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區區三天,林鳳舉就粉碎了華府闔府上下所有適齡未婚侍女的幻想,無他,此人太難伺候了。
從水溫到薰香,從菜的火候味道到米的品種,再到他日常起居用度,即便是夜壺的壺口彎曲度都挑剔到了骨頭裡。
“換掉。”
“拿下去。”
“不行。”
這是先前擠破頭搶着去服侍林鳳舉的侍女們如今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可惜已經上了賊船,就算叫苦不迭,只要華庭沒發話,她們就得忍下去。
傳言到了華嫵那裡,後者不過閒適地揉了揉懷中哈巴狗的毛,一副興致盎然地模樣,“繼續。”
侍女苦着臉退了下去。
繼續?再繼續下去她們統統都得夭壽三年!
林鳳舉確實是在有意刁難,但真正的苦主還在後面。
那天龍軒親自去青巖山請林鳳舉,先是被他的年輕狠狠的驚了驚,下意識就對他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他至今都還記得林鳳舉眯起眼看他的眼神,那種刻薄簡直是令人一見難忘。
“你就是見死不救林鳳舉?”
隨後,林鳳舉對他說了一句話。
“你以爲在我面前找死,閻王就會勉爲其難收了你?”
龍軒頓時被噎的倒退三步,做不得聲。
毒舌,小心眼,這是龍軒對他的第一印象,以至於在和華庭密報時下意識就評價偏頗了一些,甚至於在後來林鳳舉和華庭會面時腹誹不已。誰知道這人耳朵長在別人肚子裡,雖然華庭依舊是按照應有的待遇對林鳳舉禮如上賓,可惜後者偏偏盯上了龍軒。
一想起此事龍軒就忍不住淚流滿面,我不就是說錯了一句話麼……華府那麼多間房,爲什麼你一定要和我住在一起?
沒錯,林鳳舉非但定居在了華府,還指定要和龍軒住在一處。
龍軒咬着被面讓出了上房,嚶嚶哭泣着奔去找華庭投訴,被他一句話頂了回來。
“阿嫵既然要他,你就讓着一點,他總不可能在華府住上一輩子。”
是,林鳳舉是不可能在華府住上一輩子,但是他怎麼能跟華庭說自從林鳳舉住進來之後他連每天早上小龍軒起立問好都再見不到,更別說去找卿歡樓那些溫柔嬌軟的小美人了。
諸位看官,你們沒有想錯,龍軒成功的痿了。
但凡是男人,對於這方面的能力都有着極爲偏執的自尊心,龍軒先是覺得天塌了,但依舊不死心。而後當他四處尋覓偏方依舊未果時,只得悲憤地承認。
所謂見死不救,的確還是有他的本錢的。
當林鳳舉終於和華嫵見面時,龍軒簡直是載歌載舞,就差親自將人打包洗淨送上華嫵的牀,啊不,送到華嫵面前。
林鳳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哪怕我不在,藥也會一樣起作用。”
他真的只是對林鳳舉腹誹過幾句,龍軒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眼淚在肚子裡嘩嘩的流,他不是沒本事對付林鳳舉,但架不住人家現在是座上賓,比他的地位高多了。
人間最怕是失寵,龍軒憂鬱地目送林鳳舉遠去。
“林公子,這邊請。”
美貌的侍女在前面引路,目光卻止也止不住的往林鳳舉身上飄過去。
雖然林鳳舉已經惡名鵲起,但耐不住此人實在有一副好皮囊。修長俊美的男子,黑髮在背後鬆鬆攏成一束,冰白色的長衫,略下抿的薄脣,懷春少女們最愛的薄情男長相。
你看,浪子回頭金不換,總以爲自己是他最後一個,這種不切實際的美夢從古到今都不乏市場。
林鳳舉對此毫不關心,在這的幾天內,已經足夠他明白這次去青巖山請他來是華家小姐的意思,時間點卡的如此之妙,不能不讓人心生懷疑。
他居無定所,但知道他年年會回青巖山掃墓的人卻只有一個,甄綺。
可是這個前廢后真是個廢物,哪怕得了他保她不死的承諾,依舊沒有撐到他趕到,甚至連屍體都被扔去了亂葬崗。他紆尊降貴前前後後親自找了七天,亂葬崗滿地都是被野狗啃過的殘屍,管你是金枝玉葉還是蓬門陋戶,腐爛的肢體都不會有任何區別。最後他不得不承認,那個曾經最尊貴的世家貴女,恐怕早已屍骨無存。
難道,她沒死?
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林鳳舉的腳步幾不可見的一滯,說不清是期待還是猶豫,停頓片刻後才擡頭看向對面的女子,而當看清華嫵面容後,眼神微微一冷。
果然不是她,原本以爲會是一個還了人情債的機會,沒想到居然是鵲巢鳩佔,甄綺死了都沒把這消息帶進棺材裡爛掉,真是符合她的性子。
“病人在哪?”既然不是,林鳳舉也就懶得再和她浪費時間,直奔主題。這些高門大戶的小姐,只要沾上就是個麻煩,還是遠遠避開的好。
“錦兒,去找龍軒把人帶過來。”華嫵偏頭吩咐。
被喚作錦兒的侍女點了點頭,隨即遲疑道,“可是小姐……”
“醫者無男女,”華嫵笑眯眯道,果不其然見到林鳳舉黑了臉,“想必林神醫,也是一樣。”
她這句話其實已經堪稱不敬,不過這句話,是曾經甄綺取笑林鳳舉時說過的原話,如果他有心,應該會有所覺察。
當然,她也不保證林鳳舉的記性會好成這樣,對一個完全不是心上人的女人的每句話的記憶猶新,但是現在也只能賭一把。
林鳳舉拂袖而去,竟然走的比錦兒還快,華嫵目瞪口呆。
賭錯了。
“宿樑坡外,青巖山上,煙火可旺?”華嫵祭出殺手鐗。其實她很想說香火,但既然當年林鳳舉家人是被烤了吃,那就點醒他好了。
挾恩不報,這可不是她的性子。
林鳳舉的腳步一頓,看向華嫵的眼神中帶着嘲弄,就是她得了甄綺的消息?真不知道許了那女人多少好處。
“小姐可是發了癔病,如此胡言亂語。”最後四個字被他放慢了語氣念出來,殺傷力簡直加乘。
“當然,林某不介意順便幫小姐診診病,診金另算。”
“還不快去?”華嫵瞥了一眼錦兒,後者正惶然看着這邊。
“是。”錦兒應了一聲,提着裙子快步奔了出去。
不好不好,小姐和林神醫看樣子像是要打起來,趕緊去找龍軒公子,省得神醫公子吃虧。
……姑娘,你家小姐纔是一點功夫都不會的那個。
“林鳳舉,王大富最後被剁的怎麼樣了?六百刀,把人活生生剁成肉泥,那些心肝腸肺可真噁心,對不對。”
林鳳舉的眸子瞬間緊縮,王大富是當年帶領饑民襲擊他家人的饑民頭子,他特意把他留到最後,讓他看着自己的妻女被殘殺後才親手宰了他。
華嫵掌握了主動權,心滿意足地點了點對面的椅子,“坐下來細談?”
“死在我手上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誰是王大富?”
居然連這種消息都被透露了出來,林鳳舉心底有怒意涌上,果然還是太輕信她了,也罷,既然甄綺她賣的出來,那這份人情他還了就是。
從此天南地北,各不相干。
“三十七人,除了在你動手前病餓死的三人,其他的統統死在你手下,還不記得王大富是誰?那麼,六個人呢?”
舊事被翻起,冷心冷清如林鳳舉,呼吸中也有了血腥味。
六個人,是他死的家人,三十七人,是饑民的總數。
三十七個人,不管男女老少,慘叫、哭泣、怒罵、呻吟……少年渾然未覺,一刀一刀用力砍下去,血濺到眼睛裡也不伸手去擦,在血紅的視野中把仇人們活活砍成了一堆肉塊。當他從密室中走出來的時候,渾身滿是不知何時飛濺上去的血肉,猙獰如修羅。
對甄綺他不過說了一句話,
“我等不到再過幾年,哪怕他們少了一個,我都會永世不得安寧。”
“如何,現在能證明我的身份了?”
並不是來藉機求報,林鳳舉微微一愕,隨即狐疑地看向華嫵,難道她接下來要說的是她就是甄綺?
荒謬之至。
果不其然,華嫵接下來一句話就是,“林鳳舉,我是甄綺。”
最後兩個字做的是口型,她不敢保證周圍沒有旁的眼線,一旦暴露她借屍還魂,恐怕明日就可以在菜市口見着她。
焦香酥嫩,遍體漆黑,火刑伺候。
“甄綺?”林鳳舉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先去亂葬崗把她屍身湊全了,再來用她的份例吧。”
華嫵已經不抱希望跟林鳳舉玩“猜猜我是誰”的把戲了,從林鳳舉的表現來看,還是跟他亮明身份纔是正道。
指望他猜?下輩子吧。
“自從我醒過來,就成了眼前這樣。”華嫵開門見山,一記大雷就這麼砸了下來。
“就憑這麼幾句話,就想證明?”雖然之前在華嫵說饑民死因之時,林鳳舉就已經懷疑過,只是這懷疑太過於驚世駭俗,他也只能壓了下來。
借屍還魂?他還狐仙野鬼呢。
知道未必能取信於林鳳舉,此人向來多疑,恨不得在身後長出九條尾巴,可惜在外人面前從來都裝的冷心冷性,活活騙過了天下人。
“你既然說王大富,那我們就從他開始。”林鳳舉忽然一笑,只是那笑容在華嫵看起來無論如何都有些令人生疑。
華嫵嘆了口氣,“王大富是個殺豬匠,男人,四十歲。”
“錯了,王大富是個女人,只是起了個男人名字而已,騙子。”林鳳舉淡淡道。
以爲這樣就能詐出來?華嫵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幾年不見,你腦子燒壞了,那男人還長了半尺長的胸毛,你家女人長胸毛?”
“龍倩倩。”林鳳舉面上絲毫看不出變化,反倒是華嫵心中犯了嘀咕,她沒記錯吧?
“女孩,十歲左右,據說是吃了你娘一隻……”
“閉嘴。”林鳳舉正式確認了她的身份,同時也阻止華嫵再繼續說下去,他不想再重溫一遍當年家人是如何慘死的。
這隻能說明他的無能,於事無補。
“你居然沒死?”
“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可不是我原來的身體。”華嫵啼笑皆非,舉起手給他細看,順便還轉了一個圈,“如假包換的華家小姐,嬌嫩嫩的未出閣少女身。”
林鳳舉難得來了興趣,仔仔細細把現任華家小姐從上到下看了個仔細,一點都沒有看見借屍還魂之人的驚懼感,反倒堪稱愉悅,“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出身彌補了資質的不足,你至少白撿了十年的青春。”
華嫵愕然,隨即暴怒,“我死的時候不過二十二,最多比她大六歲,哪裡來的十年!”
但凡是女人,牽扯到年齡的時候總會不智。
“我三天跑死了兩匹馬,等我趕到的時候,你已經被丟進亂葬崗了。”林鳳舉礙眼地勾起脣角,“這樣也好,我可不想把這輩子欠的債帶到下輩子再還。”
華嫵嗤道,“再怎麼樣你也來晚了,我需要你還那個人情。”
“好。”難得被嫌棄一次,林鳳舉雖然神色不豫,但還是乾脆的應了。
“你也不問我要你做什麼?”華嫵有些懊惱,雖然知道這個人慣來不知所云,但是事關下半輩子,林鳳舉還是像買豬肉一樣一口價,就不能不令人有些揪心了。
“我欠了你一條命,從來不指望你會不要還,只是遲早而已。”
華嫵頓時被噎了噎,但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
林鳳舉當年借了甄綺的力,就沒想到能全身而退,這些世家貴女,從來不會放過半點可乘之機。
“伸手。”林鳳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摸脈的時間有些長,他臉上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事不關己的神情讓華嫵有些心底發毛,不得不耐下性子讓他細細診斷。
半柱香的功夫後,林鳳舉嘆了口氣,華嫵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只見他緩緩搖了搖頭,“你這次眼光可真不好,這身體非但先天不足,連根基都徹底壞了,那一刀把心脈整個截斷了乾淨,那些庸醫居然沒有一個看出來?”
華嫵心中繃緊的那根弦忽然斷了,她甦醒之時身上隱蔽處還有僵硬的屍斑,如果落在有心人眼裡……
“他們只會說華庭想聽的話。”
林鳳舉嗤之以鼻,“兄妹兄妹,果然如此。”
“幸虧他們不敢說,要是看出來我現在就該在菜市口那被當成妖孽燒成渣了,”華嫵冷哼一聲,隱晦地白了他一眼,“更別說給你機會還債。”
“嚴格說起來,這不叫還債,而叫討債。”林鳳舉更爲隱晦地提醒她,華嫵不由氣結。
“先幫我把身體調養好,”坐的時間有些久了,華嫵搖了搖昏沉的頭。她也的確感覺到身體欠佳,只要稍稍用點心思就會心慌氣短,更別說打算出門,走上幾步路就恨不得把肺都喘出來,雖然她上輩子身體也沒好到哪去,但再怎麼也比這個藥罐子好的太多。
“你打算回京城?”林鳳舉收回手,取過一旁書架上的筆,思索了片刻,隨意在一張紙上筆走龍蛇了起來。
“你不是說我心脈都斷了?”華嫵嗤道,“那就把它先接起來,至少表面上得看不出來。”
“要是你心脈現在真的半點聯繫都沒有,你以爲現在在我面前喘氣的是什麼,活屍?”
林鳳舉的話總是在不動聲色間就讓她有心口發堵的憤懣感,偏偏又無從發泄,現在她還真得指望着他。
“我盡力,只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要跟正常人一樣,是萬萬不可能了。”
華嫵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自從醒來後各種湯藥也喝了不少,卻惟獨不見好,這個身體,早就從內部徹底壞了。
“眼下比回京城更重要的事情在那,”華嫵看似無奈地嘆了口氣,“解決不了這個之前,我還真沒法光明正大的回京城。”
“我帶你回去。”林鳳舉頓了片刻,似乎是在等字跡乾透。
片刻之後,他將藥方遞給華嫵,“這服藥,照着喝一個月,我來帶你走。”
知道他向來說得出做得到,華嫵大驚失色,“開什麼玩笑,現在我回去一文不名,難道要我在京城街上賣身葬父求他恩典帶進宮?這種下三濫的戲碼想想就夠了!”
那個他,他們都心知肚明。
玩笑過後,華嫵擺了擺手,斂了正色自嘲道,“甄家已經被連根拔起,你也知道我回去是要做什麼,華家的力量你看在眼裡,我不信你沒有聽過華宜的傳說。”
“如果我有力可借,爲什麼不借這股東風?”
“你以前不是這樣。”林鳳舉淡淡道,“從來都是高高在上,恨不得向每個人證明你的無所不能。”
他的未盡之意當然不止如此,如果不是她那麼萬能,夏澤也不會那麼順暢地在她眼皮底下和宋瑤勾搭成奸。
華嫵揉了揉耳朵,裝作沒聽見,如果事事跟林鳳舉計較,她早就被活活氣死了。
以前的她當然不是這樣,世家嫡女,金尊玉貴,甄家的暗支盡由她一手掌管,現在的華嫵,酒囊飯袋,一無是處,有個得力的哥哥還總打算把她嫁人。
當然不一樣。
“襲擊華嫵的書生瘋了,我和華庭打了個賭,如果兩個月之內我能查出這書生背後的操縱者,他就放我去京城。”
華嫵心道,至於去了京城之後,什麼時候回來,那可就由不得華庭了。
“你打的那個算盤成不了。華庭對於華嫵的心思,恐怕也就是你看不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v=這章好肥……(我寫的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