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是上官金虹,孫駝子很快排除了他。
方纔的門道,孫駝子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一件事,就是今日的交鋒,上官金虹落入了下風。
上官金虹從來不會劍走偏鋒,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太穩了,穩得像一座山。
他這樣的人,除非敵人將他堂堂正正的擊敗,不然沒有任何取勝的機會。
但是天底下還有誰能將他擊敗?
這是成爲上官金虹敵人的悲哀。
孫駝子看了看已經白髮蒼蒼的孫老頭,心底突然有些發寒。
孫老頭終究是年紀大了,上官金虹能繼續忍十年,孫老頭還能再等他十年嗎?
孫駝子想到的,孫老頭也能想到。
醞釀殺機的正是孫老頭。
上官金虹也感覺到了,但是他一點也沒有擔心。他反而想笑。
這對於瞭解上官金虹的人來說簡直不可能,因爲上官金虹好像生來就不會笑。
現在上官金虹卻笑了,笑的很大聲。
他想到了什麼?
或者,他發現了什麼?
伴着他的笑聲,又走進來一個人。
沒有任何聲響,那人很自然的站到了上官金虹身後。
那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荊無命。
孫小紅的心揪起來。
她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也聽孫老頭提起過荊無命的名字。
單隻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若再加個荊無命,那還得了?
孫老頭卻只是長長吸了口煙,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自他口中吐出來的,本來是一條很細很長的煙柱。
然後,這煙柱就慢慢發生了一種很奇特的彎曲和變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驚,荊無命手中多了一把劍。
但就在這時,煙霧已忽然間消散了。
上官金虹忽然長長一揖,道:“佩服。”
孫老頭道:“能拿了嗎。”
上官金虹道:“收不回去了。”
荊無命緩緩退到他的身後,繼續充當他的影子。
孫老頭嘆道:“奈何,奈何。”
上官金虹道:“改日還來拜訪。”
上官金虹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荊無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孫小紅躲在孫老頭背後,見到上官金虹退出去,才發覺她出了一身冷汗。
上官金虹實在太有壓迫力了,哪怕他沒有任何針對孫小紅的動作,只是站在那裡,就讓孫小紅喘不上氣來。
上官金虹走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曾擡起頭向孫駝子這邊瞧了一眼,時隔十幾年,孫駝子再一次看到這上官金虹的眼睛。
如此陰森,如此銳利,儘管孫駝子已經再三高估上官金虹的實力,但是看到這雙眼睛,他才發覺上官金虹的內力武功也許比傳說中還要可怕!但最可怕的,還是荊無命的眼睛。
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瞧了一眼,心裡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很悶,悶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嘔吐。
因爲那根本不是雙人的眼睛,也不是野獸的眼睛。
這雙眼睛卻是死的。
他漠視一切情感,一世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殺人的眼神固然可怕,連自己也要毀滅的眼神,才更恐怖。
荊無命已經在自我毀滅的邊緣。
郭嵩陽是一個自律的人,他雖然是劍客,但與其他劍客不同。
劍客都是孤傲的,儘管這並不是他們的共同性格,但是真正的劍客都是舍劍之外,再無他物。
他們追求的是高尚,孤立,不染塵埃的白色。
郭嵩陽卻是個黑布黑袍、黑鞋黑襪、背後斜揹着柄烏鞘長劍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偉,但看來卻絲毫不見臃腫,反而顯得很瘦削矯健。他面上帶着種奇異的死灰色,雙眉斜飛,目光睥睨間,驕氣逼人,頜下幾縷疏疏的鬍子,隨風飄散。
他整個人看來顯得既高傲、又瀟灑,既嚴肅、又不羈。
他從哪裡來不得而知,要到哪裡去也不爲人知。
他整個人就是一個謎。
此時郭嵩陽就站在呂鳳先面前。但是他平生與呂鳳先並無交集,這一次也是呂鳳先來找的他。
呂鳳先並不是找他敘舊的,他的來意郭嵩陽心知肚明。
呂鳳先也直接道出來意。
“我來挑戰你。”
郭嵩陽道:“我早就知道了。你第五,我第四,沒人喜歡被壓一頭。”
郭嵩陽說的是呂鳳先,卻又何嘗不是說的自己。
他背上是名滿天下的嵩陽鐵劍,卻在某一天,突然被人安上一個第四的名號,這怎麼也不會是一件讓人服氣的事。
想要讓江湖人服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打一場,贏了固然揚眉吐氣,輸了一無所有。
這樣的代價很大,但是更符合江湖人的快意恩仇。郭嵩陽在得知這個排名後,並沒有立刻行動,而是閉關苦練三年,三年之後劍法更上一層樓,志得意滿尋李尋歡對決,還未動身,就聽聞他出關退隱了。
同樣沒有音訊的還有上官金虹,天機老人更是遊戲紅塵,不見行蹤。
一時間兵器譜前三盡皆不見行蹤,郭嵩陽便成了江湖第一人。
然而這種名號只是讓他感到屈辱,因爲他感覺這個名頭更像一塊破布,被他前面三個人隨手丟掉了,才輾轉到了他頭上。這更像一種施捨。
所以他也消失了十年,十年的生活是平淡無味的,這十年來他只有這把劍,也只看到了這把劍。直到十年後,李尋歡進關,上官金虹蠢蠢欲動,郭嵩陽才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得精彩起來。
呂鳳先苦笑道:“我已經不是第五了。”
“喔!”
這世上好像已經沒什麼值得郭嵩陽動容,即便是這個消息,他平靜的問道:“敗給誰了?”
“不言刀,方不言。”
“他本取代青魔手第九,而今已成第五,僅與你一步之差。”
郭嵩陽:“後起之秀嗎,果然了得,這讓我期待了。”
“所以我現在應該是第九。”
郭嵩陽道:“這倒是不出我所料。”
呂鳳先道:“你的嘴應該比你的劍厲害。”
若是原先的呂鳳先,此時恐怕已經怒不可遏,而今他就像洗盡鉛華,變了一個人一樣。
不僅是他的性格,甚至他的武功路數也發生了改變。
銀戟本來是勇猛之兵,陷陣之勢,勇往直前。
呂鳳先還是銀戟溫侯的時候,他的武功,一向是大開大闔,當爭則爭,凡事必搶先手。
而今他卻學會了等,等郭嵩陽出劍。
他鬆垮的站着,全身空門大露,到處都是破綻,但隨着他邁前一步,所有的破綻之處都成了陷阱。
郭嵩陽不明白呂鳳先爲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但是不論他發生什麼,郭嵩陽都有信心去應對。
十年的沉澱,嵩陽鐵劍早已與郭嵩陽密不可分,不分彼此,劍在手,他有信心去面對一切。
劍,尚在鞘中,一股劍意,沖天而起。
天已經黑了,今夜並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並沒有對兩人造成一絲困擾。
白衣呂鳳先,最喜在黑夜中殺人,夜晚成了他最有利的武器。
郭嵩陽的氣勢不斷強盛,似乎沒有上限,一身黑衣的他,卻如同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芒,將整個黑夜排斥在外。
呂鳳先終於不再等了,因爲他知道任由郭嵩陽繼續下去,敗得只能是他自己。
分金斷玉的三根手指,在此刻依然化成了戟,呂鳳先想明白了,有些東西不是想丟掉就能丟掉的,有時候一味地去忘記,反而會記憶的很深刻。
他本來丟掉了戟,此刻又撿了起來,但是他的心中已經真正沒有了那柄銀戟。
“好。”
郭嵩陽此刻動容。
他的一生都奉獻於劍,執劍生,持劍死,人不負劍,劍不縛心。
郭嵩陽的心是空靈的,誠於劍的同時,劍也誠於他。
伴着龍吟聲,嵩陽鐵劍又一次出鞘了,劍身是烏黑色的,不見光華,但劍一出鞘,森寒的劍氣已逼人眉睫。
郭嵩陽不知道用這柄劍殺了多少人,只記得每一次出鞘都會帶走至少一條性命。
這一次呢?
三招已過,郭嵩陽和呂鳳先已經摸清彼此的根底
毫無疑問,郭嵩陽更勝一籌。
十招之後,呂鳳先就只剩招架之功。
但是他心知,若是換成以前的自己,此時已經喋血。
三十招後,呂鳳先竟然還能堅持。
他卻停手了,因爲他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在第十招之後,他們已經不是在決鬥,而是成了切磋。
“我輸了。”
呂鳳先可能是郭嵩陽見過的第一個輸了還這麼開心的人,但是他確實應該開心。
呂鳳先雖然輸了,可他也贏了。
輸給了郭嵩陽,卻贏了過去的自己。
“恭喜。”
郭嵩陽收劍,向他賀喜。
嵩陽鐵劍比一般的劍更重,劍刃更寬,劍鋒更厚重。
所以除了劍的肅殺之外,郭嵩陽比其他劍客多了些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