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 牧清寒也不例外, 比箭獲勝之後的他看着比平時更加意氣風發, 杜瑕就看他一邊抱拳寒暄,一邊穿過人羣看向自己, 說不出的意氣風流, 着實賞心悅目的很。
不怕說句大逆不道的話, 她覺得自家男人現在簡直像一位八面威風、萬人擁戴的……帝王!
剛纔帶頭起鬨的那人原來是牧清寒手下一個營指揮使, 姓曾名遠,今年已經快都四十歲了,身材魁梧威風凜凜, 滿臉鋼針一般刺着的大鬍子,這會兒也湊過去同他說話。
說來也有幾分尷尬,牧清寒的年紀在軍官中幾乎算是最小,可偏偏他的官職卻比絕大多數人都高。放到其他地方, 上下級關係親密了, 還能叫一聲哥哥, 既尊重又親密。然而落到他身上, 且不說那些滿臉鬍子拉碴的大老漢子們張不張的開嘴,就是牧清寒自己也鐵定不能應呀!
牧清寒叫他過來就笑着稱呼道:“曾老哥, 你卻也同他們一塊起鬨。”
曾遠朗聲大笑, 道:“當不起當不起, 當真折煞小人草料,說過多少回了,牧指揮使只管喊我的字, 威遠也就是了。”
他是個外粗內細的人,處事公道人緣兒極好,也很重規矩,只要在人前,必然是一口一個牧指揮使、牧指揮使喊得響亮,卻不像一般的老兵油子一樣欺負年紀小的新來官員,十分捧場,牧清寒也分外敬重他。
見他還是堅持,牧清寒也不強求,便笑道:“既如此,你我都放開些。軍營里正事兒的時候就罷,私底下自然要隨意些,我便喚你威遠兄,你只喊我牧老弟便是,你我習武之人如何這般計較小節!”
曾遠這才答應下來,不免又笑着問道:“牧老弟應了咱們兄弟們的酒肉,什麼時候兌現?那起小崽子們餓的嗷嗷叫,要造反呢。”
牧清寒大笑,說:“擇日不如撞日,也不必遠去,我這就吩咐人拿銀子去買酒肉,就在這裡圈一塊地界出來,咱們現吃現烤,豈不痛快?”
曾遠果然說好,轉頭告訴了後頭翹首以盼的兵士們,又是一陣歡呼。
杜瑕也過來了,見狀笑着將方纔贏得一百多兩銀子遞過去,道:“正好纔剛贏的,也算是你掙得,這便拿去請兄弟們吃酒吧!”
牧清寒微怔,問明緣由後也是喜出望外,當即讚道:“果然夫人是個賢惠的,這般生財有道,卻不是爲夫的福氣?趕明兒什麼時候我不做官啦,便去場上耍把式賣藝,夫人你便押注,咱倆裡應外合必然賺得盆滿鉢滿。”
眼見這人也是有些開心的忘乎所以,竟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杜瑕也是忍俊不禁,失笑道:“說什麼混話?當然,咱們名下的產業都是做假的不成?再多幾十口人也吃喝不盡,哪裡就淪落到你去賣藝啦?”
牧清寒也笑,又故意歪曲她的意思,笑道:“三五個也就罷了,幾十個……爲夫卻有些壓力,也心疼娘子。”
他還沒說完,杜瑕就知道這廝又想些歪腦筋,直恨的牙癢癢。
這人還能不能好了?怎麼就跟色慾薰心似的,一天到晚想着那種事情。
那頭曾遠卻又眼尖瞧見了,趕緊又開始衝的一堆兵士擠眉弄眼,人再次爆發出善意的鬨笑,然後齊齊對着杜霞抱拳,喊夫人。
在場衆多兵士中有她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想來也有其他軍營中的士兵混在其中。
杜瑕擺擺手,笑道:“不必見外,這麼聽着倒怪生份的,若不嫌棄,喊我嫂子也成喊我妹子也可。都是一家人,也不必講究這些虛禮。”
帶兵要帶心,牧清寒差不多已經成功跟他們混成一團,杜瑕也不是那種擺譜的,又怎麼會給他拖後腿、掉鏈子?
她這麼一說,衆人果然歡喜,覺得這位夫人當真不錯,紛紛七嘴八舌的喊開了,頓時覺得彼此之間距離拉近不少。
盧昭果然挑略偏一些的地段,帶着人在河邊圍了一塊地出來――既不妨礙旁人,自己也能盡興。
過了一會兒,牧清寒派出去採買的人回來了。因是大宗生意,且還是賣給這麼多軍爺的,那幾家店鋪的老闆特意派了夥計裝車送來,現場宰殺,一應血水雜碎俱都分別用桶裝了。現場吃也可,分給個人回家去給老婆孩子解饞也可,都十分便宜。
一百三十多兩銀子着實不少了,可架不住都是正當年紀的大肚漢,端的能吃,且又要喝酒,自然也不能用次一等的糊弄,因此竟不夠使,牧清寒自己又添了幾十兩,額外叫了些酒菜,便轟轟烈烈開了場。
這麼一大筆銀兩若放到一般兵士身上,說不得要狠狠勒緊褲腰帶攢上幾年,且也不捨得花,可他本就富裕,並不以爲意,樂得叫手下兵士們過得好一些。
這就是有錢的好處了。
世人總愛對黃白之物嗤之以鼻,擺出一副高貴清澈的模樣,可卻無人敢說它無用。
正巧現場就有幾個火頭軍,當即去撿了木棍,綁了幾個架子出來,十幾頭豬羊就這麼穿在上面,緩緩轉動,反覆炙烤。烤的過程中,他們又不斷往上撒鹽、抹蜜,各色佐料通過上面割開的口子緩緩滲入,與肉汁混合在一處,空氣中瀰漫開一股極爲濃烈的誘人香氣,直衝雲霄。
那幾頭羊肥嫩的很,不多時表皮便已烤至金黃,許多地方緩緩滲出油脂,一滴滴落入下方歡快躍動的火堆中,噗的一聲炸開來,進而迸發出更加刺激味蕾和食慾的香味!
底層兵士生活艱辛,飯量又大,並不能經常吃肉解饞,這會兒聞到味兒都不自覺開始吞嚥口水,忙活起來越發有勁了。
朱元也跟大家一同樂呵,最後更乾脆挽着袖子下場,還嫌棄幾個兵士手藝不好:“看看,看看,都烤的些甚麼!這幾處都乾焦了,當真糟踐了幾隻上等肥羊羔子。”
說完,乾脆將那幾個滿臉臊紅的小兵攆走,自己親自上陣,十分熟練的翻動起來,然後難掩得意的對這幾個晚輩傳授經驗:“瞧見沒?要這麼着纔好。既不容易糊,且更容易熟,真到了行軍打仗的時候,哪兒來那許多功夫與你們操弄飲食,自然得快些個纔好,平日也多練練,這般笨手笨腳的,如何敢說是我北禁軍的兵?”
他素來威望甚高,在許多士兵眼裡、心中只如活着的傳說一般,平時連跟他大聲招呼都需要鼓起勇氣的那種。誰知這會兒他竟親自動手做吃的,且瞧着動作甚是熟練,衆人竟都有了一種彼此距離瞬間拉近的感觸,有膽子大的便試探着上前搭話。
不多時,肉得了,衆人先奉與朱元和牧清寒,前者卻不大高興的說道:“做什麼弄這些虛頭巴腦的,老子沒有手不成?老子不能動不成?你們只管吃自己的!”
見他這般,牧清寒也笑了一回,又道:“今兒便不分官階高低,大家只管盡興吃喝,不必理會旁人,推來讓去好沒意思。”
曾遠就笑,說:“那敢情好,原是我們有口福了,合該今兒輪到我們休班!那些個執勤的弟兄們,且等下回吧!”
他還沒說完,一衆人便都大笑起來,紛紛去爭搶金黃濃香的肥嫩豬羊肉,大吃大嚼,又自取了酒碗倒酒喝,只吃的滿嘴流油,灌得滿口濃香。
曾遠等人又來敬酒,朱元倒是來者不拒,一碗一碗喝的豪爽,可牧清寒卻只是搖頭,看了看杜瑕,道:“你們自吃。”
大家就又開始起鬨,盧昭更故意挑釁道:“好兄弟,你這麼着可不成,夫綱不振吶!趕明兒弟妹都要騎到你頭上去了。”
牧清寒不以爲意,也不受激,只是笑說:“本就是她管着我,這也沒什麼。”
之前大家也常在一處喝酒,他是知道一個喝醉了的男人有多沉,多不好弄的,而眼下杜瑕又懷着孩子,照顧她自己就夠辛苦的了,他如何還能給她平添負擔?自然滴酒不沾,決意要保持清醒。
已經連喝數碗的盧昭卻開始上頭了,話也多起來,一張嘴就不大把門,當即大聲笑道:“兄弟,你,你這樣不成!女人本就該聽咱們的,你也太軟弱了些。得,得學學我!”
牧清寒饒有趣味的看着他,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笑吟吟的問道:“哦?願聞其詳。”
盧昭本就有點好面子,這會兒喝高了也是頭昏腦漲,心裡怎麼想的,嘴上忍不住就都圖圖出來。見對方主動問,他更加按捺不住,當即忘了曾經的切膚之痛,手舞足蹈的說道: “我們家那就是我說了算的,無論大事小事,皆是我做主,銀子也都是我管着,你嫂子當真連句話都不敢說的……”
話音未落,卻聽衆人都已經鬨笑起來,剛過來坐在牧清寒身邊的杜瑕也是一副不忍直視的表情,很是微妙。
牧清寒強忍笑意,乾咳幾聲清清嗓子,裝模作樣的勸道:“兄長莫要說了,我們都曉得。”
“你們不曉得!”盧昭一把揮開他的胳膊,越發急眼了,當即急吼吼道:“你們哪裡會曉得?上一回也不知是那個混賬在外造謠,說我打不過她怎的,又被她治的死死的,這豈不是在毀我的名聲?我如何會打不過……”
“大哥!”杜瑕覺得若是自己在這麼看下去而無動於衷,未免也忒殘忍了些,於是好意出言相勸道:“不必說了,再說下去,你肯定會後悔的。”
盧昭卻把眼睛一瞪,不以爲意的嗤了一聲,剛要說老子如何會後悔,卻見從一旁人羣中擠進來的龐秀玉,登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兒了,瞬間安靜如雞。
杜瑕和牧清寒都有些沒眼看的別開頭去,心道大哥你咋不知道吃一塹長一智麼!忘了上一回吹牛逼是怎麼被整治的接連兩三天拿筷子都手抖了麼?怎的如今還犯同一個錯誤!
到底是在外頭,饒是龐秀玉平時不大注重這個,也知道不好給自家男人當衆難堪,畢竟人家好歹還擔着個都頭的名頭,大小是個官兒哩,因此只是衝他咧嘴一笑。
盧昭登時就覺得腿肚子打轉,酒都醒了,然後非常勉強的回了一個微笑。
吾命休矣!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背地裡就不能講別人壞話,不然非得給抓住了不可。
衆人吃吃喝喝十分盡興,等酒喝得差不多了,一羣大老爺們兒湊在一起不免要比劃一番,於是划拳的、打拳的、踢腿的舞劍的,做什麼的都有。還有荒腔走板曲兒的,抱着同僚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直問自己爲啥還找不着媳婦兒的……
又有人因爲之前輸給牧清寒十分懊惱,見頭頂上空有鳥雀飛過,當即彎弓搭箭,射了幾隻下來,當場拔了毛,掏了內臟,一併放在火上烤了吃。
不遠處有些個文人瞧見了,都大搖其頭,又捶胸頓足的,說什麼這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果然是一羣莽夫!”
衆兵士聽了,也不在意,只哈哈一笑,全然不往心裡去,轉頭繼續吃喝。
牧清寒倒是真一口沒沾,而盧昭也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還是想酒壯慫人膽,竟比往日喝得更多些,醉到了十二分。等三更時分大家散了,他早已人事不省,龐秀玉竟也沒管他,只隨意點了幾個親兵,託大家“不拘怎麼樣把人弄回去即可”,杜瑕和牧清寒只得報以同情的眼神。
然而逍遙的日子是短暫的,八月佳節剛過,皇后竟也頻頻召蘇太太進宮說話,走時也賞賜東西,而蘇太太也是笑容滿面的。
再結合之前九公主對蘇秀的態度,原本還沒察覺的人也都品出味兒來了。
敢情,蘇家這是又要起來了?
只是九公主名聲實在太好,長得雖不敢說國色天香,可也十分得人意;與此相對的,那蘇平未免也太……平平無奇了吧?
當即便有人在私底下酸溜溜的說道:“便是他自己個兒是個廢物又如何?家裡有能人才是正經。所以說自己拼的好,不如投胎投的好!瞧瞧,省了多少事!搖身一變就成了皇親國戚,再富貴顯赫不過。”
不過皇后和九公主母女這般明目張膽的活動,聖人不可能沒有察覺,幾日後竟也順水推舟的賜婚,可卻沒有說明婚期,只是又雷厲風行的點了將:
大祿朝正式對炤戎開戰,點朱元、蘇隆爲將軍,牧清寒和另一人爲副將,率十二萬大軍分兩路迎擊炤戎,餘者加強東南西三面防禦,以防鄰國趁機來犯,趁火打劫。
做好了戰事安排後,聖人才說:“此大敵當前之際,實在不宜分心,既如此,便等大軍得勝歸來再辦,蘇將軍家中也好雙喜臨門。”
皇后孃兒仨聽了,心頭登時咯噔一聲:這是聖人在表示不滿,藉機敲打他們麼?
哪裡有這樣安排婚事的!
什麼“得勝歸來”再舉行婚禮,換句話說,要是他們遲遲未歸,九公主就要一直拖着不成?
須知大戰一開,局勢瞬息萬變,隨隨便便也能打個三年兩載……說句不吉利的,若是不能“大勝”,只是“小勝”或略有失利,這親事難不成就要作廢了?
若是當真如此,他們的算盤不是白打了!
饒是三皇子也有些沉不住氣了,偷偷問皇后:“父皇近來可有說過什麼?”
好容易操作一番,竟只得了這般結果,皇后自己心裡也煩躁的很,可卻又說不清具體是哪裡出了差錯。
“按理說不能呀,當初肅妃不也是把七公主嫁與侯爺之子,聖人也沒說什麼,怎的偏偏到了咱們這頭就出了岔子?”
真要論其身份,皇后可始終穩壓肅妃一頭,九公主的身份自然也比七公主高貴,如何她行,九公主就不成?
三皇子想了一回,試探着問道:“難不成是肅妃娘娘和七公主那頭說了什麼?不然,不然父皇就是當真想要雙喜臨門?”
“那賤人!”皇后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卻又覺得不大可能,因爲肅妃和七公主本人就已經在拉幫結夥了,她們又憑什麼說自己?可若是聖人真想雙喜臨門……他不能這麼閒得慌吧?
想到這裡,母子二人的表情都有些扭曲。
不過話說回來,聖人這幾年老了,說話做事越發不靠譜,時常叫人捉摸不透,想起一出是一出。之前還曾突發奇想的替七公主亂點鴛鴦譜……
真要這麼說起來,貌似雙喜臨門圖個大吉大利什麼的,難不成是真的?
只是不管到底是不是真的,聖人金口玉言已出,明旨已下,跟亂點鴛鴦譜那會兒的私下說完全是兩碼事,便再也沒了更改的可能,皇后他們也只得打碎牙往肚子裡合着血水咽,然後還要笑吟吟的謝恩。
在這之前,九公主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跟蘇平成親的準備,可當她聽到婚期可能無限延遲的消息時,也不知怎的,心底竟不自覺偷偷鬆了口氣。
到底不是自己真心中意的二郎,若就這麼相伴終生,如何能不委屈?
***
之前杜瑕等人還猜測,這一仗聖人到底會不會打,什麼時候打,派誰去打,誰知這一天竟來得這樣快。
聖旨到的時候,牧清寒和杜瑕正在家吃飯,聽那傳旨太監唸完之後,兩人都是一陣沉默,然後頭腦中有片刻的空白,竟什麼反應都不能有。
還是杜瑕先回過神來,強打精神,撐起笑容,吩咐小雀拿賞錢,又對那黃門道:“怪熱的,勞煩公公大太陽底下走一遭,且去偏室吃一盞酸梅薄荷茶去去暑氣再走。”
那黃門道了謝,笑眯眯的去了。
小雀見兩個主子的表情都不大好,也不敢打擾,忙退了出去。
良久,牧清寒才百感交集的說道:“終究是,來了。”
他看了看垂頭不語的妻子,伸手將她摟入懷中,低聲道:“委屈你了。”
這一出征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兒,自己一準兒見不到孩子出生,等回來,保不準孩子都能叫人了呢!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的大事,自己平時那般小心擔憂尚且不能夠徹底放心,誰知竟在這個時候出征!
她若是怕了該怎麼辦,自己不在身邊,她卻去靠誰?
她之前也未曾撫育過孩兒,剛做母親,難免手忙腳亂的,自己竟當真什麼都幫不上……
杜瑕知道保家衛國是大事,恐怕也是牧清寒素來的願望和理想,她也想說沒關係,也想一派寬容大度的說不必管我,可話在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滾啊滾的,便化作眼淚從眼眶裡滾出來了。
她不想他走。
“我不想你走。”杜瑕忍了又忍,沒忍住,把臉埋在牧清寒懷中,一邊流淚,一邊哭道:“怎麼偏偏是你,怎麼偏偏是這個時候,你可知道留我一人在此多害怕呀!”
萬一,萬一她難產怎麼辦?
戰場上刀槍無眼,萬一他受傷了又如何是好?
打仗哪兒有不死人的,既然會死人,又爲何不會是他……
杜瑕已經不敢再想下去,她怕,怕得很。
認識這麼就,除了當初自己跟杜文遊學,死裡逃生之後,牧清寒就再也沒見過妻子掉淚,更沒見她這般無助過,當真一顆心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千言萬語都化作一句話:“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杜瑕拼命搖頭,卻又拼命掉淚,什麼都說不出口。
對不住?他有什麼對不住自己的呢?
當初成親之前不就已經知道他有這份志氣了麼,可自己偏偏就愛他這份志氣,如今……依舊愛的很。
可是黎民百姓對不住自己麼?還是知人善用的聖人?
不,都不是,他們都沒錯,錯的只是炤戎,只是賊心不死的炤戎!
便是沒有牧清寒,也會有旁人,會有無數將士爲了保家衛國戰死沙場,最後的功勞簿上頭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沒有。也沒人知道他們曾經來過,曾經爲了那一寸寸土地拼死戰鬥過……
那麼牧清寒不去,換別人去麼?
不,他們做不到,這樣太自私,太卑劣,他們做不到。
杜瑕想啊想,卻想不出一個真正強有力的理由將他留下,最後終於忍不住,竟失聲痛哭起來。
“爲什麼偏偏是你,爲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爲什麼偏偏……要打仗!”
她哭的悽慘,喊得壓抑,只把牧清寒一顆心都哭的碎了。
是呀,爲什麼要打仗?
戰火一旦燃起,又將有多少無辜百姓遭殃,又將有多少人的父親,多少人的兒子,多少人的丈夫無法重返故土!
說到最後,牧清寒自己也不由得溼了眼眶,是呀,爲什麼?
不去,是爲不忠;可若是去了,誰能保證自己一定會全須全尾的回來呢?
若是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留下這孃兒倆可怎麼過!他跟他的孩子還未曾蒙面呢!
到底是有孕在身的人了,杜瑕本就容易疲憊,這消息更是打擊巨大,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牧清寒睜着兩隻眼睛,就這麼安安靜靜的守了她一夜,然後天剛亮就去了杜家。
牧清寒等人要掛帥出征的消息已經傳開,杜家人也是萬分感慨,昨晚幾乎誰都沒睡着,翻來覆去胡思亂想,這會兒一個兩個的精神都有些爲萎靡不振。
王氏更是想起來就哭,想起來就哭。可她又怕不吉利,反而給女婿召禍,便拼命忍耐,越發心如刀絞。
她苦命的女兒啊!
這會兒外頭的人通報說姑爺來了,衆人都是一怔,忙收了淚意,趕緊叫他進來。
見大家都在,牧清寒剛一進門就一掀袍子,結結實實跪倒在地,朝杜河和王氏磕了個頭,沉聲道:“岳父岳母在上,小婿不孝,改日便要出征,此去迢迢千里,死生未卜,小婿不在期間,且叫娘子來家住着,勞煩二老多加照拂。”
王氏越發悲從中來,強忍淚意點點頭,道:“那是自然,她是我的女兒,我如何不疼?你只管安心。”
牧清寒認真道謝,又磕了一個響頭,狠狠攥了攥拳頭,這才牙關緊咬的說道:“沙場無眼,小婿……若是小婿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叫娘子不必守節,她還年輕,又有財產,就,就再找個人嫁了吧!”
室內頓時一片死寂,王氏慌忙捂住嘴,眼淚卻止不住滲出,越發心似刀割。
杜文也不禁動容,眼眶發紅,鼻樑泛酸,欲上前扯他起來,恨聲道:“你這說的是什麼混賬話,不過是打仗罷了,與你同去的朱元老將軍不知打了多少回,至今都好端端的,你尚且年輕力壯,如何偏要說這些喪氣的話!”
誰都知道打仗的危險,可誰又願意聽親人親口交代後事呢!
牧清寒剛要說話,就聽門口傳來一陣匆匆腳步聲,衆人擡頭一看,不禁愕然,竟是杜瑕!
“你,你簡直混賬!”
早起杜瑕不見了牧清寒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忙問了家中下人他的去向,便匆匆趕來,誰知纔剛進門,就聽見他說了這樣一番肺腑之言,心口只又疼又氣,當即三步並兩步走上前來,擡手往他臉上就是一巴掌,居高臨下的罵道:“你瘋了不成?不過去打個仗罷了,做什麼這幅如喪考妣的模樣?若給聖人知道了,你仗都沒開始打的就先給自己定了死罪,也不必出去了,先就治你一個擾亂軍心的罪名,推出去砍了是正經!”
這一巴掌來得又急又快,且她盛怒之下力氣極大,牧清寒沒來得及,或者說壓根兒就沒想過要躲,正面受了,直覺火辣辣一片的疼,不多會兒就腫起來了。
杜瑕兀自不解氣,指着他的鼻子罵道:“說些什麼冠冕堂皇的話,不知道的只以爲是我貪生怕死,殊不知竟是你想借機擺脫我呢!”
她一行哭一行罵,最後乾脆咬牙切齒道:“我還就把話撂這兒了,若是你當真死了,老孃還懶得再嫁呢!又不是養不活自己,何苦再去伺候什麼臭男人!我就有空便賺錢,沒空便打孩子,左右閒着也是閒着。若是遇到什麼俊俏風流的小生,自然也樂意調戲一番的,誰與你守節去,想得倒美,呸!”
這話着實石破天驚,只吼得衆人都是呆了,許久還回不過神來。
杜瑕又罵了許多話,最後自己覺得略略平復了些,又狠狠扇了第二巴掌,然後就一甩袖子走了。
牧清寒頂着一張火辣辣的臉,看着她離去的背影,胸中諸多念頭不住翻滾起伏,只恨不得說與誰聽纔好。
良久,王氏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先打發人追出去看女兒的情況,緊接着又罵道:“造孽,造孽啊,炤戎的那羣糟爛王八羔子,都是蛇蠍心腸,轉生的夜叉,養不住的白眼狼!已經禍害了咱們一個公主還不算完,這回竟又打算禍害咱們百姓了啊!難不成他們就不怕死,他們就沒有妻兒老小的?也不怕傷天理!”
杜文沉默良久,上前拍了拍牧清寒的肩膀,正色道:“慎行,我知你是好意,可,唉,罷了,你也是個明白人,如何不明白我妹子的心思?你說這話給她聽見了,當真是用刀子剜她的心!”
“卻不也是剜我的心?”牧清寒彷彿不堪重負一般搖晃兩下,苦笑道:“只是世事難料,有所準備總比倉皇無措的好。世人對女子終究苛刻了些,男子可另娶,女子卻不好改嫁,她又懷着孩子,我事先說了這話傳出去,來日她也好做些……”
若自己能安然歸來自然是好,可戰場上的事誰說得準呢?莫說自己死了,便是沒死,成了個殘廢,豈不是拖累妻子?
眼下自己先有言在先,假使日後當真應驗,杜瑕再嫁也不會遇到什麼阻力,更沒有人敢說三道四。
杜文心下大爲震動,卻不好再說什麼,只是長嘆一聲,這才推了他一把,道:“分離在即,莫說那些沒用的了,多多團圓是正經,去吧!”
牧清寒張了張嘴,略一遲疑,便往外追去。
“莫要再自作聰明胡言亂語了!”杜文還是不放心,又追着喊了一句才罷。
牧清寒大步流星追出去,卻只看到自家馬車絕塵而去,他懊惱的握了握拳頭,幾乎等不得杜家小廝去牽馬……
天氣本就悶熱,夫妻二人又這般鬧矛盾,偶爾想起來,當真覺得連喘氣都困難,看什麼都煩躁的很。
杜瑕在馬車內暗自生氣,一把蘇繡扇子搖的呼呼作響,幾乎要將扇面扇破,對窗外牧清寒的聲音充耳不聞,只叫埋頭趕路,回到家裡後也是目不斜視的下車,立刻吩咐小雀等人收拾行李。
牧清寒忙拉住她的手,低聲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回孃家!”杜瑕用力甩了下,沒甩開,越發來氣,怒目圓睜道:“左右有人厭棄了我了,我又何苦留下自尋煩惱?不如趁早離了去來的乾淨!”
牧清寒又是心疼又是憐愛,抱得越發緊了,下巴擱在她頸窩,低聲道:“我如何捨得!”
杜瑕乾脆擡腿踩了他一腳,道:“方纔說話那人是誰?小狗麼?你這就要建功立業去了,何苦留我一個拖累在後頭!”
“我哪裡是怕你拖累我,”牧清寒長長的嘆了口氣,往她面頰上輕啄一口,道:“是怕我拖累了你。”
杜瑕也知道往往將士在得知自己出徵前便會做好最壞的打算,可當這種事情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她一時無法接受。
兩人都不說話了,就這麼靜靜地抱着。
過了許久,牧清寒才道:“你身子不得久站,坐下吧。”
杜瑕沒做聲,可還是順着他的動作坐下了。
兩人又開始對坐發呆,良久,杜瑕抓着他的大手,語氣空前強硬的說道:“你給我記着,往後再不許說這種話!我若是想走,難不成誰攔得住我?說不說都一樣。可我若是想留,你們家裡誰還能把我硬丟出去麼?自然說不說也都一樣。所以,你也莫要廢話了。”
牧清寒反手握住她的手,笑容溫柔的幾乎要化作一汪春水,點頭,道:“好,不說了。”
杜瑕不放心的追道:“都要好好的。”
牧清寒捏了捏她的手,點頭,“好,都好好地。”
我們都要好好的活着,看兒女成羣,子孫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