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如今天下太平, 越是這些個不能吃不能喝的把玩物件兒才越能賣的上價錢。
之前王氏每每與那老闆娘說話, 也知道她店裡好些個貴的叫人咋舌的東西, 什麼十幾兩乃至幾十兩一件的插屏芯子、繡花卷軸,這本就不是尋常百姓家買得起的物件, 可還不是賣的歡?可見城中有錢人家果然是多, 難怪一派繁華氣象。
況且那還都只是擺在外面的, 可哪家店裡沒有三五件鎮店的寶貝?一般人卻是見不到的, 王氏也時常琢磨,心道那些豈不要以百兩計?乖乖老天爺……
見王氏這般反應,杜瑕就笑了, 同時越發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杜河尚且不論,可王氏若是放在現代社會,必然是個敢打敢拼,對市場敏銳, 又善於把握機會的商人苗子!
沒分家之前, 二房地位尷尬, 王氏也沒有一技之長, 手頭也不寬裕,自然無法覓得商機。可饒是那樣, 她竟還能帶着一雙兒女在夾縫中生存, 又攢下不少私房, 可見着實精明,只是面上不大顯罷了。
如今分家纔不過短短數月,中間沒有任何人指點, 她就已經迅速完成了從普通村婦到小縣城居民的蛻變。旁的不說,光是從她不過短短數日就能主動放棄自己開火,選擇從外面叫吃的,然後利用節省下來的時間創造更大的經濟價值這一點,就可見一斑。
要知道,對任何一個窮慣了的人來說,想要短時間內放棄固有思維都是非常困難的,很少有人能夠冷靜的計算自己一番取捨後是否能換來更大利益。
但王氏做到了,不僅做到了,竟還是自己悟出來的,着實難能可貴!
孃兒倆盤在炕上細細合計一番,只覺得未來一片大好,不由得十分暢快,王氏竟叫了一大桌葷菜來,兩人飽飽一頓。
王氏給女兒夾了好大一筷子旋炙豬皮肉,眉開眼笑道:“我兒如此聰慧,我竟是有福了,且等咱們再攢幾個錢,就叫你爹去買座小山放在你名下,日後每季便都有租子,也算長久,你也不必日日這般辛苦,只當個嬌嬌兒養着吧。”
杜瑕聽後不解道:“爲何卻是買山,不是買地?”說完,照例去蘸梅子醬。
以前她總看小說什麼的,不是主人公發達了之後總是大肆購買田地麼?怎麼到了她這兒就要買山?
卻說這旋炙豬皮肉就是帶皮豬肉放到炭火上慢烤而成,叫油脂從內而外緩緩滲出,最後只見滿目金黃,濃香撲鼻,外酥裡嫩,肥而不膩,端的費工夫。
送上桌時這菜卻是切好了的,又有配套的蘸料,根據時節、喜好分爲大蒜白醋汁兒或是梅子醬,還有個別店家特質的招牌濃醬汁兒,都很可口。
因時下大力推崇羊肉,只以彘爲賤,是以這滿滿一大碟費功夫的好菜竟纔不過十八個錢上下,若是同等羊肉,怕不得二、三十文!
原本王氏是想買羊肉的,怎奈這個女兒天生跟旁人不同,只說羊肉有味兒,非要豬肉。自己見她每回都愛用這個蘸足了酸甜可口的梅子醬,倒能吃下去小半碟,着實香甜,也就依她。
王氏又將梅子醬往她跟前推了下,道:“你到底是小孩兒家家,哪裡知道這許多道理?且不說你爹日日在外做活,就是我素日裡與鄰里往來,也知道不少事情。咱們這一帶多山少地,土地不甚肥沃,且很費功夫,入賬亦有限。那等肥田有限不說,也被諸多大戶佔下,我等平頭百姓焉能插手?倒不如買山,種些個瓜果李桃,不打眼又實在,還好侍弄。你不知道咱們縣城周邊產的瓜果極好,格外甘甜,年年都有外商過來大批採買呢!”
杜瑕聽後恍然大悟,原來竟是自己糊塗了。
因她十分聰慧,年紀雖小卻很有主意,漸漸地王氏也拿她當個大人對待,且日後少不得要自己當家,合該打小練起來,有什麼事也喜歡同她商量。
一時飯畢,王氏去簡單收拾了飯桌碗筷,只擱在外頭等酒樓夥計過來回收,又跟女兒道:“前兒我又見牛嫂子了,聽說你大嬸嬸着實不大好,我預備明日回去瞧瞧,你去不去?”
杜瑕慌忙搖頭,避之不迭,心道這小身板兒就是死在那裡的,再回去幹嗎?再次找死麼?她可還沒活夠呢!
王氏也不勉強,只摸着她的腦袋道:“也罷,不然他們見你如今脣紅齒白,嬌花般好模樣,難免眼熱,保不齊又要橫生事端,倒不如避開的好。”
杜河和王氏長得都不錯,因此一對兒女也是好相貌。以前面黃肌瘦、心情抑鬱看不大出來,現下日子過得舒心了,一家人都精神煥發,瞧着與以往真真兒判若兩人。何況女兒竟還讀書,自有一股嫺靜氣質,竟不似一般人家的姑娘。
杜瑕給她誇得不好意思,只歪在她懷裡笑,孃兒倆說了好一會兒知心話。
稍後王氏卻又拿了一套新衣裳進來在她身上比量,不住點頭,道:“到底是你,竟也壓得住這顏色,只是終究太素淡了些。”
杜瑕聽後萬般無奈,什麼叫壓得住這顏色,聽着好像是小孩兒就不能穿似的。
裡面的月白小褂和同色百褶腰裙倒罷了,外面的對襟及膝長褙子也不過是淺黃帶着同色暗花紋的主料,周邊都滾了一圈兒約莫一指寬的淡灰鄒光壓牙兒,說不清的雅緻。
王氏什麼都好,就是這個顏色審美,還是與時下最廣大婦女緊緊團結在一起,一致堅定不移的認爲小孩兒,尤其是女孩兒就都合該大紅大綠的打扮……
見杜瑕還是一副不爲所動的樣子,王氏到底不甘心,又道:“如今天兒也冷了,轉眼就要過年,太寡淡了也實在不美,不如我再給你扯幾塊鮮亮顏色的料子,好好做兩套棉服,也沾沾喜氣兒。”
杜瑕剛要開口,就見她笑道:“放心,顏色必然叫你親自掌眼,只是你好歹也聽娘說幾句,哪有小姑娘家家的天天這般如此的?就是街頭那家見天鼻孔對天,生個女兒狗尾巴草似的吳家的,竟也見天家花紅柳綠,好不熱鬧!可憐你生的這般好相貌,又有這樣的手藝,難不成偏偏不如她?好歹是年根兒底下,你且……”
論及講理,杜瑕斷然不怵,可要說起用親情攻勢嘮叨,她還真就不是個兒!
眼見着王氏大有說到天黑的架勢,她自己先就舉手投降,也不必再三催促,直笑道:“好好好,娘說得有理,趕明兒咱們就去挑布,我只揀那些個鵝黃、銀紅、胭脂等新鮮色往身上比劃也就是了,您可饒了我吧。”
王氏聽後果然歡喜,這才心滿意足的去了。
次日王氏拾掇好家裡,就跟着再次進城的牛嫂子一同家去,不過下半晌就回來,瞧着表情很是唏噓。
卻說她回去之後,見周氏雖比二房走之前那樣起不來牀略強一點兒,可也實在好不到哪兒去,臉兒蠟黃蠟黃的,也瘦的厲害。
見王氏回來,周氏又拉着她哭了一回,又傾訴自己對四丫的思念之情,還說道外面總有人風言風語,只說他們夫妻苛待女兒,結果鬧得最後女兒都受不了,寧肯自輕自賤也不肯繼續待在爹孃身邊,只把杜江和周氏氣個半死,連着婆婆於氏也跳出去在街上破口大罵了幾回。
原本於氏也是想慫恿賣四丫的,但那會兒她打的算盤是將四丫的賣身銀子撈到自己口袋裡,誰承想經過中間那麼一鬧騰,不光銀子沒到手,她還間接地背上了糟踐孫女的罪名,哪裡能不氣死!
於氏倒罷了,畢竟最後她是真的動搖了,如今擔了這樣的名聲也不算虧,可週氏纔是貨真價實的冤枉。
天地良心,他們家雖不富裕,也難免隨大流的有些重男輕女,可真真兒的從沒起過要賣女兒的心思!饒是周氏身子骨這麼差,平日還拼命做活是爲了什麼,還不就是想豁出去這把骨頭給兩個女兒攢點嫁妝?
可經過四丫這麼一鬧騰,他們夫妻二人登時就成了十里八鄉的一個大笑話,誰不在背後取笑?
骨肉之情,人類本性,三歲孩子都知道疼了餓了要回家找爹孃,四丫都那般大了,怎能不知道給人當奴才的艱難風險?可饒是這麼着她竟還是主動去了,又公然尋死覓活,外人簡直不必猜都會得出同一個結論:
那孩子必然是在家裡受盡了苦難折磨,實在走投無路了,這纔出此下策,免得絕了生機……
這可真是幾輩子的老臉都丟盡了,斷斷沒法兒做人,若不是還惦記着有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周氏早就把自己掛到房樑上吊死了!
偏三房也不是好貨,到了這般田地越加奚落,劉氏隔三差五必鬧一場,又酷愛站到院子裡指桑罵槐,只把周氏生生氣昏過去好幾次。
而最叫周氏寒心的莫過於原以爲會是自己一輩子指望的兒子杜寶。
他分明知道姐姐、母親被人欺負,從頭至尾竟不發一言,還是有一次周氏着實被氣得很了,問到他臉上,他反倒惱了:
“都雲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是讀聖賢書的,你們女人吵架,我豈可參與?若是叫人知道,趕明兒還考不考科舉了?真是可笑!”
聖人極力推崇仁孝,斷沒有這麼狗屁不通的說法,又怎麼可能會放任讀書人爲了什麼胡攪蠻纏的道理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家人受辱而無動於衷!
打那之後,周氏差不多就絕了最後一點念想,整個人都呆了,如同行屍走肉,只是木訥的熬日子。
王氏見後不忍,含淚安慰幾句,可看周氏到底傷透了心,只是左耳聽右耳冒,誰說都不管用。再見大伯子杜江眼下對周氏不冷不熱,不復從前耐心恩愛的樣子,王氏也覺得扎心。
可巧劉氏又在外面叫罵,她忍不住出門說了幾句,見對方還是不以爲意,也有些氣着了,便道:“你且消停些吧,難不成還以爲這是什麼好事兒不成?真逼死了大嫂莫非你還能得了實惠?”
見劉氏臉上竟真有這麼點兒意思,王氏竟給她氣笑了,只覺得三房真是一家子都豬狗不如,爲了這麼丁點兒的財產竟也鬧到了謀害人命的地步,當即冷笑道:
“別做夢了!大伯子年富力強,又有手藝在身,現下不必再支援你們,還不能攢下錢養護一個病人?退一萬步說,若是大嫂真的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必然是要再娶的。你一味欺負大嫂軟弱可欺,只拿捏她,可你敢說新來的也是這般?若是個潑婦,大伯子又圖新鮮,他們更是大房,且分了家,你又能如何?說不得就要把你們攆出去!”
現在三房已經分了家,早該走了,也就是杜平和於氏偏心,杜江和周氏自顧不暇,這才能繼續賴着。可要是周氏真的一撒手走了,杜江反倒能沒了顧忌,新仇加舊恨,少不得要發狠……
劉氏聽到前半截還羞臊難當,可等王氏說完後略一琢磨,倒也真有些踟躕,一隻手捻着她近來頻頻炫耀的,杜海從縣城裡捎回來的新鮮玉兔結子,也想的出了神,日後果然收斂不少。
回去把這事與杜江說時,王氏還笑:“真是賣油的娘子水梳頭,那些結子分明是我們孃兒倆點燈熬油打出來的,偏我們自己平日裡倒不怎麼戴,她竟到我跟前炫耀起來!”
又過了幾天,王氏帶着女兒新做好的三隻羊毛氈貓兒去原先的店裡送貨,與老闆娘好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兩人你爭我奪好不熱鬧,最後如願將這種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玩意兒定價一兩半銀子一隻。
這是她們賣給店鋪的價格,至於店鋪往外賣,卻要高到一兩七錢。
羊毛氈玩偶看着不小,可用料卻不多,一斤上等羊毛也不過幾百個錢,再算上顏料等,平均一隻成本着實有限,可謂暴利。
一兩七錢確實不便宜,如今一個成年縣民壯勞力在外忙活一整日也未必能得一百個錢,再加上家中女眷做些零活,運氣特別好的話倒也能有個一百五十文上下,而這些分攤給一家人衣食住行往來應酬等方面之後,幾乎分文不剩。
也就是說,絕大部分縣城居民饒是精打細算也免不了當“月光族”,而像杜瑕家這般家中有一個男孩兒讀書,月月還能攢幾兩銀子剩下的人家着實不大多。
當然,這主要得益於他們家兩個大小女人掙得比男人還多……
對這樣的羣體而言,想叫他們拿出幾十個錢買結子都難得很,更別提動輒一兩多,根本沒指望。
所以不管是杜瑕還老闆娘,打從一開始就都把消費羣體定位到了有錢人身上。
世界從來就是這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管多麼小多麼偏遠的地方,都少不了有錢人。
於窮苦人家而言,二兩銀子咬牙省省或許就能支撐一個月,可對富戶而言,沒準兒還不夠給姑娘太太們做條手帕子的。
頭一回做這樣大宗的買賣,王氏本人也十分忐忑,日日往店鋪裡跑,結果第二天就得知那三隻貓兒直接被方家的婆子一道買走了!
李氏的鋪子裡東西多而不雜,品質有保障,時常有新鮮玩意兒出來,縣內好些個有身份地位的女眷都愛打發人往這邊買東西,偶爾興致來了,親自上門的也不少,方家就是其中之一。
方家家大業大,並不差錢,如今又只有一位嫡女,自然珍重非常,日日都有婆子出來蒐羅,看又出了什麼新鮮好玩的玩意兒,好帶回去給自家姑娘解悶兒。打從杜瑕開始在這家鋪子裡販賣新式結子開始,方家的婆子就一次沒落下過,每每都是頭一批嚐鮮的,這回自然也不例外,臨走前還說若是有了新的,定要替他們留着云云。
有了這樣的結果,杜瑕和王氏都齊齊鬆了口氣,然後一個做羊毛氈玩偶,一個繼續編結子,兩頭開工,什麼都不耽擱,進賬也越發多起來。
杜瑕想着,只做閉着眼睛的玩偶終究不是辦法,可想找到後世那種合成材質的動物眼珠也絕對是癡人說夢。
她拼命想了幾天,就去集市訂了好些被打磨得圓溜溜十分光滑的黑色石頭珠子來,然後又用防水的顏料把眼睛一一畫好,這纔好了。
杜瑕的本職工作就是漫畫師,對於光影運用也很嫺熟,畫出來的眼睛自然是現在沒有的立體寫實,效果非常。
卻說那貓兒做的活靈活現,又是從前沒有過的手法,方家姑娘方媛果然無比喜愛,隔了幾日就穿一身火紅玫瑰襖兒,蔥黃棉裙,帶着翠玉的鐲子出來逛,懷裡正抱着那貓兒,十分得意。只是得知鋪子裡還沒上新貨,不免有些失望。
誰不愛炫耀?方媛又去幾家交好的手帕交家中做客,或邀請她們來自己家玩,大大方方的抱着貓兒亮相。
乍一開始還有人嘀咕,說這貓兒怎得如此乖巧,一動不動,方媛便笑着給她們瞧,結果震驚當場。衆人只急急地問是哪裡手藝。
於是不過短短几日,整個陳安縣城上下的女眷們就都知道方大小姐得了誰都沒有的好玩意兒,分明是假的,可頗有靈性,簡直跟真的別無二致。況且那玩偶又輕巧,就是小女孩兒抱着也不會累,更不會闖禍,還不必擔憂生了動物身上的蝨子……
方家本就是陳安縣內首富,方老爺原先是與同村同姓的妻子一同替人押送貨物起家,後來攢錢開了鏢局,光是結拜兄弟就有兩個,還有一幫手下,都是過命的交情,據說有幾年在西北一代頗有名氣。
後來方老爺等人年紀漸大,走鏢又是個腦袋別褲腰的玩命活兒,便都起了金盆洗手的心,又帶着一幫兄弟回來老家,做起買賣。
方老爺爲人仗義豪爽,身手膽識過人,有一羣兄弟幫忙,又有歷年積攢下來的金錢和人脈,不過幾年就起來了,財力十分雄厚,就是省府官員對他也很客氣。
之前衆人嚮往不已的趙大戶家竟絲毫不敢與之比肩,且不說趙老爺是個奸商,不得人心,就是財力也無法相提並論,衆人自然還是以方家爲首。
於是方家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大受關注,女眷們的吃穿用度不免也就暗中引導潮流,趙大戶之流每每都要學了去。現如今方小姐玩兒了這一手,但凡手頭不大緊吧的大小女孩兒,誰不羨慕,誰不想要?
杜瑕初一聽說這個還愣了半晌,直道別看小小陳安縣,還真是藏龍臥虎!
年底十分忙碌,個人都忙的腳不沾地,不覺時光飛逝,待到開春時分,杜家着實發了一筆。
因今年是狗年,杜瑕從去年十一月份就開始打了好多小狗的花樣結子,又做了兩百多個小狗的羊毛氈玩偶,有睡覺的、抱着球的,還有穿着小衣服、抱喜字的,幾隻湊在一起打鬧的,都非常可愛。
她把這些東西放到年前去賣,不過半月就銷售一空,聽說因着之前羊毛氈小貓的緣故,竟也有幾個外縣的人找來!
足足做了三個月,一發賣出去,僅僅過年這一錘子買賣,除去成本,杜瑕本人所做羊毛氈玩偶就有將近兩百五十兩銀子的進賬!就是那些小狗的結子也有十多兩,更別提還有王氏打的各色吉祥結子,三個月下來,也有個二十幾兩。
平均下來,孃兒倆一個月竟能得八、九十兩!當真叫人驚駭不已。
不光她自己吃驚,就是杜河和王氏也唬了一跳,這可是他們家從未見過的鉅款。
怪道之前商人地位低下還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果然是暴利!他們這些小打小鬧的“初級奢侈品批發加工”一旦窺到門徑上了套,竟也能一口氣掙出尋常莊戶人家幾年見不到的銀錢,何況大宗交易!
一家人緊急商議一番,也大了膽子,把計劃大大提前。
杜河在酒樓幹活,認識不少貴人,就是方老爺和他那兩位兄弟也見過幾回,便抽空託人買了城外一座不小的空山頭,加上打點人、過戶等也才花了七十幾兩。
那山上已經有了幾百天然生長的林木,只是並非果樹,杜河還預備請人買些個核桃、棗、桃、梨、石榴等物的樹苗載上,再請一戶山民照料看管。待幾年過後,果樹能夠結果了,不過三年五載便能回本,且自己也不必花錢去外面採買,亦可拿來送禮、走人情,十分合算。
因着杜瑕一再堅持,這回便全用的她的銀子,杜河回家後便直接將地契和官府開具的書信文檔等物都交與她自己保管,便是日後當嫁妝也使得。
這事兒也沒瞞着杜文,夫妻兩個原先還怕兒子吃味,欲要解釋,哪知杜文卻先笑了:“這值得什麼?原就是妹妹自己掙得,難不成我這個最兄長的便這般沒臉沒皮,反倒去搶不成?合該叫她自己收着,便是日後出嫁,少不得我也要努力賺錢,爲她弄些嫁妝,好風光出門子呢!”
現如今他的功課都趕的差不多,也隔三差五的抄寫書賺錢。因他抄的又快又好,往往三五日便能賺的幾百文,時常還能將書鋪給他抄寫的筆墨剩下不少,這些卻都是不必交回的。所以除了束脩之外,一應上學的筆墨紙硯等開支他竟都能能自己應付,不必再動用家中錢財不說,時不時還會從外面給家人捎點零嘴兒什麼的。
杜河聽後不由得老懷大慰,興奮地臉膛通紅,只拍着兒子的肩膀說好,又誇他有出息。
王氏也歡喜無限道:“聽說那山着實風光秀麗,下頭不遠處還有小河,吃水、澆樹都好使,等過兩年樹苗都長起來了,咱們再叫人蓋幾間屋子,得空也去做耍。”
眼下一家四口不論男女老幼竟都能賺錢,而支出卻有限,且又有了將來可源源不斷生錢的山頭,日子越發有了奔頭。
轉眼翻過年去,杜文已是十歲,杜瑕也已八歲,一家人齊心協力,生意越發好了。買的那座山也載滿果樹,又有西瓜,另外起了幾排房子,平時有一戶忠厚老實的山民照看,很是妥帖,整治地很像樣子。
因爲好多果樹栽下去之後需要三年五載才能開花結果,是以買山種樹這種營生,週期原就比開田種地長些,急是急不來的。再者中間時刻都有額外的花費,買苗、栽樹、澆水、施肥、除蟲,請人修剪,雖然不算多,可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是個小數字,家底略薄一點都未必花得起。
從買山過戶到後面買苗種樹,又蓋房子,前後一年多時光加起來,花了足足一百多兩,卻還需再等至少兩年,結出來的果子才勻稱好看,不然市面上也賣不出好價錢。只這些耗費,等閒寒門小戶如何耗得起?
杜瑕並不着急,聽說果樹長勢極好,且西瓜一項今年且能試着上市,也就由它去了。
這一年半來,他們一家辛勤勞作,手裡攢了足足幾百的銀子,着實寬裕了,也添置了不少家當,於是地方越發騰挪不開。
況且一雙兒女日漸長大,日後少不得要與人交際,杜河又開始暗中找更加寬敞的新住處,眼下已經是有眉目了。
杜瑕他們現在住的房子還有兩個月到期,正好可以先請人將新房子收拾一番,慢慢搬動,等這邊到期了,天氣也暖和了便挪過去。
杜瑕也跟着去看過,弄明白地理位置之後又笑父親果然是重視教育,新家位置距離東城區又近了兩條街,出了門走上幾百米,轉過頭去就有一家書肆。且因着房子位置好,空間也開闊,房租竟也翻了三倍有餘。好在現如今他家每月進項頗多,也不大在意。
新住處是個簡單的兩進小院,面積差不多是現在住的兩倍還多,推開頭一扇大門是第一進小院,剛進門右手邊盡頭也有一口灰石條兒砌成的水井,井邊兩株粗大柳樹。
對面卻是一處頗爲敞闊的屋子,高門大窗,日後可以做接待外客、遊戲之所,既不失禮,又不會衝撞女眷。
第二進小院也很是寬敞,足足三大間正房左右有東西廂房,兩邊還有小小耳房,都是好門好窗,收拾的十分齊整。
牆根兒底下一片菜園是上一任房主開好了的,還有兩株石榴樹,到時再將原先他們那幾顆一併挪過來,也就綠影成陰,很像一回事了。
一家人都去看過之後,兩個孩子先就無限歡喜。
因爲舊房子比較狹小,廂房緊吧,且只有一處,一家四口都擠在小小几間正房內,隔音也差,偶爾有什麼事也很不方便。如今兩邊廂房都敞亮開闊,杜瑕和杜文一人一間,甚至裡面還能隔開一處臥房,一處讀書寫字、與人說話的外間,不由的萬分滿足。
王氏去看過三五回之後便日日唸叨:“可巧豬仔也長大了,氣味兒也不好,回頭就叫你爹牽去集上賣了,只留下雞鴨吃蛋宰肉。那邊又有兩間耳房,一個可放東西或做客房,另一處便做廚房,偶然得空了,自己想整治些什麼方便。”
說罷又對杜瑕笑:“你與你哥哥都是個書口袋,人不大,書竟也抄了這般多,得空了也得打個架子好好放着。倒底事關文曲老爺,斷斷不敢馬虎了。”
時下重文,便是那些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土財主也愛專門修出一大間上等書房來,偏用那好木頭打了滿滿的架子,務必抹的油光發亮,又大肆採買書籍填裝,擺在顯眼處叫人看了去,是爲一時風氣。
普通百姓家自然做不來這個,可要是誰家中有幾本書,外人聽了也都打心眼兒裡高看幾眼,更別提這對兄妹是真讀書,王氏自然歡喜。
杜瑕聽了也開心,兼之新房子甚爲寬敞,原先的傢俱便有些不夠使,必然要再添,這幾天她跟杜文便時常湊在一起商議,興致來了還自己畫圖紙。
她現在所住的小屋也不過八平米上下,除了炕和一張小桌之外幾乎再放不下其他的,平時做手工的羊毛、彩繩、珠子、針線等物都統統塞在唯一一口木頭箱子裡,每天都要收放、翻找幾次,一個不小心還會糾纏在一起,很是不便。
地方小了就難受,站都沒處站,導致她每次看書、做活都要窩在炕上,林林總總一大堆東西擺滿地,活像個亂糟糟的作坊鋪子……
可等到搬了新家,她就能得一整套的書桌、椅子,再加上專門的衣櫃、箱子,還有放書、手工材料的架子,真是想想就美得很。
搬家總是大事,尤其是從小家到大家,需要添置的東西不少,最近王氏便頻頻出門,杜瑕也時常跟着。
轉眼已是三月末,天氣漸暖,隱約有了點春意,杜瑕也脫了厚重的冬日棉襖,換成略利索些的春日新夾襖。
現下家裡條件好了,便激發了王氏滿腔的母愛,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彌補一雙兒女前面遭罪的幾年,而最直接的表現之一就是各種做新衣裳,且衣料也不再侷限於便宜的棉布,尤其是兩個孩子身上,竟也時常會出現相對昂貴的精細織花棉布和單色的綾羅綢緞等高檔織物。
尤其是杜瑕,在這家人看來就是鬼門關上搶回來的孩子,偏她還這樣懂事,大家便都偏疼一些,每每旁人做一套衣裳,她卻能得兩套乃至三套。
今天杜瑕穿的是銀紅斜襟夾綢襖,用黃綢布滾牙兒,略繡幾枝黃梅花,下面配着淺蔥黃棉裙,非常俏麗,儼然已經有了女兒家的嬌美。
王氏繡活兒雖不大好,可盤的一手好盤扣,縫到衣服上登時便增色不少,不比那些配飾差。杜瑕今天這件小襖上頭縫的就是王氏盤的一對銀紅雙色琵琶造型盤扣,不僅色彩正對衣裳,且造型精巧靈動,端的亮眼。
經過將近一年工夫的休養,杜瑕不光把氣血養了回來,也長高了好些,頭髮也重新變得烏黑濃密,這會兒已經能穩穩的梳雙平髻了。她尚且年幼,倒不必用太多首飾,只需在兩邊略點兩朵鮮嫩花卉便已經十分好看,更襯得臉兒紅撲撲的,滿是朝氣。
今日王氏正要去鋪子裡送貨,正好杜瑕的紙也用光了,就跟着一同出門。
孃兒倆剛一進門,就見珠簾後面的裡間已經坐了一位挺富貴的姑娘,滑膩膩的吉祥富貴牡丹繡紋緞子長襖,駱駝色四副棉裙,俱都鑲着雪白的皮毛邊,頭上也是插金帶銀,身邊還跟着一個丫頭、一個婆子,正吃茶。
杜瑕只是略掃一眼,兼之珠簾密密麻麻,也瞧不見面容,倒也不往心裡去。
她倆剛一進來,老闆娘李氏竟就笑開了花,接了東西后麻利的算清銀錢,期間裡間的姑娘似乎叫了那婆子往身邊說話,還往這邊不住的瞧。
王氏和杜瑕都沒在意,結了賬就走了,然後又去買了些東西,這才往書肆去。
王氏不怎麼識字,往往見了書本就頭昏腦漲,也敬畏這些,便不大敢往裡頭去,只叫杜瑕自己進去慢慢挑選,自己在隔壁的茶鋪吃茶等着。
這書肆是老字號了,掌櫃的和夥計都十分厚道,且王氏自己也面對門口坐着,眼珠子時刻不離,並不會有差池。
自打搬到鎮上之後,杜瑕就時常往書肆裡來,或買筆墨,或買紙,手頭寬裕了之後還會一個月買上一兩本書,這種行爲放在百姓人家的小女孩兒身上着實罕見,是以掌櫃的和夥計就都認熟了她。
這會兒見她進來,平時沒什麼表情的掌櫃的也難免露出點笑模樣:“又來了?”
杜瑕跟他行了禮,又問好,這纔去後頭翻書。
因着杜文愛書成癡,不僅有肖秀才和牧清寒兩個藏書大戶鼎力支持,他自己也拼命抄書,陳安縣城市面上常見的書籍竟也讀了個差不離,連帶着杜瑕也跟着狂看,所以大部分竟不用買!她雖不能像兄長那樣記住全部,可次數多了總能記個七七八八,自覺整個人都漸漸充實起來。
可饒是這麼着,那些動輒要價幾十兩的人文地理、風土人情,乃至律法、人物傳記等平時還是見不着,對杜瑕而言也有些可望而不可即,因此她便趁着每次過來買東西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看上十幾頁,既能滿足自己的需求,又不至於弄髒弄壞了書。
而掌櫃自己家就有女孩兒,並不反對女孩兒讀書,很是佩服她小小年紀這般上進,不光對她這種蹭書看的行爲不反感,還會主動提供小板凳,着實叫杜瑕感念不已,因此從頭到尾自己用的筆墨紙硯都從這邊購買。
看了幾個月後,杜瑕差不多就拼湊起了對這個世界的大體認知:
這是個架空的朝代,號大祿,風土人情、經濟風物酷似盛宋,行政科舉卻又類似明朝,它剛從戰亂中誕生不過十多載,卻因爲執政者的特殊出身而早早進入了經濟的高速恢復和發展期,各地雖然還時有天災人禍發生,可總體卻是一片蒸蒸日上的繁榮景象。
杜瑕用隨身攜帶的手帕仔細擦乾淨手,去書架邊取出前次看的那本律法書慢慢啃。
專業書籍一般都十分晦澀難懂,可杜瑕卻不敢不看,不僅要看,還要努力記住,這是她上輩子結結實實得出來的教訓。
哪怕就是用不上呢,好歹心裡有個譜,不至於什麼時候稀裡糊塗的就把自己給挖個坑埋了。
按理說這種書籍十分有用,況且輕易不會更改,蹭書看終歸不大好,杜瑕原本也打算咬咬牙買下來的。哪知細細問過掌櫃的之後才知道,大祿朝律法規定極其詳細嚴格,一整套律法書足足有八個大類九十多本,幾十斤重,要價二百三十多兩!
杜瑕聽後幾乎要嘔出血來,她雖然賺的多些,可花的也多,旁的不說,就是日日讀書練字便是好大一筆開銷。如今她用的文房四寶也都漸漸換了好的,開銷更巨,幾乎能養活一戶農家。
且光是練字一天便要寫滿十張紙,再加上畫圖更甚,一刀紙用不滿六天,光紙一個月就要一二兩銀子;墨條也常買,中間還零零散散的買了幾十本書;還有針線彩繩羊毛、首飾匣子、珠花等零七碎八,花的時候不覺得多,回頭一算也有幾十兩出入;去年又買了一座山……私房竟有些不夠。
她原不愛開口跟家人要錢,只要強忍,預備下個節日再大賺一筆再說。
如今,暫且繼續蹭着吧。
剛看完兩頁,她就聽到又進來幾個人,原也沒在意的,可就聽那人隨手翻了幾本書之後竟對掌櫃的抱怨起來:“這都兩個月了,怎得竟還沒有新的?都是這些陳詞濫調,翻來覆去說爛了的。”
掌櫃的還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道:“話本也不是好寫的,外面傳什麼咱們就刻印什麼,去年到這會兒的都在這裡了。”
這年頭卻不講究什麼獨家出版,只要外面流傳的,書鋪或是印刷鋪子都可以自己刻了來賣,只要註明原作者是誰就可以。
話本?!
杜瑕的耳朵不免豎起來,而且她對“竟然有小女孩兒公然跑到這裡來買話本,還嫌棄更新太慢”這一現實十分震驚,本能的往那邊看去,然後就愣住了:
這不是方纔鋪子裡的那位小姐麼。
雖然那會兒沒看到模樣,可衣裳打扮是一樣的,且身邊確實也跟着一老一少兩個服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