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清輝的無罪釋放, 不僅代表着唐黨的再一次勝利, 還徹底證明了三皇子脅迫的大罪。
消息傳回宮中後, 聖人氣的半天喘不上氣來,又當着許多人的面大罵, 說三皇子“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皇后聽後當場跌坐在地, 又不斷哭求。
然而聖人此刻只覺得一種被欺瞞被愚弄的憤怒, 哪裡會聽?饒是口齒不清,還堅持將皇后禁足,又把三皇子圈禁了。
莫說如今聖人還不知能堅持多久, 便只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八字評價,就已經徹徹底底的將三皇子從可能繼位的名單上劃掉了。
皇后便是一朝國母,國母被禁足當真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且不說她的母家, 便是朝堂中許多大臣也紛紛上書, 請求聖人三思。
但莫說還在氣頭上的聖人壓根兒聽不進去這些, 反倒是火上澆油, 就是那一衆皇子,也不可能錯失此等大好時機, 眼睜睜看着好不容易跌下去的一個有力競爭者再次立起來。
因此朝堂之上便出現了空前一幕:
一貫互看不順的皇太子和被釋放出來的二皇子等人竟罕見的不與對方唱反調, 開始一致對付起三皇子來!
再加上唐芽的支持, 杜文等人的趁熱打鐵,即便九公主再如何拼盡全力,也已經於事無補了。
三皇子, 徹底完了!
*********
再見天日之時,牧清輝只覺得彷彿從未見過這般藍的天,從未看過這樣白的雲,甚至就連外面透着融融春意的空氣,也有些陌生了。
杜文親自來接他。
牧清輝見到他之後,二話不說,一揖到地,萬分感慨道:“不曾想到還有重見天日之時,卻叫我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當初杜文頭一次在大牢裡見到牧清輝的時候,他雖然落魄,可難掩富貴氣象,雙頰飽滿、眼神明亮,由內而外的散發出一股生機;如今在裡頭一待兩月,人瘦了不說,就連眼眶也深深瞘下去,周圍滿是皺紋,眼珠都渾濁了,活像是老了十多歲!
杜文看後不勝唏噓,忙上前扶起他,又拉着往車裡走,道:“你家雖好,可畢竟久無人居住,空曠的很,也冷清的很,且先來我家拾掇一晚,休整幾日,待我們都放下心來,這才放你回去。”
牧清輝有幾分貪婪的看了幾眼蔚藍的天空,聞言忙拱手道:“不必這樣麻煩,周伯也在家,哪裡又需要去叨擾弟妹與二老?”
自從得知他出事之後,郊外莊子上牧清寒的奶公周伯便十分焦急,竟連夜跑去杜家下跪,老淚縱橫的求杜文救救他家大爺,更主動帶來一生積蓄供他上下打點……
周伯雖然只是牧清寒的奶公,但對牧清輝這個大爺也十分照顧,主僕幾人感情頗深。
杜文笑道:“我便猜你會這樣說,一早就叫了周伯去我家,如今正等着呢。我家雖小,然客房還有幾間,你且安心住着吧。”
說完,便吩咐車伕啓程。
牧家院子固然拾掇的好,可到底少了些人氣,前番又因爲風聲問題人心浮動,下人也走了幾個,未必照顧得好人。而周伯雖然衷心,終究年紀大了,約莫有些地方便力不從心,杜文哪裡敢叫牧清輝這麼回去?
推辭不過的牧清輝上了車,又忍不住掀開窗簾,望着兩側飛快向後移動的景物感慨道:“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原先我風光的時候,多少人上趕着巴結,當真是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遍的綾羅綢緞,交不盡的朋友,使喚不夠的奴才!哪成想一朝落難,是人是鬼就都顯出來,樹還沒倒呢,猢猻便已然散了……”
想當初,他何等意氣風發,不管走到哪兒都受人仰視、追捧,而突然一夜之間被捉入獄,其落差之大不亞於從天上到地下,也算是嚐盡世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如今重回人世,頗有滄桑之感。
杜文亦道:“的確如此,不過也不盡是壞事,好歹也能借此機會,辨識人心。”
因有皇太子的腰牌,後頭杜文和杜瑕,甚至是周伯都進去看了一回,也說了外頭的事情與他聽,比如說濟南商會老會長的反應,再比如,南邊其中一個船廠並船隊的鉅變。
原本週伯害怕自家大爺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哪知牧清輝聽到這個消息竟意外平靜,只是點頭,淡淡道:“意料之中。”
本來自己爲了掩人耳目,不露一點馬腳,他叫那兩個心腹去南邊發展時就不曾扣下賣身契,一應事務全憑良心。後來漸漸成了氣候,爲了進一步調動積極性,牧清輝索性一人劃了兩成乾股與他們,而至於他自己的那八成乾股,俱都用的化名。
任誰看,這都是一種極其冒險的做法,只要那兩人有一點兒私心,哪怕就是要佔山爲王,自立門戶,牧清輝明面上也不可能拿他們如何!因爲沒有證據!
可之前牧清輝混的風生水起,更有牧清寒這個京官兒極其一系列盤根錯節的關係在,威懾力巨大,衆人非但不敢有異心,反而要加倍賣命,希望能得了牧清輝的賞識。
然而突然的,牧清輝被抓,牧清寒也被人彈劾濫用職權,官商勾結,眼見着牧家就要被連根拔起,他們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不少本就不那麼忠誠的下人心思立刻就活動了。
早在被從濟南府押往開封的路上,牧清輝就已經產生過這種擔心,故而後頭周伯小心翼翼告訴的真相,與他而言也不過是猜測被驗證而已,並不算多麼震驚。
意料之內,情理之中,可該心疼的還是要心疼。
說不心疼損失的銀錢,那是假的,可相較於銀錢,牧清輝更心疼的恐怕還是對待那人的一片真心,以及這些年的辛苦經營一朝付諸東流!
那日周伯走後,牧清輝也曾面對空無一人的牢房暴躁、抓狂,幾乎要發瘋,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
夜深人靜之時,便是有今天沒明日的死囚都該睡了,可牧清輝還是隻能大睜着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灰突突的冰冷石牆,胸腔中不斷翻滾的恨意叫他無法平靜。假如那個背叛他的手下此刻便出現在他面前,他毫不懷疑自己絕對會撲上去,然後生生用兩隻手掐死對方!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可是呀,在大牢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熬着熬着,他就想通了,不僅僅是這一次的事,還有許多以前應該想,卻總是沒時間,也靜不下心來想的事情。
因爲外有杜文不斷周旋,內有唐芽直接上下施壓,主審官員根本不敢對他用刑,又因證據不足,被杜文一一撕擼,也不能定罪,牧清輝就只是被關押着。
曾經的牧清輝幾乎每日都忙的腳不沾地,連吃飯睡覺都是擠時間,他曾無數次渴望過什麼都不必做的悠閒時光。然而當這種日子以猝不及防的姿態突然降臨,他卻愕然發現,原來什麼都不能做的狀態,是這般叫人無所適從。
每一天,每個周而復始的每一天,牧清輝哪裡都不能去,吃喝拉撒睡都在這一方暗無天日的小小空間。他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連一筆一紙都摸不到,更別提像以往那樣消遣排解。
他甚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因爲此地關押的皆是身份敏感和罪名重大的囚犯,按照規矩,不管是牢頭還是獄卒,都是不被允許同囚犯交流的。而除了牧清輝之外的絕大部分囚犯,要麼歇斯底里的瘋狂,要麼被打的奄奄一息,要麼就是一言不發的失魂落魄……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
在中間最叫人無法忍受的那些日子裡,牧清輝想過死,他覺得這種完全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自己實在是忍受不下去了。
好歹他牧清輝也算是一方人物,士可殺不可辱,與其這樣一日日磋磨下去,還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
他甚至偷偷解下了自己的褲腰帶,並且成功的掛到了高高的圍欄上,然後,卻在將自己的脖子掛上去的前一刻,後悔了。
他不敢,不捨得!
他不捨得死,不捨得已經創造的場面,更不捨得那些至今還在外頭爲自己拼命奔走的親朋好友!
他家中有嬌妻,還有兩個兒子尚未成人,甚至親弟弟尚在邊關,生死未卜,更連自己已經落難了都不知曉!
他不想死,他不能死!
若是他此刻死了,豈不是叫親者痛仇者快?那些一直想方設法害死他的混蛋們開心了,高興了,可親人呢,朋友呢?自己死了是輕鬆了,痛快了,留下這爛攤子卻又叫誰收拾?
就那麼一會兒,牧清輝突然就想通了,也想開了:
死,並不難,甚至不可怕,可怕的卻是如何揹負着那些沉重的仇恨與責任繼續活下去。
再然後,牧清輝就開始強迫自己找事情做,比如說想東西。
在牢裡的這兩個多月時間裡,牧清輝想了許多事情,從小時候父親寵愛幾個姨娘,卻忽視自己的髮妻,讓他們兩個本該高高在上的嫡子飽經危險磨難;到後面自己如何想方設法掌控局面,從牧家商號掌櫃的過渡到濟南府商會會長;再到自己逐漸被外人的奉承迷了眼睛,放鬆警惕,最終身陷囹圄……
人在絕望之際,心境往往會經歷空前劇變,最常見的便是從平靜到瘋狂,而許多人也是折在這上面。但假如能堅持下來,從瘋狂重歸平靜,那麼非但可能大難不死,甚至整個人都有種洗淨鉛華的超脫感!
除了孝敬皇太子的一百萬兩之外,牧清輝此番各種損失無數,可若單從心境上來講,卻又收穫甚豐。
一時之間,是悲是喜,竟難以說清了。
杜瑕原本也想去迎接牧清輝的,可憐素來身子強健的毛毛竟意外有些發熱,如今也正吃藥,一家人都心疼的了不得,只好在家候着。
得知牧清輝到了之後,杜瑕抽空去拜見了,又對他說了牧植的情況。
牧清輝聽後感激不已,唏噓道:“這幾年多虧你同慎行二人幫忙照顧,那小子十分頑劣,當真叫你們費心了。”
說着,不禁又嘆了一口氣,道:“到底是我連累了你們,唉。”
見杜瑕又要來勸自己,牧清輝忙收斂心神,又趕着問起毛毛的情況。
孩子都是孃的心頭肉,杜瑕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道:“那孩子身子骨極好,許正是因爲如此,我們反而大意了,前兒天氣略暖了些,他自己鬧着不愛穿衣裳,我們也就縱了,抱出去時沒批外頭的大衣裳,哪知突然就陰了天,又下起雨來。他小小孩童,如何受得了這一冷一熱的?又還是四月初的天兒,早晚也頗有涼意呢,當夜就發起熱來,如今也還吃藥呢。”
牧清輝自己就有兩個兒子,雖然忙着外頭生意,可也疼得很,對這種情況並不陌生,當即自家弟妹略論了一回育兒經,然後慚愧道:“論理兒,我該去瞧瞧他的,只到底剛從那種地方出來,一怕身上不乾淨,二也覺得晦氣,竟還是不看的好。”
杜瑕自己雖然不信這個,可也知道大祿人最講究這些,倒也沒有勉強,只又勸慰了幾句,又說自己前兒就派人往濟南傳話了,想來要不了幾日就能得到消息,叫他不必擔憂。
牧清輝又謝了一回,這纔去了。
然而次日,杜瑕等人早前的擔憂和猜測就被印證了:牧清輝當夜就燒起來,第二天直接就起不來了。
人在突然放鬆下來之後,過度壓抑的身體會瞬間反彈,反而容易生病。
好在衆人早有準備,周伯又深知他的習慣,撐着一把老骨頭跑前跑後的忙活,五六日過後,牧清輝已經能重新下地活動了。
然而這還沒完,又過了幾日,去濟南傳信兒的人回來了,說商氏已經病了大半月,這會兒瞧着都起不來炕,如今是少東家牧植忙前忙後……
早在獄中那些日子,牧清輝已經反思過多少次,深深的覺得自己對不起髮妻商氏,如今正想着該如何彌補呢,怎聽得下這等消息?登時就坐不住了。
杜瑕見他大病未愈,又狠勸了一回,好歹又留他休養兩日,後來見他果然憂心不已,便是強留於此也無法安心養病,只得打發了幾個穩妥的人,連同奶公周伯一起,好生送回濟南府了。
牧清輝既擔心妻子情況,又憂慮長子無法掌控局面,更記掛幼子孤苦無依,真是心急如焚,若非周伯再三堅持,只怕他就要日夜兼程的趕路了。
可饒是這麼着,牧清輝也還是隻花了短短半月便回到濟南府,然後馬不停蹄的直奔家門。
這會兒商氏臥牀已經一月有餘,因內外憂心,情況總不見好,這對夫妻見到對方的瞬間,都有些不敢相認。
剛吃過藥的商氏愣了會兒,喃喃道:“又換藥了?如何我竟瞧見了幻影兒?”
一別近三月,中間形勢數次反覆,更險些陰陽兩隔的牧清輝聽了這話,直覺鼻頭一酸,這位從不肯認輸服軟的八尺漢子竟也虎目含淚,當即三步並兩步的來到牀邊,拉起妻子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是我,真是我回來了。”
商氏呆了半晌,瞬間淚如雨下,渾身發抖,只不斷地張嘴,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夫妻二人一躺一坐,皆是淚流不止,周伯等人也跟着掉淚,這會兒也都退了出去。
良久,商氏才哆哆嗦嗦的擡起一隻手,努力往牧清輝面上扇了一巴掌,恨聲道:“你,你怎麼纔回來!”
說完,又是止不住的掉淚。
她素來多麼要強的人,說話做事巾幗不讓鬚眉,如今卻瘦得脫了形兒,連打人的勁兒都沒了,牧清輝越發心如刀絞。
他拉着妻子的手哭了一會,竟擡手往自己臉上狠狠拍了幾巴掌,悔不當初道:“是我對不住你!”
他到底是個男人,又樣了這些日子,已經有了些許力氣,眼下又是下了死手,幾巴掌下去,兩邊臉上立刻就腫起來,再配上他滿臉的鼻涕眼淚和褶子,真是說不出的滑稽。
商氏瞧着他的模樣,一行哭一行笑,又心疼,顫巍巍擡起手去摸他的臉,聲音沙啞道:“咳咳,當真是坐了一回牢,腦子也丟了,往自己臉上拍巴掌,不疼麼?”
到底精力不濟,體力也不足,不過幾句話,這樣簡單的動作,商氏卻像是撐不住了似的,額頭滲出虛汗,臉也白了,只喘的上氣不接下氣。
牧清輝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按住她,又扯着嗓子叫大夫。
商氏努力閉了一回眼,見丈夫是此生未有的驚慌,心酸之餘卻也覺得熨帖,又擰了眉頭,斷斷續續道:“卻又作甚麼妖兒?咳咳,大夫每日都來得,方子也換,不過將養着罷了,偏你又來鬧我。”
在牢獄之中徹底想開了的牧清輝如今將甚麼財權富貴都不放在眼中了,只將一衆家人放在心尖兒,見妻子這樣,越發心疼得狠了,剛一開口,一雙眼睛裡卻又掉下淚來,噼裡啪啦直往商氏面上砸。
牧清輝一見,下意識的想去替她擦臉,只他哪裡做過這個?不免笨手笨腳的,眼淚是擦乾淨了,卻也將商氏的臉擦紅了,越發手足無措。
商氏長嘆一聲,恨聲道:“你且坐着!”
自打商氏病重,牧植越發看中家中供奉,並將他遷到主院,這會兒說來也快。
那位大夫卻姓馬,是個最衷心厚道不過的,得知牧清輝無罪歸來,也是打心眼兒裡替他們高興。
馬大夫先爲商氏把脈,又細細問了一回,道:“無妨,只是歡喜的狠了,又費了精神,有些脫力。藥方暫且不必換,且先再喝兩天。”
牧清輝眼睛不眨一下的聽着,又絮絮叨叨問了許多。
馬大夫也不嫌煩,認真聽了,一一回答,末了還對牧清輝道:“養病要緊,可更要緊的是養心,我觀如今夫人心頭大石已去,病先就好了三分,日後只要繼續用心調養,也就慢慢好了。”
牧清輝聽後,越發感激不已,竟不管不顧的對他一揖到地,唬的馬大夫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連呼使不得。
“我是牧家供奉,說句不好聽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不過本分而已!這些日子大公子已經厚賞,如何又當得起老爺您這一拜!”
牧清輝卻唏噓不已,道:“疾風知勁草,我在裡頭這些日子,卻也想通了許多事情。想先生對過去幾個月我牧家商號發生的大小事宜也有所耳聞,拿我錢財的又何止先生一人!可始終不曾動搖本心的又有幾人!且先生做的事救人命的大事,夫人又是我的命,如何當不起?要我說,當得起,大大的當得起!”
在發生樂妓事件之前,牧清輝雖與商氏感情甚好,可也從未說過這般露骨肉麻的話,因此商氏乍一聽了,一顆心都忍不住砰砰亂跳,原本蒼白的面上也跟着泛起幾絲紅暈,瞧着氣色竟好了許多。
馬大夫見牧清輝誠心誠意,也知他是真心爲之,若自己只一味推脫,反叫他心中難安,只得受了。可到底有些惶恐,便在牧清輝拜下去到時候側了身子,權當只受半禮。
二人說了幾句,馬大夫又叫牧清輝坐下,也順便與他把脈。
“老爺前兒剛病了,如今尚未痊癒,卻又急着趕路,實在不是明智之舉。”馬大夫是個有真本事的,不過略把了一回脈就知道個八九不離十,當即不大讚同的說道。
“妻兒皆在此處,身處水火之中,我又如何安心得下!”牧清輝脫口而出。
馬大夫搖搖頭,嘆了口氣,道:“老爺同夫人伉儷情深,倒也不稀奇,也罷了。”
“馬大夫,”卻是商氏強撐着要坐起來,啞着嗓子,難掩擔憂的問道:“他去那陰森之地走了一遭,可於身子有礙?”
“哪裡能無礙!”馬大夫也不是那等愛藏藏掖掖的,當即直言不諱道:“那開封大牢,老夫雖沒去過,卻也聽過大名,知那等地方是最陰冷潮溼不過的,老爺此番又是隆冬時節被捕,着實有些傷了肺腑根本,須得好生將養。”
牧清輝剛要習慣性的說無妨,卻被商氏攢了全身力氣狠狠擰了一把,只疼的齜牙咧嘴,便又咽了回去。
瞧見夫妻二人小動作的馬大夫忍不住輕笑出聲,搖搖頭,這才挽了袖子寫藥方,又道:“老爺不必逞強,皆因此刻你尚可稱得上身強體健,如今天又暖了,這纔不大顯,可等到了陰雨冷天,又上了年紀,少不得四肢痠痛,腰背如冰凍火燒,動彈不得的時候多着呢!”
牧清輝愛逞強不假,卻也知道不敢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當即收斂起來,又垂頭聽訓,立即打發人出去抓藥。
一副藥還未煎完,得到消息的牧植就回來了,少年剛一進門就忍不住大聲問道:“父親回來了?父親,父親回來了?!”
本以爲此生都見不到兒子的牧清輝一聽這個聲音,原本乾涸的眼眶竟再次溼潤。經過生死考驗的他也捨棄了許多從前的毛病,將甚麼父親威嚴拋之腦後,也大步應了出去,略有些聲顫的喊了句:“植兒!”
牧植一見他,兩行熱淚頓時順着面頰滾滾而下,三步並作兩步,撲通一聲跪倒在階前,哭道:“父親,不孝兒牧植給您請安了!”
數月不見,原本白淨的兒子高了,瘦了,也黑了,那雙曾經被天真與活潑充斥的眼眸也被風霜與滄桑所代替,牧清輝只覺得自己有滿腔的話要說,此刻竟一句都說不出來。
父子二人久久對視,卻聽牧清輝終於哽咽笑道:“闔家團圓本是大喜事,莫哭!”
他又問了幼子的消息。
牧植擦擦眼淚,又哭又笑道:“弟弟還小,我與母親也不敢叫他知道實情,只說父親又出門買賣去了,過幾個月便回。”
因牧清輝本也時常出門,一去沒有三五個月不回,是以小小年紀的孩童早已習慣分離,此番聽了這個解釋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只是像往常一樣,日夜期盼父親早日歸來,殊不知商氏與牧植看了,暗地裡又多流了幾斤的眼淚。
牧清輝聞言點頭,拍了拍長子的肩膀,道:“你做的很對。”
牧植又抹抹眼角,含淚笑道:“如今父親平安歸來,兒子也正好將商號重擔交回。”
說到這裡,他又難掩愧疚道:“可惜兒子無用,不能保全,眼睜睜看着許多鋪面關了,竟是無能爲力!”
“錢財不過身外之物,”牧清輝幽幽嘆道:“天下之大,錢財哪裡是掙得完的呢?是咱們的旁人奪也奪不走,便是奪走的,回頭也得乖乖換回來。若不是咱們的,強求也無用,想開些吧。我想也知道前段時日商號面臨的困境,你能支撐不倒,已經殊爲難得,爲夫老懷大慰,你無需自責。”
聽他這樣講,牧植的心裡勉強纔算好受了些,剛要說話,卻聽牧清輝竟又石破天驚的來了一句:
“爲父經此一劫,雖想開了許多事情,可身體也頗受損傷,沒個幾年將養是不成的,方纔我已問過了,你這幾個月做的不錯……你不是讀書的料,日後我與你母親也不再強迫,你且繼續掌事吧,左右日後都是你的。”
牧植聽後大驚失色,幾乎又要跪下了,擺手不迭道:“父親莫要戲耍孩兒,我如今尚且年幼,之前不過是臨危受命,權宜之計,如今父親既然已經迴歸,如何不去?”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也是從被迫趕鴨子上架之後,牧植才知道這麼些年來貌似雲淡風輕的父親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每日大小事宜恨不得上千,人員物資千頭萬緒的,當真是忙的腳打後腦勺。
這還只是牧家商號的事情,可原先父親頭上還有一個濟南商會會長的銜兒呢!
越是深入自家買賣,牧植就越覺得商業一途的複雜艱險絲毫不亞於曾經近距離觀摩的官場,也越是敬佩起自家父親來。
過去的幾個月中,牧植一直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饒是使勁渾身解數,且又有母親商氏和幾個有年紀有經驗的忠僕從旁輔佐,他尚且時常有力不從心之感……
前兒得到消息,說父親不日便要被無罪釋放,要不了幾天便能歸家,牧植當真是歡喜的要飛起來,只想着等父親一家來,便立刻將這幅幾乎時時刻刻要將自己壓垮的擔子重新交付回去。
然而這會兒父親是回來了,可怎的非但不想收權,反而有要直接傳班的意思了?!
牧清輝哈哈大笑,摸着他的腦袋,滿眼慈愛道:“誰不是從小長起來的?爲父不也是臨危受命?你比我有天分!莫慌,爲父也不是做甩手掌櫃,日後但凡你有什麼不懂的,拿不定主意的,只管來問我,咱們爺倆一個教一個學,要不得幾年便能交班嘍!”
毫無思想準備的牧植着實驚駭不已,偏偏又推脫不掉,急的險些哭出來。
還是後來商氏知道了,見牧清輝也是主意已定,才幫着勸慰兒子道:“你也莫要驚慌,你爹雖然這麼說了,可接班一事又哪裡是那樣簡單的!莫說等你能夠獨當一面了,光是將一應事務流程都慢慢熟悉,找到竅門,到最後的上手,每個三年五載也是不敢想的。”
見牧植若有所思,商氏又道:“再者你爹說的也有道理,商號早晚是你的,如今你也不小了,再過幾年便可成家立業,這會兒開始着手,也不算早呢。”
眼見母親說來說去竟說到給自己找媳婦的事兒上,還是個童子雞的牧植忍不住紅了臉,小聲道:“娘怎的說這個?家裡一團亂麻,兒子且沒有這個心思呢!”
“傻孩子,”商氏嘆了一聲,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好笑道:“娘哪裡能陪你一輩子呢,說不得要找個好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