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樓的24小時餐廳裡, 宓茶選了個靠角落的卡座。
從她們進來到現在已經有大半個小時,其間柳凌蔭一直在哭。
她如今稍稍清醒了一些,不再抱着宓茶,而是坐在宓茶對面, 兩人一個哭一個看, 持續了許久, 久到餐廳老闆都有點擔心、想給李老師打電話。
宓茶給她遞紙, 她不太知道該怎麼處理情感糾紛。從前宓茶身邊的朋友要麼沒有談過戀愛, 要麼分手當天都嘻嘻哈哈的好像過情人節。
高中生裡對感情執着如柳凌蔭者, 確實罕見。
“凌蔭……你別哭了。再哭身體真的會吃不消的。” 這句話宓茶說了不下二十次, 但一點作用都沒有。
“我哪裡不好……我哪裡不好……”柳凌蔭趴在桌上,哭出了醉態, 她嗚咽着, 聲音已經沙啞,發不出此前華麗的聲線。
“我比沈芙嘉有錢,我比沈芙嘉好看, 我還比沈芙嘉愛他, 他爲什麼就是隻喜歡沈芙嘉!”
單要論相貌,柳凌蔭確實比沈芙嘉高、比沈芙嘉身材火辣, 也比沈芙嘉豔麗。
宓茶眼中的兩個人都長得很好看,反正都比她好看。
“你也是!”柳凌蔭哭着哭着倏地擡眸,哭到猩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宓茶,她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齒, “你也喜歡沈芙嘉,你們爲什麼都喜歡她!”
這眼神着實尖銳, 宓茶知道她心情又不好了,連忙伸出一隻手來摸摸柳凌蔭的頭, “我也喜歡你,真的,我也喜歡你。”
前後近一個小時的相處裡,宓茶覺得自己大致掌握了安撫柳凌蔭的訣竅。
她沒有她看起來的那樣女王、強勢,相反,她非常喜歡這種對待小寶寶似的撫慰。
被摸了頭又聽了好話,柳凌蔭這才安靜下來了不少。
她吸了吸鼻子,對着宓茶道,“那你說,他爲什麼不喜歡我。”
這個問題宓茶無法得知,她老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不討厭你凌蔭。”
聽到這話,柳凌蔭不屑地嗤笑,“你知道我什麼就不討厭我?”她本想說出她將宓茶送的餅乾扔掉一事,可話到了嘴邊,柳凌蔭倏地頓住了。
她不想說,不想宓茶知道。
“我也不知道。”宓茶衝她笑了笑,“但我爲什麼要討厭你呀,我又不知道有什麼可以討厭你的地方。”
那笑容是一貫的嬌憨,看起來有點笨。
柳凌蔭瞌眸,她睫毛上的睫毛膏被淚水衝得七七八八,此時三兩根粘在一起,狼狽不堪。
她累了。
纔開學三天便了哭了兩個通宵,柳凌蔭的體力再好,她也累了。
“凌蔭,你爲什麼不換一個人喜歡呢。”宓茶問,“你長得那麼好看,成績又好,家裡又有錢,還是很難得的女重劍士,喜歡你的人一定很多。”
她實在是不能理解這種折磨人的愛情。聽着整一個小時的哭聲,宓茶都覺得難過。
“我不知道。”柳凌蔭搖搖頭,她疲憊得連視線都擡不起來,只能無力地垂落在桌上。
“我愛了他五年,已經成爲習慣了。”
“五年?”
“我和他初中起便是一個學校,”柳凌蔭緩緩開口,“那時候我不知天高地厚,在學校裡耍脾氣,被所有同學排擠,只有他願意和我說話。”
因爲有了初中的教訓,所以進了高中之後,柳凌蔭儘可能地僞裝自己的性格,她儘量對誰都擺出笑臉,對大多數女生都一口一個寶貝。
但到底少有人能如沈芙嘉一般,在人際交往中如魚得水。
這些友善是柳凌蔭臨時拼湊出來的外殼,比紙還薄,風一吹就破。
她從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訓練,父母常年在外,家裡的保姆不可能教導柳凌蔭爲人處世的道理,她們只是一味地順着她、捧着她,把她捧到了自以爲的世界中心。
但隨着年紀增大、接觸的羣體越來越多,柳凌蔭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她不是公主,想要在學校裡立足,她必須改變自己的態度。
但改變談何容易,沒有人教她,她骨子裡也着實沒留下什麼溫和馴良。
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了兩年,柳凌蔭一點一點模仿着“討喜”的模板,努力把自己往模板裡塞,到頭來卻讓人更加反感。
“那時候沒有人理我,所有人都和我劃清界限,只有他……只有他誇我漂亮,說我有個性。初中畢業之後,我們就在一起了。”
在柳凌蔭年少時、最渴望得到關懷的日子裡,是他對柳凌蔭伸出了手,他陪伴柳凌蔭的時間,比她父母還要多得多。
這份溫暖,柳凌蔭記了五年,直到現在,依舊貪戀。
她支着額頭,眼神空洞蒼茫,“但纔在一起了沒幾個月,他手機裡就有了沈芙嘉的照片,我問他爲什麼,他說偶爾看到了覺得好看就存下來了,沒有別的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柳凌蔭笑了一聲,那笑單薄悲涼。
“他不肯說,我就去找沈芙嘉,可她竟然敢詆譭他,我當時腦子一熱就和她打了一架。”
這和沈芙嘉說得大致相同。宓茶抿了抿脣,忍不住遲疑道,“凌蔭,你真的欺…和別的女生打架了嗎?”
“又是沈芙嘉跟你說的對不對!”柳凌蔭咬着牙,她深深吸了口氣,最終還是耐下了性子,一字一句地解釋道,“除了她,我沒有和別人打過。校長給我開了處分之後就警告我,再有第二次立馬開除,我現在還坐在你面前,就證明我沒有再動用過暴力。”
見她如此激動,宓茶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問的。”
柳凌蔭胸口起伏着,片刻後無奈地散了力,變得比之前更加疲倦,連說話的力氣也無,彷彿元氣大傷,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半晌。
對於柳凌蔭而言,沈芙嘉不是結束,而是開始。有了沈芙嘉這件事之後,柳凌蔭表面上收斂了許多,可心中像是住進了一根刺,拔不掉,除不去,稍有風吹草動就疼得厲害。
她變得過度敏感,一旦有誰跟男友靠近她就無法抑制地憤怒,接着是惶恐、悲傷、絕望。
那是她在孤單的少年時期裡唯一的支柱,她不能失去。
整整兩年,這四種情緒周而復始、交替不息,讓柳凌蔭沒有一天可以安寢。
她不喜歡自己變成這樣,但又無法停止,情緒不受她的控制。
每次在男友面前她總是擺出一種極其強硬的姿態,彷彿不可一世,但一轉身離開,柳凌蔭就開始無休止地哭泣。
男友覺得她是個瘋子,柳凌蔭有時候覺得自己也確實是個瘋子。
像是暴食催吐,她陷入了一個自己無法拔出的泥沼。
自己無法拔出,也沒有人願意幫她一把。
如沈芙嘉所言,所有人都不敢輕易靠近柳凌蔭,她們一致認爲柳凌蔭不需要安慰。
就算有人一開始想要好心安慰她,也大多如宓茶之前一般,只招來柳凌蔭暴躁的怒斥。
長此以往,誰都不願意犯柳凌蔭的晦氣。
這所錦大附中裡的學生放在外面哪一個不是佼佼者,他們沒有理由像個僕人似的順着柳凌蔭。
整整兩年,宓茶是第一個能坐着觀看柳凌蔭哭的人,就連柳凌蔭的父母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待遇。
面對柳凌蔭的困境,宓茶絞盡腦汁,最後提議道,“要不然以後你一想念你男朋友的時候,就做一件自己討厭的事,慢慢地你會把這種討厭轉移到他身上,這樣你就不會喜歡他了。”
“討厭的事……”柳凌蔭愣了愣,她想了一圈搖搖頭,“我沒什麼特別討厭的事。”
宓茶倒是很快想到了一個,“那你願意抱抱嘉嘉嗎?”這樣說不定她們兩個人還能和解。
“做夢!”柳凌蔭一拍桌子,整個人氣勢忽然飆漲,“抱她還不如抱你。”
“……凌蔭,你很討厭我麼。”宓茶一怔,有點失落。她沒想到柳凌蔭眼中“抱她”竟然是一件討厭的事。
“以前確實不怎麼喜歡。”誰想柳凌蔭竟然承認了,“畢竟我之前也不認識你,而且你又和沈芙嘉走得近。”
宓茶抓到了重點,“那現在呢?”
柳凌蔭移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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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正眼看着宓茶,糾結了一會兒才勉強點了點頭,“沒那麼討厭了……”
週一之前,沈芙嘉對待宓茶的態度和她一般,都是外熱內冷,可短短几天時間,柳凌蔭親眼看着沈芙嘉和宓茶越走越近。
她不得不承認,宓茶確實傻到了讓人可以放下心絃的地步。
也許是宓茶看着很好欺負的原因。
對着猛虎惡狼,人會防備緊張;但是對着窩在地上吃草的兔子,大多人不僅不害怕,甚至還想上手擼兩把。
牧師實在是個讓人本能地放鬆的角色。
宓茶覺得這方法也行,真讓柳凌蔭去抱沈芙嘉,就算柳凌蔭願意,沈芙嘉也不一定願意。
那她是願意的。
“好吧,那你什麼時候想男朋友了就來抱抱我,”宓茶想了想後答道,“我除了上課,其他時間大部分都在寢室裡,凌蔭你隨時可以找我。”
“……我只是隨口一說,”柳凌蔭挑眉,她怎麼可能真的這麼做,她和宓茶之間又沒有那麼熟,抱宓茶還不如再去找個男人。
她哭了半宿,如今從情緒中恢復了過來,宓茶見她清醒了不少,便提起了正事。
“凌蔭,那個錄音……”她剛開了個頭就被柳凌蔭打斷,“要交就交,真以爲我怕了她?”
柳凌蔭方纔還算平和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尖利,她捏緊了手裡的紙巾,哼笑一聲,“正好,我也不想和她住在一起,轉學正好。”
“但是這種事是會進你的檔案的!”
面對宓茶的着急,柳凌蔭倒是不以爲意。
她丟掉了手中的紙,哭過發泄之後感覺到了飢餓,遂拿起了桌上的叉子撥了撥竹籃中的薯條,叉起了兩根放入口中。
“檔案、大學、軍隊,”她似笑非笑地睨了宓茶一眼,“這些是普通人要遵守的規則。你說要是我家給錦大捐一棟訓練樓,那他們還收不收我?”
宓茶啞口無言。
柳凌蔭可以擺平自己的檔案,卻奈何不了她的高中生男友,倒也令人感嘆。
她這幅呆愣得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取悅了柳凌蔭,柳凌蔭抽了兩張紙將眼睛收拾了一下,一邊問道,“你就是爲了這個才跑出來找我的?”
“我怕你想不開……”宓茶點頭,小聲承認。
柳凌蔭動作一頓,想起來了,“你的手機……”
“啊對了,我的手機!”被她提醒宓茶纔想起來,“宿舍門關了,明天我要早點起來去撿。”
“現在已經快開宿舍門了。”柳凌蔭瞥了眼時間,這時候時針指向了四點,宿舍大門五點就會打開。
“你先修,要真修不好我賠你一個。”她道。
“不用不用,是我自己沒有拿穩。”宓茶搖頭,手機又不是柳凌蔭扔的,完全是她自己不小心。
但是這要怎麼和媽媽還有哥哥解釋呢……才用了不到兩個月,哥哥第一個月的實習工資就全被她砸樓下了。
“你先修。”柳凌蔭語氣不變。
若是往常,她是不會出這個錢的,畢竟確實是宓茶自己沒有拿穩。
但今天不同。
她擡眸,望了眼對面。在宓茶的身後垂下了一頂餐廳的吊燈,半夜無人,大燈未開,只開了這種檯燈似的小燈。
那束橘光籠罩着宓茶,將她悉數包裹,頭頂的髮絲反出了點點光暈,亮得柔軟。
玻璃牆外的夜色靜謐,柳凌蔭望着燈下的宓茶,第一次對她有了除“胸大”、“牧師”以外的印象。
這時候再回想,此前宓茶趴在樓頂探出了半個身子往下尋望的樣子,竟是柳凌蔭這幾年頭一次切實感受到的真實關心。
“你……”她張了張口,復又停下。
在宓茶不解的目光中,過了半晌她才硬邦邦地問道,“你出來找我,沈芙嘉說了什麼。”
柳凌蔭清楚,宓茶關心自己,勢必會引起沈芙嘉的不悅,或許還會因爲她的關係而被沈芙嘉遷怒。
“嘉嘉說,要是你願意跟我們和好,她就不把錄音給校長。”
然而宓茶沒有聽出這句話裡彆扭的關心,她只以爲柳凌蔭想知道沈芙嘉對錄音的後續處理結果。
她於是往前坐了點,期翼地問向對方,“凌蔭,你不會傷害同學的,對不對。”
柳凌蔭一時沒有說話,宓茶有些着急,“嚴煦也說希望你能待在組裡,她說你的戰鬥力很強,我們不能少了你。”
“我也沒說要走。”柳凌蔭抿了抿脣,“只要沈芙嘉不作妖,我也沒打算在高三這個關口轉學。”
在一個認識沒幾天的普通同學面前袒露心緒,還哭了半宿,這讓柳凌蔭反應過來後,萬分不適。
尤其是現在她想起了自己之前對宓茶的惡劣態度,臉上愈加過意不去。
但她拉不下臉來道歉,便狀似不耐煩地起身,“行了行了,馬上就要天亮了,回去睡覺吧。”
她擡起手揉了揉眼睛轉移話題,遮掩心虛和愧疚,“腫成這樣明天我還怎麼見人,又要被那個沈芙嘉嘲笑了。”
“這個沒關係。”宓茶跟着站了起來。
柳凌蔭親口答應願意和她們和好,令宓茶頗爲開心,心中的石頭也總算落了地,連語氣都輕快了起來,“我今天拿到了法杖,回去幫你施個治癒術就好了,保證和你開學那天一樣漂亮。”
柳凌蔭看着高高興興跟她一起回去的宓茶,忍不住疑惑。
這人還記得她之前是怎麼對待她的麼……
爲什麼現在她們兩彷彿是剛剛逛完商場的好姐妹,這讓她想道個歉都沒有氣氛。
乘坐電梯下樓,途中柳凌蔭一直用餘光打量宓茶的神色。
宓茶的脣角微抿上揚,眉眼輕鬆,腳尖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往上送。
是真的源自心底的雀躍。
她到底在開心什麼,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柳凌蔭不解。
但電梯門打開,宓茶伸手開門的那一霎,對着刻有408的房門,柳凌蔭忽地升起了一股恐懼。
“等一下。”她一把抓住了宓茶的手。
宓茶疑惑地扭頭。
“我……”和宓茶相處太過放鬆,讓柳凌蔭一時忘記了,自己是怎樣離開這個寢室、又是怎樣被沈芙嘉嘲諷的。
她不想進宿舍,不想面對自己留下的爛攤子。
這種感覺像是即將從童話世界回到現實,柳凌蔭心中莫名的惶恐不安,抗拒着前方未知的黑暗。
“怎麼了凌蔭。”宓茶問她。
“我……”柳凌蔭倏地想到了什麼,她垂下了頭低語,“我有點……想他了……”
宓茶起先不解這話何意,待她看見柳凌蔭臉上彆扭的神色之後,立即反應了過來。
“你是想要抱抱嗎?”她問。
柳凌蔭別過了臉去,用垂髮把臉遮了大半。
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宓茶彎眸,她不介意柳凌蔭冷淡的態度,伸出了手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現在好點了嗎?”她仰着頭,透過那些捲曲的長髮打量柳凌蔭的神情。
柳凌蔭不語。
許久,她推開了宓茶,轉身背對着她開口:
“胸那麼大幹嘛,擠到我了。”
宓茶一愣,不等她有所反應,柳凌蔭便先一步推門進去。
謝謝。
她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