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沒幾日,帝都就飄飄灑灑下起雪來。
皚皚白雪無聲覆蓋着宮城裡的琉璃宮頂、白玉管道,穿着綵衣的宮人寂寞的清掃着積雪。
皇城中不住迴響着“譁、譁、譁……”的掃雪聲,越發顯得空曠、神秘。
啓玥穿着一身親王朝服默默的站在玉階上,黑狐皮領子襯得他面色格外蒼白,只是抿着嘴站在那兒,什麼都不說。
鄭福喜默默走過來:“六王爺,皇上要見您呢!”
啓玥點點頭,隨他進去了:“阿公,父皇是召見誰,談了這麼久?”鄭福喜伺候今上幾十年,諸皇子同他十分熟稔,都親切的稱他“阿公”。
鄭福喜還不待回答,啓玥就聽見了啓瑜的笑聲,如被毒蛇咬過一般。
鄭福喜默默看了啓玥一眼才賠笑到:“九王爺今兒個趕巧也來請安,只比王爺您早了一步。”
啓玥溫潤一笑:“九弟回京不久,父皇有他多陪陪,對病情原是有利,小王也是高興的。”
鄭福喜斂眉笑了笑:“六王爺最是識大體。”
啓玥笑得憨厚:“阿公謬讚了。”話音剛落,就看到啓瑜迎面撲了過來:“六哥!”
啓玥強抑心中那股厭惡,笑道:“九弟!”
“六哥的腿可是好利索了?”
“無甚妨礙了。”
“這就好……前兒我才得了一隻胖大的人蔘,原是我母妃給我謀得的,說是補身用,可巧我回宮後就一直被她強迫着吃這些勞什子,夜裡鼻血直噴,剛剛跟父皇當笑話講了,被他一頓奚落,反正我也不需補了,這參就讓人給你府上送去,怎麼樣?”
啓瑜一番話說得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處處戳到啓玥的痛處。
啓瑜之母褚貴妃權勢滔天,自樑皇后去世,實乃後宮之主。而啓玥因母親身份卑賤,自小被潑婦一般的趙貴妃撫養,兒時的啓玥被那趙貴妃百般□,卻還要小心翼翼的笨拙討好,其中痛苦難以一一明說,直到趙貴妃去世,啓玥纔算慢慢有點尊嚴。
啓玥自十四歲就跟在今上身邊辦差,雖刻意藏拙,卻也從不敢怠慢,今上從未真正給過他好臉色,不論他做了什麼,都不冷不熱,哪有半分父子情分露在臉上,對待啓瑜卻不同,嬉笑怒罵從不遮掩,啓玥有時見到今上、褚貴妃及啓瑜三人在一起的樣子,只覺得這纔是一家人,自己不過是個奴才罷了。
這麼想着,心中越發刀絞一般疼痛,恨啓瑜更是入骨。
啓瑜卻還是渾然不覺的唧唧呱呱道:“……父皇適才說京西枯榮寺的梅花現在當是開得極好,讓我去看看,順便進去瞻仰瞻仰裡頭的前朝文人墨寶,學點知識,苦於找不到人,皇兄陪我去吧!”說着就撒嬌起來。
啓玥心裡料定啓瑜是在這兒裝瘋賣傻,面上森冷。不動聲色的輕甩了下衣袖:“九弟如今回京,身上沒有差事,我卻與你不同,忙得腳不沾地,哪有空閒,我還有事同父皇商議,九弟自去吧!”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鄭福喜看了啓瑜一眼,目光似有深意,拂塵一揚,也跟着去了。
啓瑜一個人在原地站了站,略略一笑,也轉身走了。
枯榮寺在京師西郊,雖沒易水湖畔靈隱寺那險峻迷人的自然風光,卻自古來便是文人墨客集會的聖地,紅梅掩映的走廊上遍佈文人墨寶,常常有遊客前來拓印,灰衣沙彌小心翼翼的將拓印好的宣紙遞給遊客,遊客就往一旁的木箱裡擲上兩文香油錢。
啓瑜此時也穿着一身便裝混在人羣中游歷起來,他原是個沒文化的,認出一幅字是他那位著名愛到處留字的先帝爺爺留下的墨寶,照着那牆上的字依依呀呀唸了半天都念不通順,遂訕訕的往熱鬧的地方去了。
枯榮寺是京城第一大寺,雖是佛門,卻充滿了人煙氣,每月裡各色人等都會前來燒香集會,順便吃一頓枯榮寺最富盛名的齋飯,那素雞素鴨味道鮮美,價格又十分公道,一直是京城的名菜之一。此時正是飯點,最熱鬧的地方就是這齋堂了。
啓瑜納悶,雖然這枯榮寺的飯好吃,卻也不是不要錢,怎麼排了這麼長的一條隊,真是咄咄怪事。
懶洋洋的踱着步子走過去才發現排隊的都是些窮人乞丐,這原是枯榮寺齋堂的側門,專門用來施粥的。
那齋堂上,持勺舀粥的女娃頭包灰布巾,俏麗明豔,卻是個熟人。
啓瑜披一件貂鼠皮袍、人高馬大的戳在路中央發呆,後面被擋住的小乞丐不免抱怨:“穿得這麼好還同我們來搶這不要錢的粥,什麼意思?”
另一個乞丐更加刻薄:“你懂得什麼?他哈喇子都要落下來了你看到沒有?他哪裡是來喝粥的,分明是來看月桂姑娘的!”
啓瑜自覺對月桂這等潑婦沒有那方面的心思,轉身望了那兩個乞丐一眼,卻並沒有生氣的意思:“你們都認得她?”
那乞丐一撇嘴:“這位小兄弟的怕不是京裡的吧,這狀元爺家的月桂姑娘,誰不認得?人又美心底又好,誰娶了她是誰的福氣。”說完,捧着破碗一臉嚮往狀。
旁邊那個乞丐打趣道:“就你?也配?也不想想她是誰的女人,你可比得上狀元爺的一個腳趾甲蓋?”
兩個乞丐互相揶揄得正歡,啓瑜皺眉道:“狀元爺常借了這枯榮寺的地方舍粥嗎?”
“是啊,每月逢一逢五,你要來看姑娘也得換一身衣裳,穿成你這樣,太扎眼了……”
啓瑜摸摸鼻子,才走出齋院洞門,就被人喚住了:“誒,你,等等……”
那聲音脆生生的,不是月桂卻又是哪個。只見她不似之前那兇惡模樣,笑得歡暢:“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啓瑜對她心有餘悸,一邊往外挪步子一邊含含糊糊道:“隨便轉轉。”
月桂哼哼笑:“鬼才信你,我老遠看到你盯着我一勁兒發呆了,你是不是看上我了啊?”
見有人這麼同自己說話,啓瑜有些不可思議,湊近了月桂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小聲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月桂被他的呆頭呆腦逗得嘻嘻笑:“土鱉九王……”
她那王爺兩個字還沒念出來,啓瑜就上前撲住了她的嘴巴:“哎呀我的祖宗,你小聲點!”
月桂還在撲哧撲哧笑着就被啓瑜拉到了一處隱秘點的地方:“你不是在舍粥嗎?怎麼跟出來了?”啓瑜手掌上還沾着月桂笑出來的唾沫,在她衣襟上隨手擦了擦。
月桂斜眼看他:“我剛剛看着你了,想着之前待你有點過分,就來跟你道個歉。”
“哦。”啓瑜點點頭:“就這啊,那我原諒你了。”想了想又道:“其實還害你被你主子打了一巴掌,我也覺得挺過意不去的。”
月桂嘿嘿笑起來,拍了一下啓瑜的胸膛:“你倒是個爽快人,你這朋友我交定了,下次你去胭脂巷裡喝花酒,報上我的名號,不收你銀子。”
啓瑜嗆了一下,臉都憋紅了。心想着這好歹還是在廟裡啊!
月桂見他這樣,撲哧一笑:“你不會……還是個雛兒吧!”她在李穆身邊長大,在這些事情方面見得挺多,又沒經過人事,也就放得極開。
啓瑜耳根子都要紅透了,想想那李穆是什麼樣的人物,只當月桂早已身經百戰了,這麼想來,看着月桂的眼神又有些變味,轉身就走了。
月桂卻拉着他不放:“怎麼話說一半又走了?”
啓瑜低着頭:“你是別人的女人,我不能同你說太多話,以免引人誤解,這樣對大家都不好。”他想着李穆對月桂隨意打罵的樣子,心裡憐憫月桂,不想同她找麻煩。
月桂知他誤會,臉上一時開了個染料鋪一般,青紅變換,正待開口要罵,卻聽見了一個溫潤的聲音道:“齊兄,怎麼在這兒站着?”
啓瑜轉頭,就看見一身白衣的李穆風度翩翩的站在那兒,身邊立着個黃衣美人兒,雖戴着帷帽,看身段就讓人**。
啓瑜支支吾吾正不知要說什麼,月桂從一處石隙處轉了出來:“公子爺……”
李穆見啓瑜神色不豫,只當是月桂又怎麼了人家,對着月桂作色道:“你又怎麼了?”
月桂知他誤會,冷冷掃了李穆身畔美人一眼道:“你問他自己吧!”轉身甩着胯去了。
啓瑜連忙道:“她沒怎麼着我,真的,狀元爺別誤會,真的。”
李穆見啓瑜這緊張的神色,不知怎麼就覺得不舒坦了。
一旁的美人撲哧笑出來,聲音極甜美:“狀元爺你難道看不出這是一對小兒女冤家?”
這姑娘有一雙美而纖弱的手,手腕上套着一隻小小紫玉手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