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渡我

第88章

《勇士公主》(五)

公主歸城那天, 是英雄凱旋。

從邊陲小城開始,公主侍衛隊所過之處萬人空巷,花果擲空, 夾道相迎。人族內口口傳頌着這一趟屠龍之旅的驚險與奇異, 喟嘆折服於公主殿下完成的屠龍壯舉。

昔日死於龍城的已經被遺忘, 唯有成功且活下來的成爲勇者中的傳奇;而過往提起惡龍領地就會籠罩上來的陰影和噩夢, 到今天則只爲屠龍英雄加冕的榮耀上更添一抹瑰麗色彩。

但“傳奇”本人卻鬱鬱寡歡。

從邊陲到王城的一路上, 顧念連那頂公主轎都沒怎麼下過。

距離王城只剩最後一段行程,公主的儀仗隊在兩城之間休整,侍衛小隊的成員們聚首閒聊。

“走的時候還是和我們一同騎馬, 怎麼屠龍凱旋,回程殿下反而要乘公主轎了?”

“或許是受了傷?”

“不可妄言!殿下英明神武, 屠龍英雄, 怎麼會受傷?”

“沒錯, 一定只是累了。”

“不過我聽說,殿下醒來以後就去了那惡龍領地崩毀塌陷後的天坑旁邊, 回來的時候眼睛通紅呢。”

“這,這……或許是受惡龍荼害太多年,終於功成,殿下太激動了?”

“有可能。”

“殿下心繫蒼生,果然——哎呀, 修閣下, 您怎麼親自出來了!?”

侍衛小隊成員中的一人在某次擡頭後驟然驚呼, 其他人嚇得也連忙從石頭上爬起來。

幾人慌忙整理鎧甲盔頭, 金鐵交碰, 發出沉重又清越的聲響。

侍衛們口中的閣下正停在旁,他一身不設防的布衣, 長髮垂後,神色溫柔,完全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公子。

而即便如此,這些握着閃着鋒利寒芒的長矛的侍衛們也沒一個敢輕視他,甚至不敢和這個長髮美人對視。

那種畏懼發自心底,又不知緣由。

但不知緣由就更叫人畏懼。

長髮美人對他們的敬畏視若無睹,溫和如故地笑着問:“殿下還沒出來嗎?”

“是的,閣下。”

“那我去看看。”

“這……”

爲首的侍衛小隊成員想阻止,但一個字剛出口,就對上長髮美人落來的溫和視線。

他一卡,聲音憋在了嗓子眼,沒能說出第二個字就匆忙低下了頭。

修平靜溫和地收回視線,轉身走向公主轎。他到公主轎外的時候,正見着侍女愁眉苦臉地從裡面出來。

侍女擡頭見到長髮的修,表情遲疑了下:“閣下?”

“我來看望公主。”

“殿下身體不舒服,可能不方便見您,”侍女愁得低下視線示意了下手裡的東西,“今天中午準備的餐食,殿下又沒吃幾口就讓我拿出來了。”

“……”

修的目光在托盤上掠過。

很快他就擡起視線,也伸手過去:“給我吧。”

“不……”

侍女本想拒絕,但她甫一擡眼,就見那人緩步近前,眸子裡像是帶着某種不可抗拒不可違逆的威壓,她幾乎全憑本能地就把雙手擡着的托盤送上前。

等驀然回神,侍女驚醒回身,已經只來得及見美人最後一塊衣角沒入公主轎的外簾之中了。

侍女一身冷汗。

她開始努力回憶方纔片刻間發生的事情,但什麼細節都想不起來,唯一殘留在記憶裡的就是一雙……

一雙微微泛起金色的瞳孔。

侍女慌亂裡不安地朝着公主轎邁出一步:“殿下,您——”

“沒關係,你回去休息吧。”

“……”

公主轎內傳出女聲,輕而憊懶,是侍女再熟悉不過的調子。

侍女這才鬆了口氣,轉身像逃似的離開了。

顧念答完以後就落回視線。

公主轎內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隔着張精緻的小矮桌,毫不見外的長髮美人就坐在她對面。

餐盤上她沒碰兩口的東西被修長漂亮的手指一件一件擺回來,或許是那人手生得好看,那些叫她沒食慾的餐食上桌的過程她都忘了阻攔。

等回過神,面前小桌又擺滿了,顧念皺起眉想說話。

“你在看什麼?”溫柔聲音擡眸望來,先發制人。

顧念低了低頭,對着手心裡的東西猶豫幾秒,她還是慢慢把手從桌下擡起來,放到桌上。

攏起的五指慢慢打開,伸平。

一塊寶石似的鱗片在她白淨的掌心裡露了出來。

修似乎並不意外,他眼神溫和又無謂地望了一眼那片逆鱗,就沒什麼留戀地擡起視線看向公主:“殿下喜歡?”

“……”

顧念抿脣不答。

她不說話,只忍着,因爲她知道自己一開口就會說出很過分的話——她不喜歡修對它的態度,在他眼裡的龍鱗像是一件禮物。

一件,染滿了它的血的禮物。

這沒什麼不對,如果將這片龍鱗的來源宣佈出去,世界上所有人族都會歡呼,爲它慶賀,他們眼裡那條惡龍死不足惜。

原本她也是爲這個來的。可如果這片龍鱗就是那個半妖少年的,如果它並不想作惡,如果它在難得甦醒的日子裡一次次威逼王國邊陲,只是不會說話、只是想討來幾件她的東西,像那個梳妝鏡一樣被它銜着把玩,那它真有理應被殺死的大錯?

可不管有沒有,它已經死了。

連逆鱗都被撕下來,在她昏過去前聽到的那聲痛徹的龍吟,還有那片血雨……

顧念緊緊闔了闔眼,手指再一次合攏,逆鱗堅硬的棱角幾乎被她楔進掌心,之前還會疼,現在卻已經只有麻木了。

“…我認識它。”

很久之後,顧念聽見自己用很低很輕的聲音慢慢開口。

“我只是不知道,原來我認識它。”

修眼神一動。

他慢慢撩起眼簾,褐色的眸子裡壓抑着某種亟待掙出的墨黑情緒,他溫和垂眼:“殿下不捨得了?”

顧念沉默很久,輕聲:“我只是後悔了。”

“後悔什麼?”

“後悔……那時候我或許應該把它留在身邊,至少教會它該怎麼和人族交流、說話,該怎麼提要求。”

“要求?”修的眸子垂下,脣角卻微微勾起,“什麼要求?”

“無論什麼要求,如果人族能夠滿足它,能夠有不被它威脅的希望或者可能,那人族就都不會和它殊死搏鬥。”

“什麼要求都可以?”

“……”

顧念握緊了鱗片,那種冰涼的觸感一直涼到她心裡,她覺得難過,想哭一場。

可她是人族的英雄,是屠龍的勇士,她不該在凱旋時爲一條龍哭。

顧念聲音低低的,發啞:“什麼要求都可以。”

修倏地笑了:“即便,那惡龍要的是殿下您麼?”

顧念一怔。

那聲龍吟,還有血雨裡摔落在她面前的梳妝鏡,聲音和畫面一併找回她面前。

顧念眼底被那片血紅的雨淋得微慄,她更緊更緊地握緊了鱗片,薄嫩的皮膚終於沒能扛住鋒利的棱角。

一絲血絲慢慢浸入那寶石似的鱗片,然後交匯。

顧念沒察覺,她聲音微顫:“如果能夠預見這樣的結局,那我願意選擇另一條路。”

“——”

修眼神一晃,若有所察地望向顧念手心。他看見鱗片下彷彿在流動的血色裡那一抹唯一的不同。

顧念回神時,見修還在望着她手裡的逆鱗。顧念低頭看了一會兒,問:“撕下來的時候,它一定很疼吧。”

修眼神微閃了下,須臾後他垂眸笑:“不疼。”

顧念怔然擡頭。

修的聲音溫和:“這片逆鱗,是它自願獻給殿下的。”

“……”

顧念僵了兩秒,低迴頭,失笑自嘲:“可我是去殺它的。如果它知道,應該恨死我了。”

“不會。”那個聲音溫和,像承諾似的,“從很多年前它就一直愛着殿下了。無論殿下對他做什麼,龍是不會變心的。”

“…?”

顧念聽得一怔。

等回過神,她下意識擡頭想追問什麼,但公主轎外已經傳來侍女的聲音:“殿下,王宮傳信,陛下催我們儘快回宮了。”

“我知道了,”顧念緩下一口氣,壓下情緒,“傳令下去,拔營出發。”

“是,殿下。”

·

公主屠龍凱旋,王宮內連賀了三天,聲樂不絕。

英雄傳奇常有點緋事傳聞作伴,這次也沒例外。慶賀還沒結束,王宮內的侍女之間已經流傳開了一個流言——

說是公主此去龍城,不但屠了惡龍、覆滅惡龍領地,還從那兒帶回來個美得近妖的大美人回來。

而且也不避嫌,大美人從跟着公主殿下回宮以後就住進了她的寢殿旁殿,兩人天天在殿內密會,連殿門都不出。

“我那天恰巧從公主寢殿院外過去,親眼見過,真是個大美人!”

“有多美?”

“聽說是男版的王后陛下,毫不遜色,所以都說他不是人族呢。”

“不是人族?”

“那應該不會,我之前去公主寢殿送東西,還從那人身邊走過去來着。雖然確實美得很,但氣息很乾淨,一點都沒有那些妖族身上的噁心味兒。”

“可不是妖族,那怎麼會去征討惡龍的路上被帶回來了?”

“哇,難道是殿下從惡龍領地帶回來的戰利品?”

“對對,我就聽說過這種說法,還有說是殿下在路上救下的。”

“……”

諸如此類的流言在宮裡很快就傳開了,一貫好脾氣的王后聽到之後都冷了臉,重罰了傳謠的宮人。

這謠言也傳去公主寢殿裡。

顧念聽到時就正在和傳聞中的大美人“密會”:下棋。

她寢宮裡的小侍女支支吾吾說一句看一眼白袍長髮的美人,好半天才終於說完。

貼身侍女聽得惱怒,擼袖子要去教訓那羣亂嚼舌根的宮人,卻被顧念攔了。

“不用管他們。”

從龍城回來以後,公主殿下就變得比以前還慵懶了。以往她還時常去後花園曬曬太陽,如今等着來報恩的少年已經不在了,她就連後花園都懶得去了。

顧念閒撥了棋子,說完就垂回手窩進搖椅裡。

貼身侍女跑回來:“殿下,真不管他們?”

“嗯。”

“可修閣下是國王陛下任命的公主侍衛長,他們卻傳這樣過分的流言——不但污衊了殿下您的清名,而且修閣下應該也不能容忍他們吧?”

“我是沒什麼關係,”顧念剝開手邊的橘子,隨口問,“修,你介意嗎?”

侍女眼巴巴看向對面。

長髮白袍的美人一攏衣袖,一邊落子一邊沒擡眼地溫和道:“能和殿下一同被捲入流言,是我求之不得的榮幸。”

侍女:“…………?”

顧念聽得怔了下,然後笑起來:“我覺得從回到王宮以後,你說話也學他們,越來越會挑着好聽的說了。”

修落下棋子,擡眸,溫柔且認真:“只是我以前不會表達。”

顧念玩笑:“所以是真心話?”

“是。”

顧念一笑置之,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侍女在旁邊看得無奈:“殿下,就算您不想計較,王后陛下一定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顧念不在意地點點頭:“那就隨她計較嘛,反正不用我勞心勞力。”

“殿下,王后陛下如果真想計較,您是脫不開干係的。”

“?”

顧念手裡的橘子都放下了,茫然且無辜地擡頭:“他們傳的謠言,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王后陛下應該會讓殿下您……”侍女顧忌地瞥了一下對面垂着眼的長髮美人,“讓您和侍衛長閣下避嫌些。”

顧念擺擺手,視線落回去:“不會,以往他們都不管我的。”

“殿下,這次不同以往。”

“哪裡不同了?”

“殿下您沒聽說嗎?”

“聽說什麼?”

“……”

不見動靜,顧念茫然回過頭。

侍女遲疑幾秒,俯身附耳,低聲道:“鄰國王子來求親的儀仗隊,已經到王城外了。”

“——”

棋桌對面,長髮美人驀地一停。

須臾後,他淡淡撩起眼,溫柔笑意仍存,眸子裡卻冷得像冰封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