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是上天的眷顧還是命運的嘲弄?”
娟秀的字跡戛然而止,無盡的空白意猶未盡,我注視着最後一行文字,捨不得把筆記本合上。
自從她離開,我在她房間裡拿到這本筆記本以來,我已經無數次的閱讀過這個故事,每一次看到這句話,我都好像沉溺於水底,有着無法解脫的壓抑。
“菲靈,無論是眷顧還是嘲弄,我都祈求與你重逢。”
我仔細的把筆記本放回書桌,靠在牀頭,怎麼也睡不着。可是今晚,我不想喝酒,我要清醒的等待着明天,等待着和她重逢的日子。
後悔和希望折磨着我,回憶在我的腦海裡生動的放映,所有少年的相伴和青澀的甜蜜如同就在昨天……
那年,我18歲,她16歲。
高考結束,我發揮正常,如不出意外,第一志願該是沒有問題。
雖然菲靈耍賴似的纏着我,我還是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還記得在站臺上,她拉着我不肯放手。
“路遠,你下星期再走好不好?下星期就該放榜了。”
我無奈的搖搖頭:“菲靈,學校會把通知書寄給我的。”
“可是,你不想第一時間知道嗎?”
“菲靈,路遠哥成績那麼好,肯定沒有問題。再說我們可以給路遠哥打電話。”陳一鵬勸道。
“討厭,要你多嘴!”菲靈瞪了陳一鵬一眼。
我同情的看着陳一鵬,他吐了吐舌頭,閃到一邊。
“那,那你過兩天再走嘛,要不明天再走。”菲靈不死心的拉着我。
我好笑的拍了拍她的頭:“好了,車要開了。”
她依依不捨的看着我上了車,又追到車窗邊,不肯離開。
“路遠,你要給我寫信。”
“好,回去吧。”
“路遠,我……”火車的汽笛聲打斷了菲靈的話,火車緩慢的起步。
“路遠,你要給我寫信……”
我看着菲靈急促的追趕着火車,不捨涌上心頭,我探出身子,看着她漸漸遠去。
“回去吧。”
我大聲喊着。我想那天火車上的人一定看到一個木訥的男孩兒不顧羞怯,探着身子高聲呼喊,少年人的心思就是這樣旁若無人的勇敢。
這個假期是平靜而漫長的,高考的塵埃落定讓我的心情十分輕鬆,雖然錄取通知書還沒有到,但是對於結果我很篤定。只是在這樣平靜的等待中,我的心裡卻時時充斥着莫名的惆悵,讀書時會想這個段落菲靈一定會喜歡,做飯時會想菲靈最愛吃空心菜,到農田勞作時會想菲靈一定會喜歡這裡的山水,甚至發呆時也會想菲靈,菲靈……如她所願,這個名字固執的霸佔了我的思想,她的聲音任性的糾纏着我的思緒:“路遠,給我寫信。”
我曾提起筆,又自嘲的放下:“我真的是中了她的毒,寫些什麼給她呢?難道記下簡單到枯燥的一言一行嗎?菲靈最不缺少熱鬧,她一定又有了新的興趣,怎麼會樂意看幾行無聊的文字呢?”
我錯的太離譜,和她相比,無論當初還是現在我都太過懦弱,這樣的我怎麼配得上她的熱情和勇敢?
那是一個下午,午後的溫度依舊炙熱,我和村裡的孩子們正在小學的教室裡補課,孩子們埋頭做着習題,我則是認真翻看着着高中英語課本。忽然,一陣竊竊私語在孩子們中間傳來,我看着書隨口說道,“不準討論,自己做自己的。”
“那是誰啊?”
“她的衣服真好看。”
討論聲反而越來越高,我只得放下手中的書本,嚴肅的站起身:“不能互相看,有不會的我一會兒給你們講。”
“路遠哥,你看。”村裡的孩子大膽散漫,他們嘰嘰喳喳的指着一個方向讓我看。
我擡頭望去,只見亮白的陽光照射着原野,連空氣都熱得虛化,甚至那一瞬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海市蜃樓,可是怎樣的海市蜃樓能讓本應該遠在百里以外的人出現在眼前?
火熱的空氣中,她似乎聽到這邊的鼓譟,她抹着汗望來,一臉倦容。她的頭髮無精打采的黏在臉上,嘴脣因爲乾熱缺乏色彩,一身漂亮的衣服被汗水溼透皺巴巴的貼在身上。我看見她的視線望過來,我看見她無神的眼睛立刻現出光彩,我看見她大力揮着手臂,向我奔來。
“菲靈!”我的聲音沒有經過我的理智,而我的腿腳更是先一步自行迎上去。
“路遠,路遠。”她大聲的呼喚着我,雀躍的向我奔跑。
“菲靈,你怎麼來了……慢點!”聽着她急急的呼氣,我手忙腳亂。
我拍着她的後背:“慢點,慢點。”
她擡頭望着我笑,眼睛亮極了。“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我心裡好像一下子被雨水包圍,潮溼、溫潤。我只好皺着眉頭看她,掩飾着自己的情緒。
“路遠,我渴了。”菲靈舔了舔嘴脣,她的嘴角乾渴的發白。
我這才理智迴歸:“菲靈,你跟誰來的?李伯伯來了?還是陳一鵬?”
菲靈撒嬌的挽着我的手臂:“路遠,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我有些生氣了:“你自己嗎?怎麼這麼胡鬧!”
身後孩子們好奇的起鬨聲響起,我丟下一句“今天就上到這兒!”,然後拉着菲靈大步走去。
“路遠,路遠,人家走了好遠的路,腳都磨破了呢。天怎麼這麼熱啊。”
聽着菲靈撒嬌的話語,我一言不發,只是越來越用力的握着她的手。
推開院門,我把菲靈按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反身去給她倒水。
“媽,這是菲靈。”
我一邊倒水一邊跟媽媽介紹。
“伯母好。”菲靈忙站起來,卻一個踉蹌。
我忙伸手去扶,“你坐下!”
“菲靈,你好,經常聽路遠提起你呢。”媽媽笑着走過來。
“伯母,路遠說我什麼?是不是說我壞話啊。”
菲靈可愛的歪着頭。
媽媽笑了。
我把水塞到菲靈的手裡。
“路遠最討厭我了,伯母你看他的臉多臭啊。”
我尷尬的聽着她們打趣。
“菲靈,吃午飯了嗎?”媽媽問。
菲靈搖搖頭。
“想吃什麼?伯母給你做。”
“撈麪條,路遠說您做的撈麪條最好吃了。”
媽媽去廚房做飯了,菲靈小心的拉了拉我的衣袖:“路遠,你生氣了?”
“不是渴了嗎,喝水吧。”
“哦。”菲靈端起水就喝,不小心被水嗆得直咳嗽。
“慢點,慢點。”我又急又氣:“坐下歇會。”
菲靈調皮的吐了吐舌頭,扶住我的手坐下。
我發覺她的腳似乎有些不對勁,仔細看去才發現她裸露在外的小腿上佈滿了細細的劃痕。
我蹲下,把她的腳擡起去脫她的鞋子。
菲靈一陣慌亂:“幹嗎?…我自己來。”
我不理會她的掙扎,自顧的脫着她的鞋。鞋子脫下的一刻,我的心如針扎。白色的襪子變得土灰,腳後跟的地方透出血色。
我知道自己的臉色難看極了,我真的很生氣,也很心疼。
“我說了我的腳被磨破了。”菲靈小心的看着我的臉色:“喂,你不會狠心的跟我這個傷員生氣吧。”
我用力的呼吸幾次,一言不發的起身。找來臉盆,打上水,我端着水轉身時發現菲靈一直目不轉睛的盯着我,有些小心翼翼有些可憐兮兮。
我心軟下來,端不起架子了。我蹲下,小心的幫她清洗着着腳上、腿上的灰塵和傷口。
“你怎麼來的?”
聽到我的語氣軟化,菲靈放鬆下來。她靠在竹椅上,翹着腳自然風乾。
“老師組織我們寫生。”
菲靈是藝術生,學繪畫的,這理由聽起來倒也正當。
“在哪寫生?”
“在玉陽山啊,我建議老師的,我知道玉陽山離你家不遠,想着能順便來看你呢。”
“不遠?十幾裡山路吶。”我半是氣惱半是心疼。
“是啊,一里是500米,十里就是5000米,不遠嘛。”菲靈不服氣的撅着嘴:“誰知道走起來那麼遠!對了,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菲靈興沖沖的說道:“路遠,恭喜你,你是咱們省的狀元呢,你被建築大學的土木工程系錄取了,錄取通知書過兩天就到!”
我淡淡的應了聲,手上依舊仔細的給她擦着傷口。
“你怎麼一點也不激動啊?”菲靈嘟囔着。
“有什麼好激動,意料之中的事。”
“切,自大鬼。伯母,路遠考上建築大學了,是狀元!”菲靈探着頭向廚房高喊着。
我一拍她的頭:“擦臉。”
菲靈聽話的接過毛巾擦臉,片刻後:“不是應該先擦臉再擦腳嗎?”
菲靈捧着一大碗麪條,吃的呼呼直響。我坐在她的對面,問道:“你們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走?”
“今天早上五點就出門了,困死我了。”菲靈口齒不清的回答。“晚上八點集合,發車回去。”
我看了看錶,快五點了。“他們來接你?”
菲靈小心的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半天才小聲的說:“我沒跟別人說。”
“什麼?”我頭腦發懵:“你沒跟老師說!你自己偷跑來的!”
“我以爲很近嘛,跟老師說她肯定不會同意的。”
我氣極:“快吃,吃完我送你回去。”
我借來自行車,拉起正和媽媽說話的菲靈:“媽,我送她過去。”
一路上,我沉默的騎着車,菲靈坐在後座上倒是喋喋不休。
“路遠,這裡風景真好。”
“路遠,你想我沒?”
“路遠,你還生氣啊?”
……
聲音漸小,我感覺她的頭一點一點,忽然靠在我的背上不動了。
我的後背一陣僵硬,連着心跳都不正常起來。我僵着身子賣力的蹬着自行車,老師發現她不見了肯定亂成一團,這個丫頭做事就是這麼沒頭沒腦。
我已經遠遠聽見人羣的嘈雜聲,越過這個山坡就到了吧。
我停下車子,小心的扭頭去看,只見菲靈臉貼着我的後背睡着了,讓我不忍心叫醒她。我一隻手撐着車子,一隻胳膊撐着菲靈,動作僵硬的下車。
菲靈真的累壞了,她隨着我的動作動了動頭,依舊睡的香甜。
她的睫毛長長的,漂亮極了。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我的手心眨了幾下,柔柔的癢癢的,像一隻美麗的蝴蝶在我的心裡張開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