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凝了一下:“你查了此事?”
“是今兒父皇重懲涼縣主,他突然間說起的,說冷家獲罪後,有一個冷家婆子招供此事。”
當時冷家獲罪,下人們爲求一條生路,不少下人便告發主子們的事,而這事就是一個爲了求得生路活命的婆子招認出來的。
皇帝把這事告訴太子,難不成是太子在養性殿上想替阿九說情?皇后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可能。“本宮後來讓顧嬤嬤隨你大舅父去了大牢,確實有這事。這婆子說的與當年之事分毫不差。這也是你父皇將冷氏打入冷宮的原因,他容不得被枕邊人騙了二十幾年的憤怒,更是要給我們母子一個交代。罷了,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也罷。”
皇后勾脣一笑,就算過了幾十年,她纔是皇帝心中最重要的人。皇帝立她的兒子爲儲君,皇帝寵愛她所生的公主,只要與她相關的,皇帝都會看重,就連冷氏、冷家獲罪,也是因爲冷氏害她們母子的事暴露謦。
“母后,父皇今兒還提到了周惠妃,說她雖然性子刻薄、刁鑽潑辣些,卻不是狠辣之人,還告訴對兒臣要如何對待身邊的女人,不可容忍像冷氏這樣的惡婦,但要善待像周惠妃這種心地還算良善的女子。”
皇后笑了,這就是說皇帝開始教導太子了,否則皇帝是不會說這些話的,“你今兒的差使辦得好,這是你父皇賞你,更是在教你,你得牢牢記住你父皇的教導。凡”
皇帝說周惠妃心地還算良善,對未出世的孩子都能下狠,這是哪門子的良善之輩。但,這是皇帝說的,就算皇后不能認同,也不能說出來,因爲至今爲止,她手裡都不曾握有周惠妃毒害儲君子嗣的直接證據。
皇后的心情大好,無論怎樣她纔是宮中最尊貴的女人,也是真正得到了皇帝敬重的女人,還是走進皇帝心裡的女人。
與七公主的歡喜相比,涼縣主則是跌入了谷底。
周惠妃聽聞了九公主被過繼給陳王熔的事後,俏臉黑冷,“大燕立朝三百二十餘年,本宮還是第二次聽說當朝公主被過繼罪王,降位縣主的事,但你卻是第一個被下旨奪回嫁妝的人,阿九,你真夠光鮮呀!”
妝臺前,周惠妃凝望着菱花鏡裡還算嬌俏的面容,可到底是老了,沒了年輕時候的美麗。手指撫上時,她就憶起了秦惠妃,她比自己小不了幾歲,怎的近來瞧着一日比一日年輕,難不成慕容恆給她弄了什麼上好的脂粉?
周惠妃遲疑地打量自己妝臺上的脂粉。
阿九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嘴裡低呼:“母妃!”
“你現在可是先陳王的女兒,本宮哪裡再是你母妃。你還是隨着禮兒,敬稱我一聲姑母罷!”她擱下手中的蜜露,揚手一揮,一個轉身,狠重的巴掌落在了涼縣主俏臉,“在本宮面前扮着乖巧溫順,卻在外頭豢養面首、私囚英俊男子,將我周家的臉面置於何處?”
以前,周惠妃會訓斥她,說些難聽的話;會刁難她,讓她抄寫佛經,抄不完就不許睡。可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直接動手打她,打得又狠又重更是一臉兇狠。
“姑……姑母……”涼縣主手撫着臉頰,她現在剩下的不多了,皇帝的意思是要她回周家,如果不能得到周惠妃的疼愛,她往後周府的日子可想而知,周禮並非長子,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又有嫡母、庶母要服侍,日子可想而知。
她活得委屈,好死不如賴活着,她沒有冷氏自盡的勇氣,她好歹還是有封號的縣主。
“姑母,不是我,是……喬嬤嬤乾的。”
“啪——”周惠妃又甩了一個耳光。
阿九兩頰泛紅,印出清晰的五指印,左頰三根指印,右頰也有三根,火辣辣地刺痛,她鼻子發酸,淚水氤氳卻怎麼也涌不出來。
周惠妃冷厲道:“哭啊,哭出來,本宮更要好好地罰你。”
阿九越發不敢哭了,她怕捱打。
周惠妃厲聲道:“賤\人!別當本宮不知道你在宮外乾的那些事,喬嬤嬤那老貨不是個東西,你也不是好東西。周嬤嬤,你說吧!”
珠簾一動,周嬤嬤從後殿移出,哈着腰稟道:“稟惠妃娘娘,豢養面首、私囚英俊學子的並非喬嬤嬤,而是涼縣主所爲。”
周嬤嬤專程去了宮外,打聽了阿九的混賬事。就在周惠妃聽聞太子領着親衛兵包圍慶陽公主府後,周惠妃心生詫異,特意派人調查,這一查就惹得周惠妃鳳顏失色。
周惠妃轉身,隨手、反手又是兩記狠重的耳光,打罷之後,抓起桌上的金釵,一釵子落到涼縣主胳膊上:“賤\人,要不是本宮,你早就與你貶爲庶人的胞兄一般去守皇陵,別說是綾羅綢緞,便是吃頓飽飯都不能。你這賤人是如何報答本宮的,害本宮的侄兒顏面盡失,讓我們周家成爲全京城的笑柄。皇上爲保全皇家體面,保全我周家名聲,瞞下你乾的那些混賬事,本宮豈有查不出來的道理。賤\人、喪門星,你讓本宮不快,本宮就要好好地罰你,還當你是公主,我呸,這宮裡哪個公主都比你尊貴
。”
她罵一句便扎一下,再罵一句又再扎一下,如此往復,阿九被周惠妃扎得幾近昏厥。最後疼俯在地上,用雙臂使使地護住腦袋,唯餘後背給周惠妃。
周惠妃還從未向現在這樣惱怒,下手之狠,彷彿阿九不是一個人,根本連只貓狗都不如。
周嬤嬤瞧了一陣,冷聲道:“惠妃娘娘,爲這麼個賤\人氣壞身子不值當。雖說丟了公主位,好歹還有嫁妝。”
原本那豐厚的公主嫁妝都是她孃家侄兒的。
可現在,剩下了十之二成不到。
周惠妃自然生氣,她將阿九嫁給周禮,原就是想保周家榮華的意思,不想阿九不爭氣,竟惹出這等笑話來。
“賤作東西!”周惠妃停下了扎刺,將手中的金釵拍放在妝臺上,“你給本宮記住了,出宮之後,給本宮安安分分地做周家婦,再敢給我玩花樣,本宮能讓你活便能讓你死。你是公主時,本宮可以治你。你現在是縣主,本宮更可治你。”
阿九淚如泉涌,卻不敢哭出聲,若是她真被周惠妃弄死,連個幫她說話的人都沒有。
周嬤嬤忙道:“娘娘消氣,身子要緊,這賤\人放着明兒再治不成。”
周惠妃直接罵她賤人,就連宮中奴婢也稱她爲賤人。
阿九卻不敢頂撞半句。
周惠妃打了、紮了又罵了,方道:“把她拖到重華宮空房裡,不許送吃的,水也不行,本宮這回要狠狠收拾收拾這賤貨,跟她親孃一樣,面上示好,背裡使壞。讓周家落面子,本宮就要她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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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很快被兩名太監丟到了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很空,空得沒有一件傢俱,就連一張牀、一張被褥都沒有,她抱着雙膝,早前還以爲嫁入宮門就是自在日子,不曾想這才過一月,便鬧出這樣的事。
喬嬤嬤,爲什麼?
你是我乳孃,爲什麼要害我?
要不是你挑唆,要不是你說與男人燕好會很美,我不會做出那些事。她越是回想,越是覺得嫁出宮後的日子有些不對勁,第一個英俊男子是喬嬤嬤找來的,那時候她略通男女之事,喬嬤嬤便在她耳畔挑唆“公主,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你何嘗不可三夫四郎,就算明裡不成,這暗裡享用享用幾個英俊男子也是成的。”
最早,喬嬤嬤送給她的,是花錢包來的小倌。
待她品嚐到了滋味後,喬嬤嬤便給她弄來清白人家的英俊秀才,最後又是京城書院的學子,她從來不問喬嬤嬤是如何弄來的,因爲她相信喬嬤嬤。
喬嬤嬤沒有家人,她就是喬嬤嬤最親近的人,喬嬤嬤曾說過要與她一直生活的。
可她想不明白,一直被她視若親人的喬嬤嬤爲甚要害她?
阿九淚流滿面,她望着窗外的明月,憶起了過世的冷氏,彷彿看到她俏麗的面容;她又想到了胞兄慕容悰……
最後,她想到年幼時那一段風華的日子。
只是這一切,一去不復返。
母妃沒了,胞兄被貶庶人,就連她也從公主被降爲縣主,當她的名字記在了陳王熔之下,她就再不是當今的公主。
她一時難忍心中悲痛,失聲痛苦起來。
她從高處跌落,這幾年十公主卻從冷宮走出,成爲宮中僅次於七公主的公主,十公主有母妃,還有胞兄護着,可她呢,親人都沒了,就連可以依仗的舅家也沒了。
阿九哭得越發大聲了。
在這夜裡,她的哭聲伴着風聲,哭着哭着,她就睡着了。
次日天明,周嬤嬤稟報周惠妃:“娘娘,涼縣主病倒了,渾身發燙。”
“傳太醫給她瞧瞧,皇上雖說將她過繼給了陳王,但到底是皇上的骨血,不能讓她死在我宮裡。先將養一日,明兒一早着周禮入宮接人。”
阿九醒來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嘴裡滿是苦澀,她的服侍宮娥坐在榻前,緊張地道:“涼縣主,你總算醒了。”
這宮婢是阿九的服侍宮娥,名喚紅線,是罪臣之後,五歲時便跟隨阿九。年紀略比阿九長兩歲。
“你怎麼在這兒?”
“涼縣主,今兒一早,內務府的太監就來了,公主府的東西照簿收回,只奴婢和紅繩還留在跟前服侍,其他人或回宮中,或被轉賣,都走了。”
紅繩其實是一個小太監的名字,他是當初阿九出閣,點名討要的服侍太監。
紅線扶起阿九,“縣主再喝碗湯藥吧,你都昏睡了。”
“我餓了……”
“噓!”紅線打了個手勢,“周嬤嬤發話,只給你喝藥,旁的什麼也不給。不過奴婢吃飯的時候留了一個饅頭,你悄悄兒吃了,別讓人發現。”
饅頭!
她真是餓了,接過饅頭便狼吞虎嚥地吃。
以往在公主府,每天除了三餐,還有盡着自己吃的鮮果、點心,幾乎每過一個時辰,她就會吃上一些,哪裡像現下這般一天一夜連口水都
未沾,更別說吃飯,早就餓得前心貼後背。
吃罷了饅頭,阿九問道:“紅線,宮裡給我留了多少嫁妝?”
公主府沒了,可她需要一些往後可以過好日子的嫁妝。
“綢緞六十匹、瓷瓶擺件六十對、紫檀木傢俱一套,良田二千畝、店鋪五家,銀票三千兩、頭面首飾八套。”
“再沒了?”
“沒了。”紅線咬了咬脣:“奴婢一入宮,周嬤嬤就討了清單去,縣主一出宮,這些東西就會送到周府。”
“我不要去周府。”
“可我們不去,又能去哪兒,到現在這些東西還沒拿到呢,得讓內務府整理後才能拿到。”紅線輕舒一口氣,“早前奴婢就勸過縣主,叫你莫聽喬嬤嬤的,你偏不聽,你比不得旁的公主,有親孃、皇兄護着。”
“爲什麼?”阿九沉吟着,望着窗外,“奶孃爲什麼要害我?”
紅線低聲道:“後日一早,喬嬤嬤在西菜市凌遲之弄,奴婢可去一問究竟。”
她雖躲過死罪,但活罪難饒,她是大燕朝以來第二位因爲犯過被皇家所棄,過繼給罪王爲女的公主。
對皇子,最大的處罰如慕容悰,被貶庶人、圈禁皇陵。
對公主,最大的處罰如阿九,過繼罪王爲女,奪去公主身份和封號,雖名爲縣主,卻是尋常官家嫡女都不如,身上揹負着“罪王之女”的名聲。
阿九反覆思量,將喬嬤嬤教唆她的話一次次的品味,她越發肯定,喬嬤嬤是故意這樣害她的。只是她不明白,自己待喬嬤嬤還算寬厚,喬嬤嬤爲何要害她,喬嬤嬤可是奶她的乳母。
紅線道:“一定會有答案的。”
如果可以,阿九想親口問問喬嬤嬤。
翌日一早,周禮入宮接阿九回周府。
周惠妃端坐大殿,對周禮訓斥了一番:“你也是周家的子弟,拿出男子血性,豈能容一女人攪得顏面盡失。回到家後,要對阿九嚴加管教,她再鬧出笑話丟的是你顏面,是周家的顏面,更是本宮的顏面。這次,皇上瞧在本宮的面子上,保全了周家和你的面子,可阿九不能不罰。”
周禮聽得一團迷霧,站在周惠妃面前,像一個初入學的小孩子看着一臉嚴肅的私塾先生,支吾着問道:“姑母……我當如何罰她。”
“她說錯了話,你可當時訓斥;她做錯了事,你也打得。要給她點教訓,立立夫綱,讓她學會孝順長輩、順從丈夫,你就當自己娶了一個尋常小吏的庶女就成。”
尋常小吏之女,嫁入高門婆母,婆家人可以任意欺負,若再爲庶女豈不是想罵則罵、打則打。
周禮憶起阿九揹着他做的那些事,恨得牙癢、胸口疼,以前他怕阿九,從今往後就要讓阿九怕他。
周惠妃道:“這是她現在的嫁妝清單,你瞧清楚,出宮後便去早前的公主府取走,莫再交到她手上,小心她把這點東西都折騰得沒了。”
周禮面露懼容,他怕皇家追究,畢竟沒有哪家會讓姑爺掌管姑娘嫁妝的道理。
周惠妃瞧着他的心思,“陳郡王並非她的親兄長,且此人性子懦弱膽小,你不必懼他。她的親胞兄現在皇陵,自身難保,更顧不上她。只要不把人打殘、打死、不管教得太過分,自有姑母給你頂着。”
冷氏,你活着時沒想到會有今日吧?
就連你的寶貝女兒,也能任我周家庶子打罵。
周惠妃勾脣一笑,擺了擺手:“人在偏殿後頭的小屋裡,把人領走吧。”
“是,侄兒告退!”
周禮去了屋中,淡掃一眼阿九,冷聲道:“收拾一下,隨我回家。”
看着紅線時,眸子一跳:紅線生得身材勻稱,比阿九矮半頭,蜂腰削肩,瓜子臉,柳葉眉,杏仁目裡常有粼粼波光。眼神冷若冰霜,其凜凜然不可侵的神情彷彿要拒人千里之外。
阿九送給周禮的十二個侍妾,聽說都離開了,打聽不到她們下落,其間有兩個最得周禮之心,憶到這兩個美人,周禮就牽腸掛肚,難捨難棄。心裡暗道:若能將她二人尋回來就好了。他也曾與內務府的人打聽了一番,硬是沒打聽到她的去向、下落,內務府只道:她們原是宮娥,自要回宮。
宮娥若是清白身許是會回宮中,若失清白便不能再呆深宮。周禮懷疑她們是否被轉賣,若真如此,他花銀錢把二人買下也好,可不知去向就不能應對。
周禮不知道這十二個侍妾現在都盡數被髮往皇陵,由皇后做主全都嫁給了看守皇陵的官兵,對於這樣年輕美麗的女子,只有皇陵裡略有權勢的男子才能得到,只去不到一個時辰就被人全都帶走了。
阿九隨周禮回到周府,由周禮領着去拜見周太太,之後是周禮的親孃三姨娘,住進了一處狹小的院子裡,從出宮到周府,周禮先對她進行了一通的訓罵,罵的話不堪入耳,更是阿九從小到大從未聽過的,且不重花樣。
周禮淡淡地道:“你收拾屋子,我要去荷
花裡把你的嫁妝領回來。”
周惠妃打着自己的盤算,皇后行事卻力求妥當,內務府的管事見來者是周禮,冷聲道:“我等奉皇后娘娘之令,這些嫁妝必須交到涼縣主手上,旁人想領,萬萬不能。週四爺領路,我等隨你走一趟周家。”
一句話,將周禮及周家的計劃打亂。
若他堅持,少不得要被內務府的管事斥罵。
周禮今兒是得了周惠妃提示,這纔在阿九面前張狂了一回,一到內務府的管事面前立時換成了哈巴狗兒的模樣,哈着腰,賠着笑臉,就怕內務府的管事不把嫁妝交給他。
阿九遣了紅線去西菜市問喬嬤嬤一句話。
紅線與周府大管家討了馬車,可週府大管家睨了一眼:“馬車沒了,改日出門。”
紅線跺了一下腳,周管家冷聲道:“還當是皇家金枝玉葉的公主麼?現在可是罪王之女,哼,定要現在出門,自兒個想法子去,我可侍候不起縣主殿下。”
字字都是譏諷,句句皆爲嘲弄。曾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朝命運逆轉,竟淪爲人人可欺的罪王之女。
阿九心裡更是把立朝以來那位過繼給罪王的公主給痛罵了三百回,若不是有她在前,皇帝怎會將她也照慣例過繼罪王,這分明不讓她好過度日。
紅線無奈,拿了體己零碎銀子,僱了馬車去西菜市。
喬嬤嬤只着單衣,身上裹着一張天蠶絲網,那絲網緊緊裹勒着肉來,緊劊子手將網中一格格的肉割下來,喬嬤嬤早已是血肉模糊卻又死不了。早前還有慘叫聲,後面每割一片只是嗚咽兩聲。她的額上耷拉着一塊肉皮將她的雙目遮住了,額上的血已經烏黑乾涸,劊子手這樣做,是不讓受刑者怒瞪自己。喬嬤嬤痛得支離破碎,痛得刻骨駭心,卻不會立時死去。
紅線說着軟話,央求維持秩序的官兵:“官兵大哥,我想上去問她一句話,問完就離開。官兵大哥,你就通融通融吧,若不問出來,她死不瞑目,我家主子也會遺憾終身。”
她說破了嘴皮,說乾的口水,說軟話、賠笑話,示軟弱,央求了大半個時辰,有官兵心軟,又有官兵不耐煩,其中一個帶頭兒的人道:“好,讓你上去,問完就離開,不能超過半刻鐘。”
紅線連聲道謝,跳上刑臺,親自與劊子手倒了碗烈酒,“大哥辛苦了,我與她是舊識,想問她一句話。”
劊子手停手,接過大碗,一口就去了大半,坐在一側的石凳上,既然官兵們通融了,許是重要的話,他就當暫時歇息片刻,“姑娘快些。”
紅線一面應承着劊子手,一面走近,空氣裡瀰漫着濃濃的血腥味,飛舞着蒼蠅,旁邊更拴了幾條兇殘的惡犬,正自舔着嘴兒,等着劊子手拋去血肉。
紅線不敢多看,亦不看面前沒了肉皮的血人,這哪裡還是人,分明是從地獄裡出來的惡鬼,血肉模糊,白骨可見,“喬嬤嬤,我知道你聽得見,我只替涼縣主問你一句話。涼縣主沒了親孃、胞兄被貶、孤苦無依,你卻教唆她犯此等大罪。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喬嬤嬤揚天大笑,卻是什麼也看不見:“哈哈……我害她!我害她,可她親孃和舅家卻害得我喬梨花家破人亡。我原是北坡縣人氏,是喬家的童養媳,及笄之時嫁給了喬大順爲妻,他原是秀才,我們夫妻育有一雙可愛的兒女,我喬家是冷家的佃戶,冷老太太到鄉下莊子時,無意間瞧見了我,便選我做她的乳母,我不願意,可冷家見我知書達理生得清秀、乾淨,許我翁爹厚利硬將我帶入宮中。
一入宮門便五載,待我終得機會出宮時,方纔得知,我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就在我入宮後不久被活活餓死,而我家人拿着銀錢離開北坡縣,自此後天涯海角不復見。
我思念丈夫,我想念兒子,卻不知他們身在何方?至今是生是死。我一生的孤苦是冷家造成,是冷家害了我。我和美的家庭因他們一句話沒了,冷家害我夫妻離散,害我骨肉分離,更害我孤苦伶仃,讓我鎮日在宮中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打殺。
哈哈……蒼天有眼啊!蒼天有眼!十幾年來,我壓抑仇恨,步步爲營,終於看到冷家獲罪、五皇子被貶庶人,冷氏自盡冷宮……暢快,暢快!是我告訴羅大人府中有密道之事,要不是爲了乳她,我何來這等痛苦?也是我害冷家覆滅,哈哈……來啊,來割老孃的肉啊,來割啊,能看仇人家破人亡,痛快!”
喬嬤嬤仰天悲吼,不會有人知道,冷家的覆滅是她算計的,慕容悰送給冷家老太太的玉佛肚子裡的人偶是她藏進去的。
千里之堤,潰於蟻下,曾經權動京城的冷家,竟毀在她這個小小乳孃手裡,小人物只要有此決心,也能撼動大樹。
她是小人物,是下人、是婢子,可那又如何?京城大世族的冷家,也因爲她藏在玉佛中的人偶招來橫禍。
她年幼之時,渴望真情,希望擺脫流浪的生活,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但十歲那年,婆母從人牙子黃三手裡花了三兩銀子買下她做童養媳,婆母膝下只得兩個兒子,
拿她當女兒一般的教養。雖是童養媳,日子清苦,可因爲婆母、翁爹待她好,她過得很是滿足。
那時候的她,白天跟着婆母一起操持家務,洗衣、做飯;夜裡,喬大順便會教她讀書識字,她打小聰明,一教就會,比喬二順還學得好。她與丈夫也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夫妻情深,可是那樣快活、幸福的日子卻因冷妃的一句話被打破了。
因爲一百兩銀子的許諾,冷家便強行帶着她離開了喬家,從此後,她從鄉野村婦變成了九公主的乳母。
因她略通筆墨,因她生得清秀可人,因她行事幹練整潔……這些優點竟成了冷家相中的原因。
更讓她沒想到的事,就在她入宮後不到一月,婆母病故,之後她可愛的女兒因爲太小難以照料也夭折而亡,接着,翁爹帶着兩個兒子、一個孫子離開了北坡縣,她打聽了十幾年,也沒人知道喬大順一家去了何方。
她能看到的,只有婆母、女兒的墳墓,她哭昏在墳墓前。
那一刻,她的胸腔裡滿滿都是恨意。
是冷家破壞了她的幸福,害她與親人分離,一生難見。
十九歲那年,她告別人生中的幸福,從那以後,心裡只有恨與憾。
紅線後退兩步,“你恨縣主,可她是無辜的。”
喬嬤嬤看不到任何人,只能聽到是紅線的聲音,“無辜?我不無辜?若不是她,我喬梨花該何等幸福……”
她苦苦尋覓多年,依舊打聽到不到丈夫、兒子的半點消息,世間最大的苦莫過於生離死別,她深愛的青梅竹馬丈夫難見,她的兒子難見,她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是冷家趕走了他們,爲了讓她能安心哺育九公主,竟然心狠地趕走了喬大順祖孫三代四口人。
她所有的苦難,都是是緣於冷家,緣於九公主。
紅線早前還在疑惑:京城知府羅盛明明沒搜到人,原是要離開的,可後來因爲有人送來的匿名信後,他直往密室,又從裡頭尋出了被囚禁的學子……
這告密之人是喬嬤嬤。
只因爲她恨阿九,便教唆阿九做出了惡事,放縱聲\色之中,也至犯下了令皇帝勃然大怒的過錯。
“賤\人無辜,那我女兒呢?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沒了親孃被活活餓死。要不是冷家強行帶我入宮服侍她,我女兒不會死,我家人不會失蹤,我不會一生見不到我兒子,我恨……我好恨冷家,好恨冷氏!”
她更恨,她哺育了阿九一場,阿九出閣住進公主府,她求阿九替自己尋找親人,可阿九卻無動於衷。淡淡地道:“乳孃,都十幾年了,他們離開北坡縣這麼長的時間到哪裡打聽去,何況十幾年前你沒打聽出來,我又如何替你打聽,你別爲難我了。”因爲這句話,讓她恨上了阿九,喬嬤嬤又憶起了自己早夭的女兒,便挑唆着阿九去做荒唐事。
她一早就知道,這麼做必會引起朝廷的注意,會讓阿九身敗名裂,會讓阿九成爲皇家的棄女,她不停地替阿九尋找英俊男子,供阿九宣泄,甚至還尋回一些不堪入目的畫冊供阿九學習……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報復,報她十幾年的悲苦,報她十幾年對丈夫的思念,對兒子刻骨追憶。
紅線落漠地道:“爲了報仇,你不惜把自己陷進去?”
“男人的報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我喬梨花的報仇,就算我死也要仇人生不如死。哈哈,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慕容悰現下生不如死,阿九生不如死,哈哈……”笑着,笑着,喬嬤嬤狠狠地咬下了舌頭,只聽有人大喝一聲“不好”,劊子手啓開舌頭,人已經嚥氣了,但按照規矩不到三天是不能嚥氣的,他大聲道:“昏死過去了,來,繼續。”
嘴角的血絲,額的血,臉頰的血,交融一處,喬嬤嬤就是一團血淋淋的血肉。
劊子手還想着明日再切舌頭,沒想喬嬤嬤就這樣斃命,但他不能承認,否則就是自己執刑不利。
人死了,刑罰還得繼續。
一些膽大的百姓看上幾眼,膽小的百姓更是避而遠之。
唯有那些聞腥而至的蒼蠅,在喬嬤嬤的身前嗡嗡飛舞着,三隻惡犬還在望着劊子手施捨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