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新年,怎麼過?

“要聽真相,就得有耐心,每一件事的真相,都不如外表來得神奇。”

“要講真相,就得和你說《英耀篇》,雖然我和我這一派基本已沒有關係了,但我們這種老式人,當年發過的誓,總要對自己有個交代。所以我要和你賭,因爲英耀篇當年發過誓不能隨便外傳,卻沒說不能輸掉。”

“若干年後,除夕的前一天,師父要我第二天晚上就行出師儀式,我問他爲何這麼急?他說:‘新年這關,我過不了。’我幾個師孃當天便請了省城有名的中西醫師數人來給我師父檢查身體,結果師父身體上沒有任何問題。師父笑道:‘我一生相人無數,從未失準,難道我還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麼?’當晚我幫師父當清家財,師父把家產分成數份,吩咐我把三個師孃和兒女一個個輪流喚進屋來,誰知他們都把師父的話不當回事,領了銀元或屋契喜氣洋洋地出去了。到了最後,所有的家財全部分光,只有省城西關的一間老宅子沒分,師父說等他死了,就埋在那裡,然後別人向他借錢的借條分給我,說任由我處置。

當我一個人和師父在當天到了西關的房子時,師父說:‘如果你想做一個田舍翁,就把那些軍隊的欠條還給人家;如果你想繼續在江湖上闖蕩,就把袍哥、軍隊、土匪的欠條還給人家;如果你想當活神仙,想和我一樣,就不管佃戶還是誰的欠條,全都還給人家。如果你想死,就全部留着進棺材好了。’

‘流方皮錦’?哦,就是一萬袁大頭,‘流月汪則中神星張圭足尺丈方’,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百千萬,‘皮錦’,就是袁大頭。明白了吧?是我們這一派的黑話,我下面講的故事中,還可能有些這類的的話,你不明白就問吧。行完出師儀式之後,師父便對我說:‘二十六個師兄弟,你不是最小也不是最大,但你話最少,願吃虧,其實你最聰明。你五師叔玩扎飛,只一次你就明白了,第二次他和我們一塊找生路時,沒有人和你說,你都把他要的家生準備好了。但你沒有拿出來,等到他吩咐你去準備時,你纔拿出來。’

扎飛,就是裝神棍,生路就是生意,家生,就是工具。我一時間呆了,想不到師父連這種小事也知道。

只聽師父又繼續說:‘但你沒有和其他人講過扎飛是怎麼回事,也沒有向人炫耀過你有先見之明,所以你最有心計,口最緊。我是過不了新年這一關了,我決定把英耀篇傳給你,你發個誓吧,這不得隨便外傳!’

發了誓之後,師父道:‘我是本門的《大師爸》,你要是早出師,說不定現在升到本門《探花》,應也可以了。但你一直沒提,我也就沒提,現在我告訴你,前月便已和各師叔伯商議過了,你已是本門《大學士》。我把五年內你跟我做的響檔都歸到你名下,而現在我給你的這些借條,五年內的,債主的名字就是你的。’

一時間我淚不禁流了下來。想不到師父一直對我很冷淡,卻最爲我着想,大師兄爲《相》十幾年,也不過是個《探花》。

師父又吩咐我拜了祖師,焚丹書立誓之後,便口授《英耀篇》,什麼是英?英就是家底身世的意思,而耀就是用高明的手法去取得,也就是怎麼運行高明的手法去使對方吐露自己的家底和身世。‘一入門先觀來意,若開言切莫躊躇。天來問追欲追貴。。。。。師門不出帝壽,斯篇玩熟,定教四海揚名。’”

歐陽老伯對我口授了英耀篇的全文,但英耀篇只是引出真相的引子,並不是這個故事的重點,簡單的說,就是一本“老千”的教科書。也許以後的故事中,我們會提到它。

“師父傳完之後,我便問道:‘師父,有一事我始終不明,您剛不是說《鬼神無憑,唯人是依。》嗎?但我前些年和您去一個縣城,您不是作法幫一個幫會的人保了全屍嗎?化了劫難,記得嗎?他們的幫主姓陳的,後來他叫兩個家丁送我們,還在黑店讓店家見財起意毒死了!’

師父笑道:‘《鬼神無憑,唯人是依》不是英耀篇裡講的,是扎飛篇裡的,你別以爲我不知你師叔幾年前就已經偷偷把扎飛篇傳了給你。這件事你一定悶在心中多年了,今天見我傳你英耀篇,纔信我時日無多,知道若不再問,便將成不解之謎,是吧?’

我當即跪下叩頭道:‘弟子妄言!’

師父道:‘妄言個屁,快起來吧,我們又不是和尚,我們就是靠妄言過日子的。快起來,我說給你聽。’

‘那些廝殺的人,是中了一種毒草的毒,中毒以後,見血或紅色就會瘋狂。這種毒草,在湘西山區隨手可得,我帶你去過不止一次的,外敷是治刀傷良藥,內服便是閻王帖了!廝殺的人中,有數個是僱來的殺手,當這個幫會的人接到命令來了鬼宅門口集合準備後,陳公子進了宅子,殺手便開始殺人,一見紅色,他們就狂性大發。

而殺手殺了第一個人後,就按方位守在外圍,形成一個圈子,這個圈子在門縫內的視野之外。對於圈裡的人和狗,是人出殺人,狗出殺狗,那些野狗再利害,又怎麼比得上專門殺人爲生的刀客?所以野狗死了幾頭以後,其餘的便縮在牆角不敢過來。

但蛇蟲活動之處,十步內必有剋星,這毒草也是一樣,就生在茯苓的附近!只要茯苓煮成的水一淋,便可解毒。我燒的符,是在茯苓水裡泡了兩個月的絲綢寫的,雖然水是陳公子的人去打的,但符一溶入水,水就成了茯苓水!

但服了這種毒草,一經發作,要看身上有沒有受過刀傷,如果有,淋了茯苓水,便會舊創暴裂,但性命無憂,而如果沒有舊刀傷,便會經脈逆行而死。’

我聽到此處,便又問:‘那陳公子隔了月半,不是又託人送了許多禮物來,說您施法時,還沒倒下的人都活下來了嗎?’

‘你想想,百十個刀口上討活的漢子,廝殺了半個時辰,能活着的,哪個不是身經百戰?哪個身經百戰的身上沒有過刀傷?這就是我爲什麼要和他說了半天才施爲的道理了。

你也許奇怪,那我怎麼知道他們中了毒?還知道是中哪種毒?答案就是兩個字,內應!

記得那個八字眉嗎?對了就是他。不過下毒殺人的事,我們是不做的,也沒必要這麼做,只爲錢財罷了。

至於我們爲什麼要到那個縣城去,你記不記得我問過陳公子去年端午節的事麼?是的,當時他剛當上幫主,爲了揚威,要在該縣城當年的龍舟賽中拔頭籌,他們幫會絕緣龍舟頭魁已經十年之久,這陳公子自知實力不足,以一條街的地盤求另一個幫會的伍幫主幫忙,伍幫主性格剛烈,當即拒絕了他,他便指揮手下當場殺了人家,並把姓伍的分了屍,分別送到姓伍的幫中幾個長老處,傳話道如果龍舟頭魁拿不到,接到伍幫主屍骨的,便如同姓伍的下場。

誰知那伍幫主有一個姓吳的結義兄弟是鄰縣駐軍的一個團長,知道此事後,本想揮軍血洗該縣報仇,但陳公子的兄長陳師長卻又是吳團長的上司!所以吳團長懷恨在心,卻苦無法報仇,後來聽人介紹來找我,我和他說,殺人放火的事我們不做,我只救人,我便和他介紹了這種草藥的性質,送了他一包藥粉,然後和他說,如果發生這樣一件事,也許我可以救人。他也是聰明人,過了半年就再來找我,又向我要一批藥粉,當時要給我錢,我推而不受,說只收算命的錢,當時是怕擔上干係。他就拿了藥去了,過個把月,使人報說某年某月某日,有位陳公子會來鬼宅找我化解浩劫。

他就把陳公子占卦付的錢當還我的藥錢,後來茶鋪的老闆,就是當年陳公子指使下手殺吳團長結義兄弟的人,那人殺了姓伍的,拿了一筆錢洗手了,這吳團長一定要報仇,就使人讓我在那茶鋪打尖,那些壯漢,一個個站得筆直,一眼就瞧出是行伍出身的人了,叫黑店的是他們,報官的也是他們,烏腳隊給的賞錢,也就是吳團長送的謝禮。’

‘可是那兩個家人又是怎麼死的?’

‘這我可不知道了,哈哈,不過我見他們死的樣子,又查不出毒來,回想他們在路上,八字眉一個勁叫快走,彷彿怕到不了路頭一樣,想必八字眉那天的前夜請過這兩個家丁去青樓胡天胡地。’

‘哦?’

‘徒步行百里而房事者,必脫陽而亡;行房事而徒步百里者,必七竅流血而死。’

‘當時沒有走百里啊!最多兩三裡。’

‘你認爲徒步走百里輕鬆,還是背上五百兩黃金、二千個銀元、還有我們的行李然後走上十里輕鬆?’

‘自然徒步百里輕鬆!’

‘那便是了。那八字眉怕他們不死,不停催快走,令他們血液加速運轉,他每次催他們走快些,便是無常下的催命帖啊!’

‘那如果陳公子只送我們十兩金子呢?’

‘那兩個家人誰選的?送多少銀兩誰和陳公子提的?這一切都是那八字眉向陳公子建議的,我敢擔保這兩家人,必定以前和茶鋪老闆有過節!’”

歐陽老伯笑道:“來來來,故事說完,開始報仇!”

我笑道:“慢,我知道,沒完!您老就不能光棍點?吊我胃口做什麼?”

歐陽老伯怔了一下,伸手抹了一下臉,點頭道:“好吧,乾脆就講到底吧。”

“師父聽到四處爆竹聲聲,慘然長嘆道:‘可惜我機關算盡,想不擔上殺人的干係,卻還是過不了新年!’

‘爲什麼?’

‘你知道新年爲什麼放鞭炮嗎?是的,是爲了嚇走一種叫年的怪物,但從來沒有說過殺死過這種怪物!你祖師爺死時,我也和你一樣在跟前侍候,他告訴我,凡殺人者,年之後代,終將於新年之際弒之!’

‘年的後代?不會吧?要是真有這上古的怪物,有也早和圓明園古董一樣讓十三行的洋人運出去展覽了吧!’

‘呵呵,當然不會和傳說中的年一樣,要不,見了他就跑,不就完了?但還是有法子認出它們的。當年你祖師爺死時,我就在當場,我依你祖師爺所言望去,果然不差!小七子,給我燒些熱水倒在西洋浴缸裡,幫師父搓最後一次背吧。’

我依言燒好了水,侍候完師父,師父抹了身起來穿衣服,邊穿衣服邊說道:‘在新年來的那一秒鐘,你注意壁上的影子!年的後代是年和人生育而來的,他外表和人一樣,但在新年這一秒中,他在牆上的影子會變成年的樣子!你把浴缸的水放掉吧。’

我應了一聲,把塞着放水孔的的銅銷子拔了出來,師父從浴缸裡跨出來想穿上拖鞋,這時候外面的西洋自鳴鐘‘咚’的響了一下,師父一個哆嗦,腳踏在鞋上滑了一步,我轉身過去扶他,只聽他‘啊’的一聲指着我身後大叫:‘年’!我回頭望去,只見我的影子在壁上異樣的崢嶸!‘啪’的一聲,我回過頭來,卻見鮮血正從我指縫裡滲出來!原來我急着去扶師父,忘記放下手上的銅銷子!整個十多公分長的銅銷子沒入師父的左胸!”

我聽到此處,不禁驚叫道:“天啊!”只見歐陽老伯臉色很鐵青,冷汗一滴滴地向下掉,我忙起身走過去扶住他,道:“你揹着個弒師的罪名,怪不得說你和你這一派已基本沒有聯繫了。”

歐陽老伯驚詫的望了望我,卻又笑了笑,伸手推開我,示意我坐下,又問道:“金圓券是什麼年代的事?”說完緩緩解開衣釦,露出一個大約直徑三公分的傷疤,乾笑着道:“我不是小七子,所以我沒有弒師,我是‘師父’。”

我緩緩站起,卻又一交坐倒在椅子裡,張大着口說不出話來,歐陽老伯掩上衣服,笑道:“值你再陪我下三盤吧?炮二平五!”

注:

有朋友問我,這個故事,爲什麼沒有結局?當然,我不是不想寫出結局,但之後不論我怎麼問歐陽老人,他都絕口不再提起這事。或許我可以給出它的結局,這對我來講很簡單,寫多些字,可以騙多些稿費,比如這樣:

師父用小七子的角度來講這個故事,然後師父的心臟在右邊;又可以這樣,講故事講着講着,然後師父的魂魄上了小七子的身,過一會歐陽老伯再揭開衣服,就不見了那傷疤……

還可以有很多種結局,比如外星人之類等等,但因爲沒結局,才使我每每想到這個故事的某種可能,總是比看《貞子》之類的影片更讓我不寒而悚,所以才讓我產生把它記載下來想法。

這是這個故事的魅力所在,也是生活的魅力。生活,並不是柯南偵探實錄。

至於之前提到“師父和小七子幫人算命”的事,那其實只是一種高明的騙術罷了,以後若有空,我如果寫《英耀篇》和小七子相關的事時,再一併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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