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徑一家原石批發行時,孟瑭見店裡聚集了許多人,大家都在展臺前察看原石,有竊竊私語交換意見的,有獨自拿着強光手電筒,默默地在原石上邊照邊看的。孟瑭看見門口貼着的大紅對聯,才曉得這家原石批發行,剛剛換了老闆,新老闆此次購進了大量翡翠原石,希望能打響名氣,圖個好彩頭!
孟瑭收起傘,也走入店中,一塊塊地看起了原石。
這時,店門外走來一對中年男女,男的個子矮,女的個子高,男的打着傘,將胳膊挺得直直的,女的則一副養尊處優的派頭。
老闆見店裡人愈來愈多,走來與大家熱情交流,說今天大家買了石頭,若當場解開有好翡翠,他將特意送上紅包!
孟瑭站在中年男女的身旁,見那女的這個石頭摸摸,那個石頭看看,顯出極有興趣的樣子。而那男的,似乎對此不大感興趣,當那女的問他意見時,他只是說還不錯還可以之類的敷衍話,女的便怒了:“你看你那樣兒,沒一點大男人的氣魄,人家都炒股呢、炒房呢、炒期貨呢,一個勁兒地掙巧錢,可你倒好,就會炒個菜。讓你來賭賭石頭,長長見識,瞧把你爲難的……不敢賭,不願賭,守着死工資,一輩子能發財啊?”男的倒也不惱,興許也是不敢惱:“我就覺着吧:賭石這事兒,挺不靠譜的!你說大家都賭贏了的話,這翡翠它還值錢嗎?大家都去坐轎子了,誰來擡轎子呢?你別看誰誰誰賭石發財了,可你沒見那些賭石賭輸了的,跳樓啊,上吊啊,喝農藥啊,老婆領着孩子改嫁啊,進了精神病院啊……啥樣的都有!你沒聽人說麼,十賭九輸,十解九跨……”女的氣得嘴巴都歪了起來,鼻子里長出一口氣,“你就是個缺心眼!現如今,不管幹哪一行,掙錢都不容易!沒有風險,哪有發財機會?不去拼一回,搏一把,怎麼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個擡轎子的……就算賭石賭贏的概率再低,咱不去賭,整天坐在家裡,鈔票就嘩嘩嘩地從天上落下來了?”
這對中年夫妻正在拌嘴較勁,卻聽到解石機那邊傳來了一陣喝彩聲,女的連忙拉着男的湊過去看。原來,一位賭石客剛剛解出了一塊種水不錯的翡翠,老闆立刻掏出了一個大紅包!女的踮起腳尖,使勁朝人羣裡看去,一邊伸脖子,一邊對男的說:“瞧見沒,瞧見沒,人家這手氣……”
孟瑭也看中了好幾塊不錯的原石,但他受母親和師父的雙重管制:在師父對他的賭石功力沒有認可之前,哪怕他自認爲遇見了絕品原石,也絕對不能去賭!孟瑭心裡癢癢的,但兜裡沒錢,只好看着別人賭石了。
那對中年夫妻最終挑選了一塊淺黃色脫沙皮原石,交了款,老闆問要不要當場解切,女的說要。可當女的拽着男的要去解石機跟前時,男的死活都不去,說他心理素質太差,怕受不了那種刺激,還是遠遠地躲開爲妙!
孟瑭站在解石機跟前,看着解石師傅將脫沙皮原石放進了解石機,只見那女的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嘴裡嘰裡咕嚕地念叨着什麼。解石師傅接通電源,開動了解石機,頓時,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只聽得門外的雨聲,伴隨着解石機的“哧哧”解切之聲……
那男的遠遠站着,繼而又蹲下,一會兒朝解石機方向瞥一眼,一會兒又背過身去,後來,居然掏出一團棉球,將自己的耳朵塞了起來,從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閉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第一刀解切完,解石師傅要打開解石機蓋子了,那女的拍拍自己胸口,抑制着緊張,又掏出紙巾,使勁揉了揉眼睛。
解石機蓋子打開了,解石師傅戴着手套,將解切下的原石餘料取開,結果,裡面灰白一片,原石有了三分解垮的兆頭……
那女的回頭看了看男的,見男的仍舊閉着眼睛,蹲在牆角喝開水。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第二刀解完,原石居然顯露出了大漲的跡象:綠意瑩瑩,種細,水旺,地淨,圍觀的人們讚歎不已,女的興奮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解石師傅正要再解第三刀,有位操着廣東普通話的男子說:“不要再解的啦,可不可以把這石頭賣給我?我出雙倍的價錢嘛……”女的擦了擦眼淚,笑着搖了搖頭。廣東男急了,“錢是小意思啦,價格好商量的嘛,三倍,三倍怎麼樣?”女的學着廣東男的口音說:“你出十倍價錢我也不賣,不好意思的啦……”
正當女的滿懷憧憬之時,第三刀的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原石內部佈滿黑色,一大片一大片的,幾乎把綠色全部吞吃完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女的一把拉住解石師傅的袖子,“師傅,你幫幫忙,好好幫我再解,解好了我給你紅包,我給你磕頭……”
這一次,解石師將原石從中腰解切開來,結果,黑色依舊遍佈,像一塊綠手帕上灑了一大碗墨汁似的……
女的像尊木雕一般,怔怔着,半晌後,飛步衝入雨中,連哭帶笑,跑過幾步,跌倒在雨中,放聲大哭……男的撐開傘,急忙跟了上去,留給大家一片模糊的落寞背影……
賭石便是如此:分分秒秒帶給人驚險和刺激,憧憬,忐忑,焦慮,煎熬,打擊,驚喜……忽而將人高拋至九霄雲端,忽而將人狠摔到無底深淵。解漲之時,令人欣喜若狂,想大喊,大跳,甚至大哭一場;解垮之時,又讓人肝腸寸斷,想捶胸,頓足,即便大哭,也是行行淚水戳心窩……
孟瑭撐傘在廣濟街上行走,雨越下越大,一些店鋪的旗幡,完全溼透,滴滴答答地跌着雨珠。孟瑭想起剛纔那對中年夫妻的賭石經歷,唏噓不已……廣濟街籠罩在雨霧之中,街面上跳動着白菊一般的朵朵雨花,淋溼的旗幡,透亮鮮紅,自旗幡上跌落而下的雨珠,似若一代代賭石客的淚水或血水嗎?
孟瑭忽然看見師父高秉魁,坐在一家翡翠飾品店裡,同老闆在喝酒聊天,孟瑭便也走了進去。
老闆不斷向高秉魁抱怨着,說如今翡翠原料價格飛漲,好貨越來越稀缺。他是個謹慎的人,不敢參與賭石,一直都是買明料來加工商品。可是,現在有錢的人實在是多,大家都想以錢生錢,於是搶着趕着來買翡翠明料,每次只要聽說哪裡有了翡翠明料,大家一擁而上,你爭我奪,比打擂臺還熱鬧……所以呢,希望高秉魁能多賭好石頭,多多拉扯他一把!
高秉魁笑着點頭,將孟瑭和老闆各做一番介紹,說老闆姓馬,要馬老闆日後多多提攜提攜年輕人。
大家正交談着,一位穿着綠色雨衣的老漢走了進來。老漢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解開了,放在玻璃櫃臺上,說他要賣一件東西。
馬老闆和高秉魁、孟瑭都過來看,原來老漢賣的是一個翡翠碧鳳釵。馬老闆將碧鳳釵拿在手中,反覆驗看,而後,對店裡的服務員說:“快給這位老先生上茶啊,愣着幹什麼……”
老漢坐在一旁悠哉悠哉地喝茶,馬老闆湊到高秉魁耳朵邊:“高師傅,你給看看貨,估估價,現在這種貨實在是太少見了……”
高秉魁拿着碧鳳釵,見這釵子約莫三寸長,通體綠亮,綠意中純,釵頭的鳳凰回首翹頸,雙眼有顧盼之妙,鳳凰羽毛絲絲細潤,雕工精湛,美豔絕倫。
“這是件老貨啊,老坑玻璃種,陽俏純綠,水頭汪亮……”高秉魁低聲說,“年頭也久了,採納了天地精華,吸附人身陰陽汗氣……這釵子可是天價啊!得穩住了,千萬別把人嚇跑或氣跑了……”
“老先生,我給你出這個數……”馬老闆將老漢喊過來,伸出五個手指頭。
“5000萬?”老漢笑着問。
馬老闆說,“老先生,您真會拿我開玩笑!咱都是暢豁人,就都說暢豁話,雖說現在翡翠是有市無價,可您這口開得也忒大了……我出的是500萬!就這價,我擔着大風險哩,萬一實在賺不下錢,我就自己收藏着了,我是個真正愛翡翠的人哩……”
“你欺負我老漢不懂行情吧?好東西它就是好東西,不管誰來看,也挑不出半點毛病!大處咱就不說了,單在咱玉州,在這廣濟街上,恐怕我這釵子,也算是精品中的精品了吧?”
“精品倒也勉強算得上,可畢竟就這麼大點兒東西啊!小金魚就算再怎麼金貴,也賣不成鯨魚的價碼,老先生,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翡翠這玩意兒,可不是莊稼漢挑耕牛,個頭大了就頂事兒,翡翠講求的是種、水、色、地、工,這五樣佔不到好處上去,光是個頭大有啥用?”
高秉魁笑着說:“這位老哥,看來是個行家哩,我來當個中間人,900萬,你們二位看怎麼樣?”
未待馬老闆開口,老漢卻搶先說:“不成,不成,要是這個價,我還不如自己留着玩呢!”
馬老闆便要老漢自己開個價。老漢嘆了口氣,說:“加一倍,1800萬……”
孟瑭轉頭看向馬老闆,又看向師父,見他們二人飛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孟瑭知道:1800萬,在他們心中是可以接受的!現在就是要穩一穩,沉一沉,防止到手的好貨出了閃失……
正在這時,忽然闖進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孩,衝着老漢喊:“爸,你這是幹啥哩?咋打起碧鳳釵的主意了……這是我媽祖上傳下來的陪嫁釵,我媽將它留給我將來陪嫁呢,你不能賣!”
“咋個不能賣了?啊?你媽嫁給了我,那釵子就跟她一起,隨了我的姓,我有啥不能賣的?”老漢挺直的脖子,縮了一下,繼而臉生笑意,“將來你出嫁,我給你再陪好東西嘛……”
女兒不讓賣,父親堅持要賣,兩人爭吵起來,你拉我拽,你撲我擋,糾纏一團,引得幾位進店的顧客,看起了熱鬧。碧鳳釵躺在玻璃櫃臺上,像個通了高壓電的導體,誰也不好去碰一下了……
突然間,一個留着莫西幹髮型的小夥,趁所有人不注意,一步上前,抓起碧鳳釵,撒腿便跑……等大家反應過來,追出店外,莫西幹小夥已跑出了好遠!
老漢急得原地直跳,女孩拼命朝前追趕,才跑幾步,鞋跟一歪,跌倒在雨中了。
孟瑭牙根一咬,深吸一口氣,如一支離弦之箭,飛射而出,轉瞬消失在濛濛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