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李老師開場所說, 她和何乾輪流運送食物,那麼明天五點來的應該是何乾。
何乾是一名七級上階的重劍士,土系。
這片森林對他十分有利,需要慎之又慎。
人數過多容易暴露氣息, 人數太少又可能導致失敗。
沈芙嘉將陸鴛叫了出來, 把自己的想法同她商量了一下。
這件事她一個人辦不成, 必須藉助407裡的秦臻和慕一顏。
話說一半留一半, 選拔隊長的那部分被沈芙嘉藏了下來, 陸鴛聽完, 頗爲意外地朝着沈芙嘉看了一眼。
“這就叫爲愛發電麼。”
如果不是宓茶突然病倒, 沈芙嘉必然還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轉過彎來,忤逆老師這種事情不是她的作風, 從小到大沈芙嘉連想都沒有想過。
沈芙嘉沒有接話, 她現在沒有調侃的心情。
陸鴛沒有玩笑太久,她很快談起了正事,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的想法太過曖昧。”
“所謂的五點鐘, 到底是他們有意提醒還是有口無心?言老師臉上的焦急也很可能只是單純擔心學生們的身體。至於老師們的那些囂張的舉動——”陸鴛擡眸, 盯着沈芙嘉,道, “你是要入伍的,應該明白,新兵連裡訓練新兵第一項內容就是給下馬威。”
老師們的嚴苛與刺激,或許僅僅只是常規操作而已。
這些日子陸鴛對老師們的種種挑釁熟視無睹, 按捺住了心中的一切不滿,因爲她明白, 這是老兵對待新兵慣有的操作。
先給一記嚴打,打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蛋子們兩眼一黑, 懵到知趣聽話了,再慢慢放鬆力度。
這是次極其冒險的行動,如果沈芙嘉猜得不對,所有參與行動的人輕則扣分,重則直接退出比賽。
陸鴛自己再是漫不經心,可她要對所有組員負責,她不能代表別人的意志。
“的確,我的每一步猜想都很曖昧,都可以衍生出不止一種理解。”沈芙嘉並不否認,餘光瞥向了身後的女生營地,“所以,你和不和我合作?”
她沒有給解釋,一句好話都沒說,態度並不柔軟,沒有半點求人該有的態度。
可陸鴛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了病倒的宓茶和嚴煦。
今天408病了一半,誰知道明天會不會是她們407。
現留下來的女攻科生中,付芝憶和慕一顏的體能排在倒數。
她們還有力氣動彈的時間不多了。
陸鴛鬆動了,“談談你的想法。”
“我們兩個加上一顏、秦臻和班長、裴驁。”這是沈芙嘉初定的名單。
這份名單將408完全排除在外,只留沈芙嘉一人蔘與,連柳凌蔭都毫不知情。
陸鴛的擔心同樣是沈芙嘉的擔心,她做了兩手打算:
事成,則兩全其美;若敗,408只她一人離開。
不管最後誰走誰留,她一定要讓408站上全國大賽的首都賽臺——哪怕只有一個人。
這是她對宓茶爲數不多的幫助、是對支持自己的柳凌蔭的承諾,更是對無償退讓隊長之位的嚴煦的負責。
她欠她們的。
“配置不錯,”陸鴛聽罷頷首,“就是你比較多餘。”
陸鴛的詛咒負責限制,兩名刺客偷襲,弓箭手在遠處狙擊,如果暗殺不成,則由金系重劍士的王景煊正面攻擊。
沈芙嘉在這個隊伍裡有些累贅。
“畢竟是我提出來的,”沈芙嘉人畜無害地一笑,“如果我的猜測不對,到時候總不能讓你們被抓,我躲在後面撇個乾淨。”
“隨你。”陸鴛懶得想沈芙嘉揣着什麼想法。
到底是真如她所說想要承擔負責也好,還是打着邀功的私念也罷,這些都和陸鴛無關。
沈芙嘉把選拔隊長的那部分隱瞞了下來,可聽完她的推測後,陸鴛又怎會想不到這一點。
總有人會被那張天仙似的臉孔欺騙,但陸鴛很清楚,沈芙嘉這個人太精太滑,像是隻笑面狐狸藏着毒牙,只一個字:假。
“那麼我再去和班長他們聯絡,這件事不要告訴其他人。”沈芙嘉望着她,眨了下眼,“尤其是芝憶和法科們,到時候真的怪下來,他們受不了罰了。”
陸鴛插着兜轉身就走,默認了沈芙嘉的提議。
這一次的打劫成功也好,失敗也罷,結果並不重要,聞校長要的是他們的態度。
因此他們也不需要商量分贓的問題,今晚之後,他們就將離開這片森林。
當然,前提是沈芙嘉的推測正確,一旦她的推測錯誤,那他們將迎來更加悲劇的下場。
這需要參加行動的人承擔巨大的風險。
沈芙嘉找上陸鴛,因爲她知道陸鴛向來喜歡風險,她是他們這夥人裡面,最不把老師和教條放在眼裡的那個。
她看得出,陸鴛對這場訓練、對這些老師心存怨懟。
陸鴛顧及着407,她想要發泄報復,她會被自己說動的。
同班三年,陸鴛瞭解她,她又何嘗不瞭解陸鴛。
大家都太熟了些。
陸鴛回到陣營裡後,付芝憶從睡袋裡探出了個頭,好奇地問道,“你倆說啥悄悄話呢?”
“說今晚把你宰了。”
陸鴛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睡袋前,伸長了法杖,越過付芝憶敲了敲秦臻和慕一顏,示意她倆俯首過來。
敲定了陸鴛這一環節,沈芙嘉朝着王景煊走去。
王景煊聽完了沈芙嘉的說法後,擰起了眉,面色有些凝重。這事太離經叛道,他需要好好考慮。
見他遲疑,沈芙嘉垂下了頭,沉沉地嘆了口氣。
“班長,你不用勉強,我只是來跟你們說一聲,讓你們知道下情況,不管你們答不答應,今晚我們都會行動。”
她苦笑一下,再擡起頭時,雙眼蒙着薄薄一層微紅的酸楚,“我們女生的體質不比你們,這一會兒的功夫就病了三個,況且還有些女生馬上要來經期,身體格外虛弱,如果再不爭取,那我們……那我們就只有離開這一條路了……”
王景煊和裴驁對視了一眼,他眺望遠處疲憊不堪的女生們,又扭頭看了眼身後這些東倒西歪的男生,終於下了決心,“既然你已經把這件事告訴我了,我就不能冷眼旁觀。”
他對着裴驁道,“你回去吧,今晚我和她們去。”
“我沒那麼不講義氣。”裴驁雙手在兩側緊握成拳,“我和你一起,是走是留都認了,否則就算留下來也只是受窩囊氣。”
現在積分最高的無疑就是那兩名賺了所有人分數的男生,裴驁不願意與他們爲伍,他寧願和王景煊一起離開。
王景煊拍了拍他的肩,沒有多加勸阻,道了一句,“好兄弟。”
“不過,”他還有些不放心,“我們不會傷到老師吧?”
沈芙嘉苦笑道,“班長,你看看我們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失敗就不錯了,我們還有傷到老師的可能麼?”
“有言老師在,應該沒什麼問題。”裴驁認同沈芙嘉的說法。
“那好吧。”王景煊點頭,“大家都小心一點,千萬不要受傷了。”
幾人商議好各處細節,接着便回到了各自的隊伍中。
隨着兩人走遠,沈芙嘉很快收斂起了哽咽的哭腔,恢復了平常的表情。
她彷彿天生就精通如何與人相處。
對待百里夫人這樣的長輩,言行舉止必須誠懇,不能耍出半分滑頭;
對於陸鴛這類聰明人,她只要把個中利害往前一攤,讓陸鴛自己選擇即可,別的東西說得再多也不會影響半分陸鴛的決定;
至於對待王景煊、慕一顏這類感情至上的重情重義之人,那就少不得要添些感性,絕不能硬碰硬。
將一切事宜全部商榷妥當,沈芙嘉回到了睡袋前,她靠着自己的睡袋坐下,呼出了口沉沉的濁氣。
在這裡待久了,呼吸之間都摻雜着沙土的顆粒。
反手抵上了旁邊宓茶的睡袋,沈芙嘉無意識地摩挲着,聽着指腹上薄繭和睡袋相擦的沙沙聲,她暫且闔眸,稍作小憩。
柳凌蔭也坐在自己的睡袋前面,她一早看見了沈芙嘉跑來跑去地和人說話,心中好奇得很,終於等到沈芙嘉回來,她姑且放下自己的架子,勉強詢問了一句:“大晚上的,你鬼鬼祟祟地幹什麼去?”
沈芙嘉睜開了一隻眼睛睨她,“你對我的事情很上心?”
柳凌蔭扭身拉開睡袋鑽了進去,再也不多說半句話,。
瘋了吧,她會對沈芙嘉上心?
沈芙嘉重新閉上了眼,她就知道這朵傲嬌的霸王花容易打發。
現在她要抓緊一切時間休息,等言老師進入補給室之後,夜晚的活動便將上映。
學校給她們的包裹中發了不少工具,有指南針、瑞士軍刀、望遠鏡,甚至有夜視儀,可唯獨沒有鐘錶。
這是道很耐人尋味的難題。
沒有計時工具,沈芙嘉便等李老師離開之後,自己在心中計數。
她數着自己成爲能力者的日子;數着遇見408之後的時日;數着那天宓茶抱着滿懷的飲料,站在老舊的售賣機前親吻自己的時長;又數到了宓茶抓着自己的手指,刺落了汩汩殷紅的滾燙。
當默數到七千時,沈芙嘉從地上站了起來,扭頭最後確認了一眼補給室的帳簾,這時候言老師早已陷入了沉睡狀態。
她悄悄起身,踢了一腳柳凌蔭的睡袋,睡袋很快被扯開,露出了柳凌蔭怒目橫生的臉來,“你幹嘛!”她眼中沒有半分初醒後的氤氳,顯然,一直沒有入睡。
“看着點嚴煦和茶茶。”沈芙嘉輕聲囑咐道,“我要出去一趟。”
“出去?”柳凌蔭一把攥住了沈芙嘉的手腕,“你想幹嘛!”
“噓——”沈芙嘉示意她噤聲,“等我回來再和你說,你好好守着她們,聽見了什麼動靜都不要離開她們。”
怕柳凌蔭亂來,她擡手抓住了柳凌蔭的肩膀,用了點力,在黑暗中和她肅然對視,“她們現在只有你了,知道嗎?”
柳凌蔭確認了一會兒沈芙嘉眼中的鄭重,片刻,緩緩鬆開了攥着沈芙嘉的手,卸了自己的力。
“你總是有你的理由。”她不忿地嘟囔了一聲,把白天宓茶對她說的話搬了出來,又加了半句,“所有人在你眼裡都是愚民。”
沈芙嘉笑了,“有那麼傲慢嗎?我還覺得自己挺平易近人的。”
柳凌蔭沒好氣地推開了她,“可不?皇帝都喜歡用這個詞誇自己。”
不管如何,柳凌蔭既然選擇了沈芙嘉,那她就選擇相信她。
她本已躺回了睡袋,可望着沈芙嘉的背影,柳凌蔭忽地又支起了上半身,小聲地喊了句,“喂!”
“嗯?”沈芙嘉駐足,回頭望她。
“你……”剛一開口,聲音便卡殼在喉嚨中。
那句小心一點到底還是沒能發出,良久,柳凌蔭才低聲道了一句,“這是比賽,不是生死決鬥。”
這位平民皇帝的自尊心比所有人都高,她總是容不得半點失誤。
沈芙嘉彎了彎眼眸,用笑答謝了柳凌蔭的關心。
她有分寸。
她繼續朝前走去,路過了陸鴛的睡袋,又用餘光掃了眼和她一樣沒有睡覺的王景煊,示意行動開始。
在靜謐的夜晚中,這場以下克上的暗殺徹底拉開了序幕。
柳凌蔭說的沒錯——她看似不如沈芙嘉精明、不如嚴煦聰明,也不如宓茶體察人情,可她是408裡活得最明白的一個。
她只做她喜歡做的事,以至於她說的話往往都挺有道理。
在這場森林中的三天時間裡,沈芙嘉是個徹頭徹尾的統治者,既排擠了不利於她統治地位的學生,又對她惹不起的學生服軟示好。
在這關鍵的破局之時,她選擇了其中最強的骨幹精英,只把消息和他們分享,將其他資質稍差一些的學生當做了愚民,半點風聲都懶得知會他們。
這不是出於好心,這偏於傲慢。
如果這一行成功,沈芙嘉就能如她所願的成爲隊長;
如果這一行失敗,那她便是以一己之力拉了所有精英下水,削弱了這批學生中最強的那部分力量。
不管成與敗,勝利都屬於408。
這些彎彎繞繞陸鴛知道麼,她或許是知道的,可她沒得選擇。
如沈芙嘉所說,407的狀態每況愈下,付芝憶那嬉皮笑臉的粉飾之下,她是連坐都坐不住了,才只能躺在地上。
她願意陪沈芙嘉賭一把。
她或許又是不知道的,一個剛剛十八歲的女孩縱使再聰明,可這樣的權衡利弊太過世俗,超出了陸鴛、嚴煦的研究範圍。
柳凌蔭管沈芙嘉叫白蓮花,因爲她的根扎着的地方比她們都要黑爛,沒有幾分高中生該有的天真爛漫。
六道身影離開得不留痕跡,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這片林子。
兩位老師每天離開的路徑和學生們第一次來時相同,所有人上樹,防護服調至黑色,只留王景煊和陸鴛躲在底下的粗樹幹後。
沈芙嘉給秦臻使了眼色,示意她注意觀察其他方向,雖然這是從宿舍樓來空地最方便的路徑,但未必老師們來時就一定走這條路。
秦臻瞭然,她轉去了離衆人遠些的高樹,一是避免人員密集導致被氣息暴露;二是爲了從其他視角觀察這片森林。
兩名刺客一左一右地伏在外圍的樹上,沈芙嘉居中,六人在林中埋伏了近兩個小時,慕一顏手中端着弩.箭,她的掌心微微出汗,這種離經叛道偷襲老師的事情可是上學以來頭一回,學生的本能讓她有些惴惴不安。
又一次默數完了七千秒,沈芙嘉按開了貼着下巴的通訊器,低聲開口,“快到五點了,大家注意。最後報數:1。”
慕一顏嚥了口冰冷的唾沫,在長時間的寂靜之下,沈芙嘉的聲音稍微緩解了些緊張的情緒,“2。”
“3。”裴驁在她左前方二十米處的同一高度上,在這次行動中和慕一顏屬同一小組,處在森林最外圍的位置。
“4。”陸鴛靠近學生營地,側身靠在樹幹後,距離兩名刺客有十五米的水平距離。
“5。”王景煊在陸鴛十米左右的樹旁,他手中空空如也,重劍士的氣息本就強悍一些,他怕提前拿出武器會加強自己的存在感,暴露行蹤。
“6。”最後一名是遊離在外的秦臻,距離衆人足有八十米,而目前九級上階的秦臻有效射程爲兩百三十米。
人員確定完畢,最後的時間裡,幾人在腦中快速過了一遍作戰計劃,這份計劃由沈芙嘉提出,陸鴛修改,不能保證萬無一失,但也算是謹慎周密。
幾分鐘後,裴驁率先發現了人影。
“來了!”
衆人頓時屏氣凝神,果然見遠處有人正朝着這邊走來。
四點五十分,何乾帶着食物來了森林,食物被放在儲物器中,沈芙嘉不確定他們的能力能不能打開這隻儲物器,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就只能強行毀壞,暴力打開。
不過事後有賠償的風險。
何乾步入森林時打了個哈欠,按照往屆的慣例,估計還要有一兩天這羣小崽子們才能反應過來。
他們還得再陪着風餐露宿幾天。
陸鴛的反應速度是最快的,來這裡的第二天便猜出了一半,他們幾個老師打賭,最後帶隊的十有八.九會是陸鴛。
何乾揉着睏倦的雙眼,四點不到他就起了牀,當全國帶隊老師可是件苦差事,比帶高考班累上好幾倍,出差在外小半年,最後除了履歷上多了兩筆墨以外,半分錢都分不到。
也不知道訓練的到底是學生還是他們這些老骨頭。
想起未來的半年,何乾就忍不住嘆氣。
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看好的學生,六級下階的刺客李老師最關注慕一顏和陸鴛,言老師最期待宓茶,他鐘意的王景煊哪哪都好,就是太過忠厚,絕不可能帶隊造反。
正盤算着後續訓練的何乾不知不覺已經走入了森林,走着走着,他的腳步忽然慢了下來。
男人聳了聳鼻子,停在了原地。
風沙中有些許不對勁。
樹上的沈芙嘉暗道不好,此時何乾距離最外圍的慕一顏都還有整整三十米的距離,這時候如果他們出擊,何乾往後退幾米即可出了森林。
學生一旦離開森林,便將視作退出比賽。
怎麼辦……
何乾扭頭環視,他方纔隱約察覺了一道氣息,難道那幫小崽子這麼快就反應過來了?
不應該啊……聞校長的這套選拔方法就連他都不得不罵一句變態,第一次接觸的學生往往需要花費一週左右,最快也得五天,怎麼可能這麼快就開竅。
男人擡起了頭,正準備排查一下樹上的情況,倏地前方傳來了一陣樹葉沙沙的搖晃聲,緊接着一抹人影就從樹上落了下來。
“誰!”何乾高喝一聲,立即進入警戒狀態。
埋伏的幾人同時一驚,不知道是誰暴露了行蹤,居然就這樣大咧咧地跳了下來。
他們此時的體能狀態極差,正面進攻很難贏得了何乾,只能選擇暗殺偷襲,到底是誰這麼耐不住性子,打亂了整場佈局?
從樹上落下的不是別人,正是沈芙嘉。
下落之前,她將手中的若霜收回了儲物器,又迅速將防護服調整了銀白色。
她朝着何乾而去,空着雙手走出了陰影。
“何老師,是我。”
何乾眯着眼睛,待看清來人後,微微一怔,“沈芙嘉?你在這裡做什麼?”
讓他出現短暫愣怔的,不是因爲來人只有一個女生,而是在昏暗的月光下,他看見了女生臉上通紅的雙眼和兩道淚痕。
視力極佳的裴驁懵了,這是在做什麼?沈芙嘉怎麼哭了?他們還要不要提前行動?
沈芙嘉走出了埋伏點,她一步步地朝着何乾靠近,直到兩人只剩下十米的距離。
“我有點不舒服,所以出來一個人靜靜。”她吸了吸鼻子,扯出了一抹憔悴的笑容,隨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連忙擡手,慌張地抹了把臉,又往後退了兩步,擡手遮掩性地順了順耳旁的頭髮。
可這個舉動將臉上的灰塵和淚水攪成了一片,愈顯狼狽。
隨着沈芙嘉的出現,何乾愈加警惕,他一時無法判斷沈芙嘉到底是真的出來靜靜,還是特地在這裡等他。
“你在這裡待了一晚上?”他試探性地發問。
“嗯,睡不着。”沈芙嘉紅着眼眶點頭,出口的聲音沙啞鹹澀,“看着生病的朋友,心裡難受。”
她擡眸,淚眼撲朔地望着何乾的身後,“我有點想家,所以就在這裡望望遠方。”
何乾恍然大悟,晚上李老師回來時,確實跟他提過,宓茶和嚴煦病了。
一個宿舍裡倒了兩個,其中一個聽說還和沈芙嘉有點特殊關係,也難怪她會半夜出來一個人哭。
小姑娘本是高高興興來參加訓練的,可沒想到現實卻是這樣,想家不足爲奇,這裡也的確是他們來時的方向。
何乾稍稍收斂了兩分戒備,朝前走了幾步,到了沈芙嘉的身邊。
“我聽說了,宓茶和嚴煦的情況怎麼樣了?”
面對一羣調皮搗蛋的學生時,他可以輕易硬起心腸;可在這樣清冷的夜晚,當身形纖細的女孩子在他面前默默落淚時,他的情緒不自覺地便跟着軟和了下來。
他畢竟是一名老師,而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敵人,是個十八歲的小丫頭。
沈芙嘉低着頭,被油污凝結成綹的長髮遮住了側臉,只露出一對微微戰慄的肩膀。
樹上的慕一顏不忍心地閉了閉眼,多麼眼熟的一幕,令她想起了自己學生時代的最低分是怎麼來的。
如果在這裡的是李老師而不是何乾,情況恐怕會有所不同。
可惜,站在這裡的是何乾,一個和沈芙嘉從沒接觸過的男老師。
看着不停啜泣的沈芙嘉,壯實的重劍士有點手足無措,“你別哭,有話好好說,我們這個訓練又不是強制參加的,實在受不了的話老師帶你們回去。”
“那之前的一切不都白費了嗎。”沈芙嘉搖頭,抽泣聲愈發傷心,“我們那麼努力、那麼努力纔拿到了全校第一,三年來就是爲了這一場比賽,可是現在……現在408裡倒下了兩個……”
她咬着脣,哭得不能自己,“她們撐不到明天了,等天一亮我就和她們一起離開。”
“你不是還好好的嗎,我帶她們回去,你還是可以留下的。”何乾連忙勸道。
“不!”沈芙嘉哭着一口回絕,“我們是一個集體,她們不在了,這場比賽對我來說再沒有任何意義!”
聽了這番包含集體榮譽的回答,何乾一邊欣慰一邊頭大,408要是離開了三個——尤其是宓茶,他真不知道聞校長最後要如何收尾。
“你真的決定了?”他有些猶豫,想要勸說沈芙嘉留下來,可這又違反了聞校長的規定,“就像你說的,你們爲了全國大賽努力了三年,或許再撐一兩天就成功了,不再堅持一下麼?”
“不了。”沈芙嘉搖頭,“比賽沒有她們的身體重要。言老師要九點纔會起來,正好何老師您在,您能不能幫我去扶一下她們?”
她擠出了兩分尷尬的笑,這笑容心酸又悲哀,“我實在沒有力氣了,自己都站不太穩。”
“好吧。”既然是學生自己的意願,他也不能強行制止,何乾心中嘆了口氣,“希望你們不要後悔。”
“嗯,謝謝你,老師。”沈芙嘉感激地頷首,左手掩着脣,小臂壓着心臟——
那裡跳動得極快。
層層淚光之下,那雙美眸裡一片顫動的冷靜,熱淚如同在死水上燃燒的火焰,她深吸了口氣,壓制住急促的呼吸。
幸好來的是何乾,如果是李老師,可不會這麼容易上當。
沒想到七級的重劍士覺察力都如此敏銳,剛一踏入森林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們還是太小看他們的老師了。
計劃被打亂,其他人想必一頭霧水,好在這裡行動中的秦臻和慕一顏與她還算是默契,縱使別人不知道她的用意,秦臻和慕一顏是知道的,這就足夠了。
兩人並肩而行,一邊走沈芙嘉一邊淺淺啜泣。
她口鼻中皆是沙土,乾涸得嘴脣開裂見血。
沈芙嘉的體內從未這麼缺過水過,寒風一過,她的眼球幹得發痛,像是萎縮的海綿。
可她必須哭。
爲了掩蓋同伴的氣息,她必須持續不斷地製造聲音吸引何乾的注意,喋喋不休的說話難免引起老師的懷疑,此時唯有哭聲是最合情合理的聲音。
聽着身旁少女嗚嗚咽咽的哭聲,何乾分外不自在,他絞盡腦汁只能儘可能想些安慰的話出來。
“你別太難過,比賽有的是,等你們進入錦大了,A類賽每學期都有,還是有機會的。”
“嗯,我知道。”沈芙嘉一邊哭一邊回答,“我只是覺得自己很沒用,連自己組裡的法科都保護不了,以後進了部隊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那能做的可多了,憑你的等級和成績,大部分部門你都可以去。” 他準備給失落的小姑娘講講部隊的事情,剛要開口,沈芙嘉倏地腳下一軟,往自己身上歪了過來。
何乾下意識往旁邊避開幾步,順帶扶了她一把。
“啊,對不起老師。”沈芙嘉扶着何乾的手臂站穩,歉疚道,“我太久沒吃東西了,腳有點不聽使喚。”
“沒事。”何乾搖頭,本想鬆手,忽地旁邊的樹幹後響起了腳步,他猛地轉身,正要察看情況,左臂處沈芙嘉的手指驟然發力,扯住了他不放。
“你…”反應過來什麼的何乾來不及張口,面前突然冒出了一雙猩紅的眼睛。
沈芙嘉的那一歪,正好將何乾推到了陸鴛藏身的樹前。
何乾大駭,對上這雙眼睛的剎那,一股強悍的力量如泰山般壓住了他的全身,身體動彈不得。
八中的巫師對上毫無防備的七上重劍士,詛咒·停頓的時長從三秒縮減到了兩秒,這個時間不長,可對於一場只欠東風的暗殺來說,足矣。
箭矢破空的聲音呼嘯而來。
一支雷箭、兩道弩.箭,分別從右翼和後方三處凌空射來,全部對準了何乾的身體。
弩.箭率先刺入何乾的後背,即使裴驁和慕一顏避開了心臟,但整整五寸長的鋼箭刺入了男人的身體,還不等何乾感知到疼痛,秦臻的雷箭便射中了他的右臂。
詛咒剛剛消失,強烈的電擊又電得他渾身麻痹。
詛咒·麻痹的霧氣接着瀰漫在何乾身周,電擊加上麻痹,使得他動作一滯。
趁着這個功夫,陸鴛對面的王景煊迅速竄至何乾背後,他胳膊死死勒住了何乾的脖子,如果是平常的何乾,對付一個王景煊綽綽有餘,可惜現在他腹背受敵,剛抓住了王景煊的小臂,還沒來得及發力,又是一支雷箭射在了他的左臂上,將左臂處的皮膚也電焦了一片。
王景煊額上佈滿了緊張和亢奮所滲出的汗,他咬着牙,直到感覺何乾全身綿軟後,才稍稍鬆開了手臂。
剛一鬆開,被勒到缺氧昏迷的何乾便跌倒在了地上。
沈芙嘉一把扯下了何乾手腕上的儲物表,擡眸看了幾人一眼。
所有人都驚魂未定,望着地上昏死過去、雙臂紫黑的老師,臉色都不禁有些發白。
平常大家都穿着防護服,以至於他們忘記了,他們所學的東西皆能要人性命。
“何、何老師他……”慕一顏顫巍巍地開腔,“他沒事吧……”
沈芙嘉喘了口氣,抹掉了臉上冰涼的淚水,那淚水裡摻着冷汗,分不清孰少孰多,“皮肉傷而已,走,擡他去找言老師。”
她的聲線平穩鎮靜,可攥着手錶的指尖和所有人一樣控制不住地顫慄。
在這一刻,看着地上昏厥過去的老師,沈芙嘉忽然脊背有些發冷,骨頭打顫。
先前破局的一切運籌帷幄的自信悉數破碎。
預料中的興奮、如釋重負並沒有出現,一股後怕反涌了起來。
他們傷了人,那個人是他們朝夕相處了三年的老師,是上一秒還在安慰她的好心人。
至此,沈芙嘉終於領會了聞校長不知道第幾層的用意——
當學生親手“弒”師之後,還有什麼樣的敵人他們不忍心下手?
這座森林教給了他們優勝劣汰、教給了他們團結、教給了他們勇氣、毅力和人性、教他們跳出的桎梏……到了最後,還教給了他們心狠手辣與絕情。
沈芙嘉揩去了下巴上的汗珠,她沒做任何劇烈運動,可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魔鬼訓練,當真是魔鬼的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