀頭,隨便尋了個由頭就出了門,走到了那棵老榕樹下。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石臺,上面卻沒有了信,只有一袋銀子,足足四十五兩。
昨天引他來的人算準了一切。
他把錢收進懷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既爲能給弟弟調崗位而激動,又爲自己被擺佈而屈辱。
雜亂的樹影落在他身上,像關老鼠的籠子,他仰起頭,聲音再不似昨日那般洪亮:
“你會遭報應的。”
昭昭坐在昨日的樹枝上,手中煙槍的火星在夜色中紅得像血,她幽幽地吐着煙,笑了笑。
*
小獄卒不明白陳仵作哪來的銀子打通關係,把他從死氣沉沉的縣牢調到了衙門,又把他帶到了王麻子的包子鋪,各種包子全吃了個遍。
他過了幾天好日子,還沒高興夠呢,就被人通知得去清理斂房。
那四個人的屍體放在斂房,已經臭得生蟲了,人人都嫌這差事噁心,東推西推就推到了他一個新來的身上。
官場的規矩就是這樣,沒辦法,他只好認。
忍着噁心把那四個人裝進了木箱,抽着馬往車外的亂葬崗去。
走到一半,有對母女攔住了馬車。
小獄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幾個人渣還有妻女不成?
只見那婦人牽着一個七八歲的女孩走上來,頂着滿臉倦容望着他:“哥兒,你行行好,讓孩子再看眼爹吧。”
小獄卒嘴角抽了抽,那四具屍體被他胡亂丟在木箱裡,哪好意思讓人家母女看?
“不好看,算了吧……”
誰知那婦人冷笑一聲:“我就是要讓她知道,她天天盼着回來的爹,最後落了個什麼下場!”
小獄卒無話可說,只得推開了木箱。
臭味熏天,女孩踮着腳望了一眼,瞬間臉白得如紙一般,蹲到街邊吐了起來。
說來也怪,那婦人明明厭惡極了男人,見到他屍體卻又剋制不住地哭了,哭聲混着罵聲,讓人心生不忍。
小獄卒想勸,又找不到話說,只好跟婦人講講她家男人最後幾天在牢中過的是什麼日子。
等說完了話,婦人終於收了眼淚,兩人才發現那女孩不知跑哪兒去了。
婦人驚懼,小獄卒只好把馬車停好,和她分頭一起找。
他是在一條小巷裡找到女孩的。
女孩呆呆地望着巷子口,兩眼發直,手裡拿着一根紅彤彤的糖葫蘆,稚嫩的臉上滿是疑惑與不解。
小獄卒疑心她是被拍花子叫走了魂,趕緊將她上上下下看了一番,確認無事後才關心道:
“小妹妹,你怎麼走到這兒來的?剛纔看到了什麼?”
“有個姐姐……”女孩的聲音很輕,“她讓我記住她的臉。”
小獄卒背脊發涼:“她還說了什麼?”
“她讓我長大後去找她……她會一直等着,等她的報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