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王倒是一個很開明的老人。
事實上從伏波將軍馬援征討五溪蠻之後,五溪蠻在很多方面嘗試吸收漢人的文化。
在聽了沙摩柯的陳述之後,蠻王好奇的看看董俷,又看了看典韋。
沉吟片刻,他點點說:“沙沙,你有這種想法非常好,我也很開心。其實從去年開始,我就一直擔心你的將來。你很驕傲,甚至不屑於去接受漢人的東西。事實上,我早就說過,漢人雖然狡猾,但也有真正的勇士。很幸運的是,你遇到了。”
“父親,那你同意我的請求了?”
蠻王並沒有回答沙摩柯的問題,而且走到了董俷的桌前,爲他端上了一鼎酒。
“漢人勇士,很高興你教導了我的沙沙,用你們漢人的話,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沙沙能在這個年紀,遇到一個年紀和他相當的漢人勇士,這是他的福氣。我聽沙沙說,你的父親是河東太守。你的出身應該也很高貴,我很希望沙沙能跟隨你,學一學漢人的東西……當然,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保證,他不會受到傷害。”
董俷站起身,從蠻王手中接過了酒。
“蠻王大人,很抱歉,我無法給你保證。沙沙想要走出去,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可是他能否活着回來,我無法保證。這一切都要看他自己,看他自己的造化。”
蠻王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斂起來。
他靜靜的看着董俷,一句話不說。簡陋房舍中的氣氛似乎一下子變得非常的緊張。
沙沙秉住了呼吸,典韋忍不住握緊了大戟。
突然,蠻王大笑起來。
“這我就放心了……漢人勇士,如果你剛纔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我反而會認爲你心懷不軌。你很誠實,沙沙跟隨一個誠實的勇士,不會吃虧。好吧,我無需你保證他的安全,那要靠他自己。但我希望,你能給他機會,好好的教導他。”
董俷正色說:“俷定不辜負蠻王大人的厚望!”
一句話,沙摩柯笑的露出了兩顆虎牙。
住在沙摩柯的家中,董俷有一種回到了上輩子的感覺。
那是一種很平靜,沒有任何爭鬥,沒有任何勾心鬥角的簡單生活。五溪蠻人的生活方式很簡單,真的是應了一句老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有着非常明確的分工,或者狩獵,或者耕種。用勞動的成果,和山外的漢人進行一些交易。
董俷不明白,這樣一羣人,爲什麼朝廷會說他們冥頑不化?
和沙沙閒聊的時候纔算是明白了一些端倪。原來荊襄九郡世族絲毫不比中原少,甚至說他們的根基更爲牢固。這些世族幾乎控制了荊襄九郡地區的所有事情……土地、商業、政治乃至於軍事。
從沙沙口中得知,荊、揚地區的正規官軍其實並不足爲慮。
真正可怕的是那些世家門閥裡的私兵。這些私兵不但裝備比官軍精良,甚至人數也超過了官軍。他們經常會捕捉五溪蠻、山越人回去做奴隸。並且從各方面控制五溪蠻這種少數民族的生活來源,也就造成了這些少數民族和漢人的衝突日益加劇。
董俷陷入了沉思:怪不得朝廷有時候會對士大夫進行打壓。
的確,擁有如此可怕能量的士大夫階層,已經對大漢王朝造成了巨大的威脅。想必朝廷裡那麼多聰明人不會看不出這一點。可看出了又能如何?依然束手無策。
董俷無奈的搖搖頭,這種事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連朝廷都解決不了的事情,他就更不要想去解決了。還是好好的保護自己的家族,其他的事情別去多想的好。
不過,董俷和典韋對沙沙的那頭坐騎非常感興趣。
據沙沙自己說,他那頭牛是異種,還是當初他父親從南蠻地區用重金交換過來。
五溪蠻缺少馬匹,但不缺步兵。
幾乎每一個五溪蠻男人站出來,都是合格的戰士。沒有馬,他們就只好想其他的辦法。
這頭牛不但能走山路如履平地,在平原上奔跑起來的速度,也絲毫不比戰馬差。
而且,牛的耐力比普通的馬要好很多。
當初把這頭牛交換來的時候,是想要當種牛。可沒成想這頭牛兇猛的很,頭上的那對犄角更是挑死了很多五溪蠻勇士。後來還是十二歲的沙摩柯將其收服,就變成了他專用的坐騎。整個五溪蠻中,除了沙摩柯,可以說無人能夠靠近這頭牛。
“阿醜哥哥,你讀過書,給我的牛起個名字吧。”
沙摩柯比董俷小十三天,也是剛過十四歲。這傢伙生平不服人,可一旦服氣了,就會真心真意。先是被董俷打敗,而後又在和典韋的較技中被典韋打得服服帖帖。
所以現在他見到董俷和典韋的時候,都是一口一個哥哥的叫着。
董俷看着那頭正在樹下匍匐打盹的牛,想了想說:“這傢伙雙角紅似丹漆……我曾聽人說過,有一種動物名叫犀,和牛是同宗。恩……丹犀,就叫丹犀你看如何?”
丹犀?
沙摩柯歪着腦袋連叫了兩聲,猛地歡叫一聲:“丹犀,好名字,就叫它丹犀!”
這時候的沙摩柯,早已經沒有了早先和董俷角力的勇猛,拍着手大笑,好像個孩子。
那野牛丹犀似乎對這個名字也很滿意,仰頭叫了兩聲,以示贊同。
綁走張機的人,果然是老龍嶺的柯大王。
他愛妻得了重病,全身浮腫,連喘氣都覺得困難。有時候咳嗽起來,不但是咳出大口的血塊,甚至還會伴隨撕心裂肺一樣的疼痛感。武陵地區的醫生對此都束手無策,但柯大王又是個性情很暴烈的人,一看治不好妻子,就生出了殺人之心。
無奈之下,那些醫生就把張機給牽扯進來。
在他們看來,張機是長沙太守,五溪蠻人就算是在蠻橫,還敢跑去長沙綁人不成?
可惜,這些醫生忽視了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愛。
柯大王還有些猶豫,可他的兒子卻實在忍不住母親每日痛苦的模樣。帶着心腹之人偷偷溜出了老龍嶺。本來也沒什麼事情,他們如果見到了張機,說不定張機會主動過來。可長沙城裡的漢人看見他們,就生出敵意。也難怪,五溪蠻和漢人之間的恩怨已經有很多年了,再遙遠的甚至可以追述到春秋戰國,積怨太深。
這些五溪蠻人手裡都拿着武器,官兵要他們交出來。
也許是表達方式上的一些差異問題,雙方一下子就起了衝突。特別是官軍殺了一個五溪蠻人之後,把這些性情本就很粗暴的人一下子激怒了,雙方就鬥了起來。
可官軍卻不是五溪蠻人的對手!
那柯大王的兒子一不做二不休,帶着人衝進了府衙,綁走了張機,還殺了上百個人。
等柯大王知道了,也晚了。
雖然這位柯大王也是一個很粗暴的人,可考慮的事情卻比他那兒子要多了不少。
綁架朝廷命官,意味着五溪蠻將會再次面臨災難。
就在他感到爲難的時候,沙摩柯派人來了。把事情說清楚了,並且告訴那柯大王,只要他不傷害張機,就當沒發生過這件事,而且可以讓張機先給他的妻子診治。
柯大王同意之後,董俷和典韋隨即來到了老龍嶺。
這會兒,董俷也想起了這張機是什麼人。大名鼎鼎的醫聖張仲景,在未來流傳了很多關於他的故事。張仲景的事蹟,董俷是不清楚的。甚至也不知道這張仲景就是三國時代的人。他還是上輩子從一些老人家的口中知道了這個人很了不起,就連他當年上學的縣城裡,都有一家藥店的名字是用張仲景的名字命名的。
若是在以前,董俷也許會很激動。
可是現在……呵呵,他真的是麻木了。
張機的年紀有四十多。可不知道是他天生娃娃臉,還是保養的好,氣色,神韻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出頭的模樣。長得是文質彬彬,有一種書卷氣。那雙深邃的眸子裡,讓人能覺察到一種悲天憫人的氣質。董俷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爲人診治。
柯大王的妻子,患的是一種常見的山裡病。
只是由於調理不當,產生出了併發症,甚至還出現了用現代醫學所說的肺氣腫。
這種病很難根治,需要長時間的調養。
張機寫了一個藥方,放在了柯大王的手裡,又非常小心的叮嚀了好幾句。柯大王感激的連連道謝,讓他那兒子拿着藥方出山採藥。這時候,張機才和董俷有機會交談。
“俷公子的這番情意,機心領了!”
張機和董俷在老龍嶺上走着,不時的會流露出一種很難過的表情。他輕聲道:“不過機並不想回長沙……爲官這麼多年,張機都快要忘記自己的本份。早些年南陽疫病,機眼睜睜的看着父母家人……那時候張機曾發誓,一定要把這身醫術用到正地方去,解救百姓的痛苦。可是後來當了官,每天忙於那些瑣事應酬,卻忘記了當年的誓言。渾渾噩噩這些年,俷公子,當看到這些人,張機才覺得自己很有用處。”
“可是……”
“俷公子,你別勸我。這兩天我也一直在猶豫,直到今天才下定了決心。官宦生涯,並非張機所好。我願留在這裡,一方面爲這些人診治,另一方面也想整理一下自己這些年的一些心得。我會寫一封奏摺,請俷公子幫我帶給我那學生吧。”
董俷想了想,輕聲道:“老大人,您不爲自己考慮,也應該爲您的學生考慮一下啊。再說了,您不想爲官,俷能理解。可您也不必呆在這裡,環境太過於險惡了。”
“險惡嗎?”張機笑道:“我倒覺得,這裡簡單的多,也安全的多。”
董俷想要再勸說,張機擺了擺手,“俷公子,中行心思單純,實不宜爲官。我在的話,尚能保全他一二,如果我不在……呵呵,張機有一個請求,想請俷公子照拂我那傻徒弟一下。您父親也是朝廷大員,您……我雖不瞭解,可能感覺出,你是個好人。讓中行留在您身邊,也有好處。至少小病小災的,可以幫些忙。”
話說到了這份上,董俷不好再說什麼了!
爲什麼所有見到他的人都說他是好人?爲什麼不管是什麼人,都要往他這裡塞?
蠻王是這樣,張機也是這樣。
哈,沒想到古人已經會用好人卡了啊。
好吧,如此一來,只怕身邊又要再多那麼一個人了。
董俷想想,很無奈的點點頭,臉上露出了苦笑,“張大人放心,俷定會好好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