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城世代以王氣蒸勝著稱,城中心便是順帝的皇城禁宮,從德錦門出去,一條斜斜的紅牆磚道,連接着一個既獨立,又與宮城渾然一體的精緻府邸。
府邸的建制並不算大,甚至連桑府的三分之一都未有,但是要以此來判定這座府邸的主人身份不高,那就是大錯特錯矣。
這座府邸的正門常年不開,門楣之上懸掛着一道紫金鑲邊,純黑爲底的匾額上面,以隸書正體刻寫着四個方方正正的大字:胥陽王府。
胥陽王,當朝聖上唯一還在世的同胞親弟,衆多皇子公孫的叔叔,也是宗人府的府令首尊。
這衆多身份當中,不管是哪一個,都可以俯視南越國九成九的人,但這位胥陽王卻非囂張跋扈之輩,倒是因爲行事公正無私,口碑頗佳。
在這座胥陽王府中,一向都是往來有鴻儒,談笑無白丁,但今天卻突然迎來兩位身份特殊的客人,一對百里之外的佃戶夫妻。
佃戶者,就是爲地主貴人耕地的農戶,他們的職責就是專一耕種,辦納籽粒,平日裡只有在農田之中才能看到他們的身影,可今日卻出現在了堂堂的胥陽王府中。
有門客詢問過後,才知這對佃戶夫妻的真實由頭,隨即也不敢怠慢,便馬上報給了書房中的胥陽王。
書房中,白髮皚皚的胥陽王正在奮筆疾書,這是他每天必練的顏卿書法,只是今日卻略有不同,其下筆的力度比之平常要格外透紙幾分。
就在剛纔,聽得府中門客彙報,講那對佃戶夫妻不遠百里前來秣陵,竟然只是爲了告狀,而且還是來他的胥陽王府告狀。
其狀告的也不是旁人,正是當朝的佐軍使公孫言琪,而且還帶上了一封萬民書,上面的罪狀條條清楚,說他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奪耕農田,毆殺人命,勾連黎人,私賣軍器等等。
遇到這種人證物證齊全的案件,往日裡的胥陽王早已經下令拘拿了,但此時正值敏感期間,一時半會之下,胥陽王竟然遲遲無法決斷。
公孫言琪者,乃是當朝公孫皇后的親侄子,更是東宮太子的同宗表親,其身份不比尋常的宗室子弟,不是宗人府說拿就能拿的。
胥陽王混跡官場多年,絕非魯莽之輩,今日的狀告案,前日的襲殺案,其中的千絲萬縷,都與東宮太子有所聯繫,且時間還間隔如此之短,要說這裡面沒有貓膩,胥陽王是打死不信的。
顯然這幕後的謀劃者絕非泛泛之輩,將時間剛好定在了宣王凱旋之際,這樣既可以減少他人的注意力,又可以借宣王威勢打壓太子,可謂是一舉二得。
一方是當朝的東宮太子,一方是隱藏的權貴高人,胥陽王簡直就是一個頭兩個大,心中不由的憤憤暗罵。
但事情已經發生,胥陽王身爲宗人府的府令首尊,就必須負起管轄宗室子弟的責任,不然恐怕不出一天的時間,百官彈劾他的奏疏就會擺滿披香殿,讓他晚節不保。
胥陽王有理由相信,幕後的謀劃者絕對就是看中了這一點,纔會直接讓人來到胥陽王府,而不是府臺衙門。
“啪...”
隨着最後一筆落下,胥陽王頓感心煩意亂,猛的甩下手中湖筆,對着門外大聲喝道。
“來人,備車,本王要進宮。”
......
......
桑府,中花院。
兩日的時間匆匆而過,自桑舟繼任太子少師後,桑府的修繕工作就馬不停蹄的開展來,每日都是人影綽綽的,倒也恢復了幾分熱鬧。
在宮中御醫的悉心照料下,桑祁也逐漸好轉許多,雖說其傷口還是看着駭人,但畢竟沒有傷筋動骨,又加上年輕體盛,倒也無虞。
“子遠兄,你這渾身白綾的,倒也知道收斂起幾分平日的性子了。”
別亭中,方瑾緩緩的落下一顆黑子之後,替桑祁倒滿了杯中清茶,略帶嬉笑的開口道。
見好友幸災樂禍,桑祁翻了翻白眼,艱難的拿起一顆白子,臉皮抖了抖說道。
“這幫賊孫子下手忒狠,就差沒把我活砍了,不過小爺我也是福大命大,死裡撿了一條命,這以後出去又有吹噓的故事了。”
“只是可憐我那青風寶劍了,都被那幫賊孫子砍成了什麼模樣,唉...”
見桑祁一臉唏噓的模樣,方瑾雖然頓感好笑,但心中也釋懷了幾分,畢竟剛蒙此大難,還能如此自我調節,桑祁的心境也實屬上佳了。
凝神思量了片刻,方瑾揮手便擾亂了桌上棋盤,在桑祁的疑惑注視下,緩緩從袖袍中拿出了一柄斷刀,放置在了棋盤之上。
“子遠兄,本應等你傷勢痊癒之後,再與你商量一二的,但今日見你興致頗高,我也就提前了。”
“這柄斷刃想必你也熟悉,正是那羣黑衣人的行兇利器,自那夜遇襲之後,我雖然觀摩了許久,但其中還是有些許疑惑之處,或許你能爲我解答一二。”
清冽冷光映照在桑祁的臉龐之上,令他剛剛還嬉笑焉焉的神色頓時沉靜了下來,瞳孔也死死盯着刀柄處。
深呼了幾口氣,桑祁撐着石桌緩緩站起,語氣十分冷靜的說道。
“刀印鎏金字,夜取人命身,這句話,想必方兄不會陌生吧?”
心中暗道了一聲果然,方瑾輕輕點了點頭,接過話茬說道:“刀印鎏金字,夜取人命身,這是流傳在北金國的一句童謠,說得乃是北金國大名鼎鼎的緝事府。”
一提到緝事府三字,桑祁的情緒明顯有些失控,一拳狠狠的打在了亭柱上,語氣森冷的回答道。
“是啊,大名鼎鼎的緝事府,殺人無數的緝事府,罪惡滔天的緝事府!”
見桑祁如此作態,方瑾緊皺了眉心,這個少時的中角之交,在一刻卻有些陌生了起來。
足足過了盞茶功夫,桑祁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作態,整了整衣冠之後,重新坐到了石椅上,面色冷峻的繼續說道。
“十餘年前,我還尚在襁褓之中,那時我父親也沒有升任典農大夫,還只是邊疆的一個囤田校尉,而我的母親華陽夫人,也還健在人世。”
“聽大哥說,那時的日子雖然平淡,但生活也無憂無慮,直到有一天,北金國的緝事府來了,母親死了,二哥也死了,而他們給出的理由,僅僅是一句誤殺。”
桑祁的語氣很平淡,但方瑾卻能從中聽出深深的仇恨來,兩位至親的慘死,也難怪桑祁如此失態了。
張了張嘴巴,方瑾想出言稍加安慰,但卻始終無法說出話來,彷佛喉嚨中卡住了什麼東西一般。
“十幾年過去了,我本以爲這件事情就此結束了,但前天的一場襲殺,卻徹底打破了我的幻想。”
深深的埋下頭顱,桑祁渾身都在顫抖着,彷佛在畏懼害怕,又彷佛在無聲忍耐。
伸手拍了拍桑祁的肩膀,方瑾知道此刻能做的不多,與其細語安慰,還不如無聲陪伴。
低頭看向石桌上的斷刃,雖然桑祁已經給了自己一個解釋了,但方瑾還是覺着有些不對勁。
如果說緝事府只是單純的斬草除根,那當初就完全可以破家滅門,何必還要等到今時今日,在這守衛森嚴的秣陵城中動手呢?
再者緝事府高手如雲,比之南越國的皇城司有過之而無不及,前天的那羣黑衣人雖然手段也不弱,但跟大名鼎鼎的緝事府比起來,那就是雲泥之別了。
而且北金國的緝事府素來殘橫霸道,說要你三更死,就絕不會留你到五更,對比起前天那羣黑衣人的娓娓作態,實在是讓人不得不懷疑。
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方瑾頓時覺得有幾分心累,身處在這個巨大漩渦中,也難怪古往今來這麼多人要隱居避世了。
不過身爲方家的嫡子,執衛一脈的少壯派,就算方瑾想避世隱居,那也得等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刻了。
甩了甩腦袋,將心中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都拋諸腦後,現在的他還稚嫩得很,其他的紛紛擾擾都不需理會,只要專一及冠大事便可。
將桌上的斷刃留了下來,方瑾無聲的拍了拍桑祁肩膀,轉身向着自己的廂房便走去,只有實力強大了,才能幫助到自己想幫助的人。
可方瑾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走後的盞茶功夫裡,涼亭中又進來了一道人影,正是那桑府的灰衫門客。
望着石桌旁的桑祁,又看了看桌上的斷刃,灰衫門客自顧自的說道:“祁公子,你應該知道這是六先生的意思,老爺也同意了的。”
撇了一眼灰衫門客,桑祁木然的點了點頭,毫無生氣的回道:“放心,我不會違背父親的吩咐,也不會泄露你們的存在。”
聽到桑祁的答覆,灰衫門客滿意的點了點頭,上前拿起桌上的那柄斷刃,輕輕撫弄了片刻之後,才轉身向亭外走去,口中還不忘輕聲說道。
“祁公子向來聰慧,應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若不防微杜漸,一旦事泄,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