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餘後
熙熙攘攘的街市中,一位少年公子,鮮衣怒馬,蹁躚而來,擡眼看匾額上三個大字:丹陽樓。隨意的將手中鞭子拋給僕從,飛身下馬。
這樣瀟灑貌美的人兒,樓門口站街的姑娘們禁不住直了眼,不自覺的朝他身邊湊。
老鴇子笑着從脂粉堆裡把艾峙逸救了出來:“艾公子快快請,牡丹在裡面等您呢!”
一聽名號,衆女難掩沮喪。都說花魁娘子最是風光,卻比不得牡丹姑娘安逸,都說牡丹姑娘身後有高人撐腰,雖然沒有在外掛牌子,統共也接不了幾回客,可是個頂個的都是大人物,像這俊美的尚書佳婿一月少不了要來上幾次。
艾峙逸傍着門邊聽了聽,覺得琴音繞樑,十分動聽。
正要敲門,香風一陣,門已自動啓開,一個紅衣美人站在面前,衝着他笑,正是牡丹。十七八歲年紀,豔麗的長相卻配上嬌憨的氣質,一襲紅衣,耳後一朵金牡丹,襯着臉邊擺盪的翡翠耳環,越發顯得她玉頸修長,牡丹衝着峙逸比劃着手勢:艾公子,您來了。
峙逸對着她只是笑,還有幾分恭敬,穿過廳堂,就看到內室裡坐的那個青年,看上去二十五六年紀,容長臉,吊梢眼,貌不驚人,卻貴氣逼人,正是六皇子啓玥。他平素在衆皇子裡,不論容貌或是才學都不算拔尖,音律更是不懂,卻以勤奮苦幹深得皇上器重。
如此日這般琴聲曼妙的場景,除非極親近的人,是見不到的。
峙逸笑:“今天好興致。”他們年紀差不多,十幾歲就相識,雖是主從,面子上卻如朋友一般。
六皇子不動聲色的看着他,臉上掛着微笑。
單手覆在弦上,琴聲戛然而止。
峙逸知道啓玥有一個習慣,越是不高興的時候就越表現的雲淡風輕,越是開心的時候卻越發的難以捉摸。
峙逸明明知道他的情緒,可是面上卻常常裝作不知。
爲人君者最恨別人猜他的心思,啓玥還沒有坐上那個位子,疑心卻比在位者還要重。
啓玥喝了一口茶,皺起眉頭:“你最近怎麼回事?”
艾峙逸也接過牡丹遞來的茶,笑得清澈:“怎麼了?”
啓玥拋了一個黃皮摺子下來:“你自己看吧。”
峙逸看完,背心已經溼透。
這封密報摺子裡寫了他如何的陷害周文晰,如何蒐集太子罪證,並將周文晰繞進去。條理清晰,論證充分。上面還說附有他構陷太子的密信。落款是李子喻,周文晰的門生之一。
“那信呢?”峙逸擡頭便問。
啓玥從袖子裡甩出幾封信。
“若不是昨日當值的是範昀直,這摺子就到不了我手上了,若是我父皇看到這個,你還能安安心心的坐在這裡嗎?”
峙逸後怕,心裡一陣涼。
啓玥皺眉:“我本以爲你是個極沉穩的人,沒想到竟也能出這樣的紕漏。你家裡的內賊,是要防一防了。”言畢,又意味深長的道:“阮家當年的事情,可沒有那麼簡單。估摸着,和家賊也脫不了干係。”阮家當年滅門的事,在朝中很惹了些風波。阮家父子都是一等一的清流,很有些影響,一夕之間,毀於一旦,不是不可惜的。
峙逸對牡丹做了個手勢。牡丹捧來炭盆,峙逸把幾封信連帶着摺子一起扔了進去。
啓玥看他緊張的樣子,似乎又有些快活:“你啊,還是太年輕,缺歷練。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周文晰這個滑頭不要去碰,再緩緩,再緩緩,你的仇,我自然會給你報,你倒是好,如今這事兒辦的,沒吃到雞,還惹得一身騷。”
峙逸有些激憤:“還要等?等多久?我都等了三年了。”手都握成了拳。
啓玥一笑:“你放心,不用我們動手,有些人說不定正自掘墳墓呢。”
牡丹也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安慰的意思。峙逸勉強露出一個笑模樣。
牡丹拍手笑了。啓玥看着牡丹,不自覺露出寵溺的笑容。
峙逸離了丹陽樓回了家,就去了那副沉不住氣的面孔,一直不說話,艾維只當自家主子最近心情不好,沒有當回事,跟在他身後,進了書房。
頂着笑臉,才待要問話,就受了峙逸的窩心一腳。
踹得艾維攤在地上起不來,嘴裡一陣腥甜。
“說,你放誰進了我書房?”
“沒誰啊。”艾維一時真想不起來。
看到峙逸一臉寒意,內心有些忐忑。目光閃爍,半天才想起來:“前兒,東邊那屋的奶奶的來書房找過您,當時您去了胡編修家裡,奴才只當、只當她是開竅了,讓她在園子裡坐着等了會子,然後……然後她就走了。可是卻也沒多長時間啊,她能幹啥?”
艾峙逸聲音清冷:“我念你跟我十幾年,這是第一回辦砸事,若是你往後再犯,你就別想活着出這個門,我們艾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差點就葬送在那惡婦身上了。”
艾維沒想到事態這麼嚴重,面色也青白起來。
雲鳳正在屋裡繡着花樣,柳媽也在一旁一邊繡鞋墊一邊嘮叨:“還是你畫的花樣子好看,唉……可惜你成天把心思花在這些費眼睛的事情上面幹什麼?也不動點心思在正途上,我聽說爺回來了,在書房,你趕緊端碗粥啊湯的去看看啊……我好不容易以爲你熬出頭了,也可以跟着享一享福了,你倒好,爺都一個月沒來了,到嘴的鴨子飛了……”
雲鳳轉了頭,只當沒聽見。手上的那朵花卻怎麼都繡不好。
正說着,十幾個家丁婆子就衝了進來。
一個婆子一腳踹翻了她的繡墩,繡線頂針飛得滿地都是。
素琴冷冷的注視着她:“大奶奶,你好有閒情啊。”
雲鳳沒有半分驚詫,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出,淡然看了素琴一眼,也看到了素琴身後的峙逸。
他穿着一件青衫,默默的站在那裡。一雙眼卻冷冷注視着她。
雲鳳記得嫁進來第一晚,峙逸挑起她蓋頭的時候,就是用這種眼神注視着她,冰冷的惡毒的,像是毒蛇的信子舔過她的身體。雲鳳當時想:這人到底有多恨我呢?
要多恨有多恨吧。
柳媽急得大跳:“這……這是怎麼回事?我們奶奶一向老實巴交,你們這是……”她看到峙逸冷冷掃來的一眼。嚇得不再開口。心想着,這男人真是善變啊,前些日子還巴巴的把嘴巴送給人家打,如今怕是後悔了,要來千百倍的討還。
唉,這大奶奶真是倒黴。不然怎麼能年輕輕的做了寡婦呢。
峙逸低聲道:“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總要解釋一下吧?”聲音沒有溫度,一屋子女人都知道,這樣的艾峙逸,是真的生氣了。
雲鳳半分沒有怕的意思,話也說得很輕快,一點也沒平日裡木頭的樣子:“是我做的,你愛怎樣就怎樣吧!最好是,把我休了。”
說道最後,臉上似乎漾過一絲笑,若不是她一對梨渦輕輕勾動,連艾峙逸都發覺不到。
艾峙逸莫名其妙的氣得不行,哼笑一聲,隨即看了一眼身側的素琴。
素琴收到指令:“掌嘴!”
一個粗壯的婆子挽起袖子,上前就掄雲鳳巴掌。
房中啪啪聲不休。
峙逸只是低頭玩弄手中扳指。
可是不論他如何低頭,都能用餘光瞟到那婆子肉粑粑的手掌在雲鳳臉上嘩嘩飛着,到底覺得有些刺眼。喝一聲:“夠了。”
雲鳳已經滿嘴是血,歪倒在柳媽肩上,嘴角的血一直淌到淡綠衣衫上。
峙逸看這衣衫,更刺眼了,記得那日他差艾維給她置辦衣衫,特地囑咐要買淺綠紗羅料子,他覺得她那樣的氣質,就適合這顏色,像是春日裡淺淺的一抹生機,看似清淡不起眼,還蒙着雨霧,卻讓人欣喜難忘。
素琴難掩興奮的聲音打斷了峙逸思緒:“爺,該怎麼處置她?”其實她也不知道大屋裡這位犯了什麼事,但是看峙逸難得這麼生氣卻也不說理由,想着這寡婦荒了這麼多年,都沒個男人,八成是按捺不住偷了漢子。
可是看這樣情形,卻又不大像。
柳媽看羸弱的雲鳳已然暈過去,哭起來:“爺啊,她都這樣了,能說得出啥啊。我們奶奶最老實了,是不是被人陷害啊。”
“老實?”艾峙逸冷笑:“不叫的狗才咬人呢。”又對着素琴道:“隨你怎麼處置,別讓我看見她。”一掀袍子,走了。
素琴犯了難。
按理說,雲鳳是太太,自己不過是個姨太太。
艾峙逸沒把她的錯處說出來,也沒說要休了她。
她身份還在那兒,她敢怎麼處置啊這。
姑娘梳着一條辮子,坐在院子裡看書。薔薇花架上爬滿粉色薔薇。襯得她身上那件淡綠衫子綠意更濃。
艾峙逸拂開面前的垂柳走過去,卻是雲英,他有些失望:“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她一笑,露出梨渦,卻是雲鳳。
峙逸動情,伏在她臉邊問:“你笑什麼?”
雲鳳拿手絹掩嘴笑:“我笑你要死了。”
峙逸順着她那雙大眼睛看到自己胸口,一柄匕首正深深插在心臟。
峙逸“啊”的一聲,翻身坐起來。
一側的蘭璇咕噥一聲,也坐起來:“怎麼了,好端端的被夢魘着了?”拿絹子擦着他臉上的汗水。
峙逸沒做聲,起身去拿桌上的茶水。
蘭璇咯咯笑:“你最近老發夢,是不是做了虧心事啊?”
峙逸笑:“胡說八道些什麼?”
蘭璇:“我就納了悶兒了,東屋那個,以前都相安無事的好好的,你怎麼這回這麼狠,把人家臉扇成豬頭,雖說她爹不是人,但也不干她事啊,你讓素琴處置她。素琴倒是爲了難了,先去問母親,母親讓她看着辦,又來問我,我倒是說啊,她也怪可憐的,年輕輕的吃了這麼多的苦,也別太難爲她。素琴想來想去就遣她去東院做些雜活了。”
峙逸默默喝着冷茶,不言語。
蘭璇嬌媚的打了個呵欠:“你在想什麼?”
峙逸回頭笑:“想你怎麼這麼賢惠。”
蘭璇只當是誇她,媚眼如絲的嘆氣:“還不是嫁了你這麼個狠心賊,怕只怕,有一天我下場還不如她呢。”
峙逸:“你倒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啊。”去掐蘭璇的臉,卻不如往常那樣來鬧她。
蘭璇發現峙逸有些變了,總是莫名其妙的發一陣呆,哪怕笑得極開心的時候,也會頓一下。而且,他已經很久沒有碰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