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 貴和騰出空檔清理備案,星期天約江思媛到公司附近一家老字號餐廳吃午飯, 伺機回絕她。

江思媛到場後說他約得正是時候, 再遲一天她就去出差了,至少一週才能回來。貴和含笑應酬, 被她看出端倪。

“有話對我說嗎?”

“想請你吃頓飯,前兩頓都是你請我,我應該回請一次。”

江思媛可能猜到他的用意, 依然沉着應變,聽他介紹說這家店的廚師很不錯,萊頓的人都愛上這兒來,尤其是招牌菜糖醋排骨最受青睞。

她掛出外交官式的微笑:“好啊,看來今天可以大飽口福了。”

等菜時不斷有新顧客到來, 貴和東張西望迴避與她接觸, 目光掠過大門, 驚見郝質華和一對老夫婦進來,肯定是和父母來用餐的。

凳子霎時變成火盆,燙得他坐不穩當, 心想若被對方發現該如何處置。對面的江思媛忽然道聲失陪,起身離席, 徑直走向郝質華一家, 意想不到的情形把他徹底擊懵了。

江思媛來到桌前,先向郝辛問好:“郝伯伯,好久不見了。”

郝辛擡頭辨識, 有幾分眼熟,但暫時找不到與之對應的記憶。

江思媛笑着提醒:“我是江俊威的女兒,江思媛,您還記得我嗎?”

她父親曾在申州水務局工作,是郝辛的下屬,後來辭職下海,已與老領導失聯多年。

林惠眼力比丈夫好,先認出來,喜道:“這不是媛媛嗎?都長這麼大了。”

郝辛也對上號了,和藹問候:“你爸爸現在怎麼樣?在做什麼?”

“還在經營公司,挺好的。”

江思媛禮儀備至地寒暄完畢,熱情地向郝質華打招呼:“這位是郝姐姐嗎?我們上次在萊頓建設見過面。”

她一出現郝質華就持續驚奇,她的交際能力遠不如江思媛,想到這姑娘是貴和的相親對象便不自覺的彆扭,訕笑着應了一聲。

林惠知道女兒認生,介紹:“這是你爸他們水務局那個江工的女兒,以前來我們家玩過,當時你不在。”

郝辛問江思媛何時與她見過面。

江思媛說:“我現在在國稅局上班,前段時間去萊頓查賬,正好遇上郝姐姐。”

郝質華這纔想起還沒通報名姓,連忙補上。

林惠客氣地問江思媛:“媛媛,你和誰一起來的?要是親戚朋友就帶過來跟我們一塊兒吃飯吧。”

江思媛隨機應變:“那位朋友郝姐姐也認識,我去問問他。”

貴和見她返回,心已被慌張猜疑脹滿,活像雨打的蝦蟆失張失志。

江思媛從容道:“賽工,我遇到三位熟人,其中一位你也認識,過去見個面好嗎?”

他失去自主力,被動地跟隨前往。江思媛向長輩介紹:“叔叔,阿姨,他叫賽貴和,是郝姐姐的同事。”

郝辛和林惠都知道貴和,上次他醉如殭屍,他們沒能看清面目,但對他的荒唐行徑印象深刻,想到此人曾輕薄過女兒,面上的友善便摻入雜質。

江思媛直接道出猜測:“你們也認識他?”

林惠禮節性微笑:“算是吧。”

“那我們能坐下嗎?”

“可以可以,坐這兒吧。”

她拿出長輩的儀態和氣度招呼兩位年輕人到身邊落座。江思媛故意忽略桌上的尷尬氛圍,意興盎然道:“這世界真小啊,到處都能碰上熟人。郝姐姐,賽工和您是一個部門的?”

“是,他和我都是建築一所的。”

郝質華控制不好臉上的肌肉,知道自己笑得很失敗,不由得低下頭去。

一起吃飯總得找話題,林惠先對晚輩表示關心:“媛媛,你們正在談朋友?”

貴和本就如坐鍼氈,聽到這一問,針氈換成刀叢,背心滲出了汗水。

江思媛應付自如:“不算吧,我倆剛認識,還在相互瞭解。”

“是嗎?那進展順利嗎?”

“這就得問他了。”

貴和斷定江思媛故意引火燒他,假笑時兩邊嘴角已無法保持平衡,生硬地搪塞幾句,眼神似驚鳥四處流竄,多次從郝質華臉上掠過。

郝質華被他的視線刮疼了,煩亂像外套罩不住的毛衣,露出長長的衣襬,郝辛夫婦洞若觀火,默默靠眼神交換疑慮。

熬過這頓受刑般的午飯,郝家三口做別離去,貴和忍住胃痛和江思媛轉到臨近的咖啡店,攤牌的時刻到了,江思媛比之前更氣定神閒,一副進退如山的官場做派。

“那家店的菜味道真不錯,謝謝款待。”

“不客氣。”

“現在可以進入正題了吧?你好像很緊張,不用擔心,我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

看她的態度,貴和明白今天真正的考驗已經過去了,放心地說出:“對不起。”

江思媛輕輕一嘆,垂眼攪拌咖啡,掩飾消化不了的失落。

“果然還是因爲我的條件太苛刻了吧,爲丈夫放棄事業的女人很普遍,可反過來就很少,好像事業對女人不重要,而男人都不願意把家庭當做生活的重心。”

她和以往的相親對象比大有過人之處,貴和心存敬意,拒絕也須有禮有節。

“說真的,以前我沒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現在看這現象的確很不公平。不管男女都有追求事業的權利,不能說女人就該顧家,該爲了男人犧牲前途,兩個地位平等的人才能建立穩定的家庭,如果差距太大婚姻也不能穩固。”

江思媛想做做調研,讓失敗發揮價值,問他:“你覺得守在家裡的人很沒地位?所以那些家庭主婦纔會被歧視?”

貴和認真配合:“不,我很尊重家庭主婦,可是很人都看不到她們的付出,覺得她們沒有能力。我大嫂就是位了不起的全職太太,但如果我是她絕不會把自己的才能全部貢獻給家庭,這樣太不保險了。”

“爲什麼不保險?”

“說個具體的假設吧,假如你真找到一位理想中的伴侶,他甘願爲你放棄事業,全心全意照顧家庭。等到十幾二十年後你功成名就,地位顯赫,而他仍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到時你再遇上心儀的對象,移情別戀,他會怎麼樣?”

“你這個假設好像是廣大家庭主婦普遍擔心的問題。”

“不管男女情況都一樣,單方面的付出是不公平的,夫妻應該相互扶持,共同成長進步,這樣才能保持對彼此的欣賞,感情纔不會變質。”

“你的想法太理想化了,真的落實到婚姻中,事業和家庭必然起衝突,人的精力都有限度,總有顧此失彼的時候。”

“那就需要雙方都做出犧牲讓步了,當然這些得建立在包容和理解的基礎上,說到底就是看自身能不能尊重對方的理想,正視對方的價值。”

江思媛感覺這話似乎在譏諷她只重皮相和性格,無視他的能力和內涵,也綿裡藏針笑問:“這麼說你不介意未來的妻子是工作狂了?”

“我不會妨礙她發展事業,也希望她支持我的事業。”

“兩個人都去奔事業,那你們的家庭很可能會變成不毛之地,家需要人打理,還得耗費不少精力。”

“這得靠雙方一起出力,不能把負擔壓在一個人身上,否則太自私了。”

“很多家庭都是這樣的,包括你大嫂家,你覺得你大哥很自私嗎?”

“是,我一直覺得他這方面挺自私的,看不到我大嫂的價值,將來我一定不會像他那樣。”

貴和每句話都很真誠,化解了對方的敵意。

江思媛像在看待一件已被別人預定的絕版商品,惋惜溢於言表:“可是大部分人都認爲那樣很正常,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們男人,擁有的先天便利太多了,就拿擇偶這點來說吧,假如我是男人,可能早就找到中意的對象了。同樣的要求反過來選擇面就窄了無數倍,真不公平。”

貴和理解她的心理,像她這樣的女強人就像攀援瀑布的鰕虎魚,很難在社會中找到舒適的位置。他很欣賞這種可貴的精神,力所能及地提供支持:“那是因爲世俗觀念裡男女的地位還不平等吧,很多女人自己都有弱勢心理,以爲能找個長期飯票就很幸福,沒發現自己也有能力奮發圖強。就這點來看你真的很了不起,一個男人就算達到你現在的位置,能力和付出也肯定遠遠比不上你,相信你一定能實現理想,今後等你出現在新聞聯播裡,我還想跟周圍人炫耀呢。”

江思媛聽得失笑,迅速整理好心情,沒露出半點失誤。

“謝謝,那麼我們的問題算解決了。我能不能多問一句,你對婚姻的構想很具體,是不是因爲已經有了理想的目標呢?”

貴和措手不及,慌張中她已自行揭曉答案。

“是郝質華姐姐嗎?剛纔在飯桌上我就有這種感覺了,你一直在偷看她,表現還很像情竇初開的小男生。”

貴和像配圖說明似的重現剛纔的侷促神情,又惹來調侃:“你還沒表白過吧?打算什麼時候行動呢?”

否認心跡未免太沒男子氣概,他索性默認。

“我還沒有把握。”

“爲什麼?”

“她大概不會同意。”

“不試試怎麼知道,凡事只停留在構想階段就是空談,冒險也是成功的必須要素。”

江思媛的鼓勵只是在爲這場交道做一個友善的收尾,她的時間很寶貴,不能浪費在無利可圖的人事上,跟着就打道回府,道別的辭令也恰如其分。

“今天就到這兒吧,不耽誤你的時間了,再見。”

郝質華沒貴和好運,逃離飯桌尷尬如影隨形,都是愛女心切的父母造成的。林惠等不及到家,開着車還一心兩用地試探女兒,丈夫也默契地與她唱起雙簧。

“那個賽貴和運氣還挺好,被江家的女兒看上了,我看江思媛很喜歡他,估計能成。”

“可能吧,那丫頭挺有出息的,今後估計比她爸還能耐。”

“質華,那賽貴和人品怎麼樣?靠得住嗎?”

郝質華明白母親的用意,儘量保持輕鬆,答話時假裝看窗外的風景。

“挺好的。”

“不會是三心二意,腳踏兩條船的人吧?”

“應該不是吧,您怎麼這麼想人家?”

“我看江思媛那孩子很優秀,怕她遇到渣男,上當受騙。”

郝辛踩着妻子的節拍伴奏:“那小丫頭精着呢,一般人騙不了她。”

“我看也是,質華,你真該跟她學學,比人家大那麼多,還不如人家精明圓滑。”

郝質華心虛調頭,繼續假裝觀景,路邊的梧桐長出了嫩芽,彷彿掛了一層蔥綠的雪,使人眼球發癢,她的心也很癢,可是撓不着。

林惠不容她迴避,追問:“質華,媽跟你說話呢,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我知道。”

“光知道不行,你得照着做,認不清品種的蘑菇別隨便吃,當心有毒。”

郝辛又來唱和:“走過的彎路也不能重走,那樣又會回到死衚衕裡去。”

郝質華煩躁起來:“你們真有意思,我就那麼笨嗎?”

父親不許她偷換概念:“笨不可怕,怕的是糊塗。”

“我不會再走彎路了,除非遇上鬼打牆。”

母親讓她拔本塞源:“所以你就得離鬼遠點,免得被迷住心竅。”

她腹背受敵,被迫採取龜縮戰術,搬出交通守則讓母親專心開車。

車駛入公園區,春意更濃了,陽光像剛出爐的麪包有了香氣,桃李含苞待放,撩動行人的心扉。她忽然感到一絲慌亂,在這疾病容易復發的初春,早已習慣的孤獨也如同潛伏的病毒陡然爆發了。

夜裡貴和睡不着,去廚房拿了罐啤酒治失眠,曬着月光爲感情謀劃出路。喝到一半佳音來了,提着手電筒的光束,像拄着一根雪亮的柺杖。

他以爲吵醒了她,連忙致歉,佳音推說她也是來找水喝的,倒了一杯開水坐到他身邊,趁機調查他的情緒。

“貴和,你最近有心事啊。”

“沒什麼。”

“別瞞我,大家都看出來了,你實話跟我說,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她早盼着能有這麼一個機會,不給他迴避的餘地,先斷了他的後路。

“是誰啊?你們郝所嗎?”

“你怎麼知道?”

貴和難堪羞惶,大嫂用平靜爲他減壓:“那天她來家裡看你,我就瞧出來了,你喜歡她多久了?”

“……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

“你這孩子瞧着早熟,其實對感情的事一直沒譜,現在纔開竅。”

她體貼地停頓,等他傻笑緩衝,接着說:“郝所是個好人,你具體喜歡她哪些地方呢?”

貴和本着信賴坦承:“我覺得她這人很正直很真實,和她在一起很放鬆也很有安全感。我們工作一樣,有共同的事業方向,如果能跟她結婚,我們應該能相互信任扶持。”

他的愛意出自理性,這讓佳音很放心,建設性地考察:“這不是挺好嗎?那她知道你喜歡她嗎?或者,她也喜歡你嗎?”

他立刻愁悶了:“她不可能喜歡我,她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我這樣的根本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她不是那種看重物質條件的人吧。”

“可我現在配不上她,她也會嫌棄我吧。”

“你現在條件是不如她,但也別小瞧了自己,我相信你以後會成爲對她有幫助的人,會被她需要的。不如試着表白一下?或許她會接受呢。”

“……我正在考慮,她的第一反應肯定很生氣,我怕她跟我絕交。”

“我看她是個講道理的人,不會因爲這種事和你絕交吧。不過受過傷的人戒心都比較重,你真要追求她就得有耐性,要用誠意去打動她。”

大嫂的鼓勵給了貴和前進的勇氣,他躍躍試欲地求助:“大嫂,你支持我嗎?”

佳音態度很明智:“只要你覺得幸福我當然支持,但反對的人肯定也有,就看你能不能承受壓力。”

“我想試試,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沒爲感情拼搏過,現在終於有了感覺,不想就這麼放棄。”

“那就努力吧,我會幫你的。”

“謝謝大嫂。”

貴和得到援軍,一下子信心倍增,與大嫂碰杯,預祝自己早日成功。

他計劃找個郝質華心情不錯的日子表白,越快越好,週一肯定不行,這天來了一個麻煩的甲方,賴在郝質華的辦公室給她出難題。

這甲方是與萊頓長期合作的大客戶,此番想在某地修建一座大型博物館,但這個項目不符合國家文物保護法的規定,他們就想打政策擦邊球,把保護區裡的東西都遷走,做一個半地下的建築,但這麼做地上的輔助和服務設施會裸露出來,仍屬違規。郝質華不肯接受委託,可對方就認準了她,一上午死纏硬磨,非要她鬆口。

她心頭起火,讓趙國強牽制客戶,離開所長室,把貴和叫到安全通道內商討對策。

“他們的要求是違規的,我們不能答應,你快想想該怎麼拒絕?”

“他們說會想辦法通過審批。”

“那更是違法操作,他們不守規矩,我們不能違背職業道德。”

“直接拒絕也行,就怕他們找董事會對我們施壓。”

“就是嶽董來說也不行,誰愛接誰接,反正我不做。”

“您就說最近查得緊,不敢擔風險。嶽董要是問起,您就提醒他公司上市還沒多久,最近股價又不穩定,最好別搞危險動作,免得被人揪小辮子。”

“那個張總挺纏人的,我怕他再囉嗦我會忍不住發火。”

“千萬別發火,您就跟他耍賴,一口咬定不做,他也不能強迫您。”

郝質華聽從貴和建議,正凝神思索回覆客戶的措辭,入口的門被人推開了。自從公司頒佈禁菸令,安全通道就被菸民們當做吸菸場所,長期瀰漫刺鼻的煙臭,上下的樓梯轉角空氣質量稍好,他們也正站在上層的樓道轉角處,沒叫那兩個剛進門的女菸民們發現,倒是先被她們迫不及待的八卦驚呆了。

“我剛剛又看到郝質華和賽貴和一起出去了。”

“上班時間還勾勾搭搭,膽子越來越大了。”

貴和像無故被人扔了坨狗屎,下意識瞥一眼郝質華,她也是長竹竿進城轉不過彎的呆滯模樣。

三八們的嘴則像找食的啄木鳥動個不停。

“我早跟你說他們是真的你還不信,現在公司裡差不多一半的人都知道了。”

“你說他倆誰先主動的啊?”

“那還用問,肯定是郝質華啊,賽工在公司呆了那麼多年,你看他跟哪個女員工勾搭過?郝質華一來兩個人就粘上了。”

“聽說以前公司不少小姑娘想追賽工,都沒成,他怎麼就能看上一個離過婚的老女人?”

“還能爲啥,老女人有錢有勢唄。那賽工每個月工資剛夠還房貸,一直不敢談戀愛,追他的小姑娘條件也不怎麼好,他當然不答應了。郝質華就不同了,年薪一百多萬呢,又是申州本地人,家世肯定也不錯。”

“聽說她是嘉恆梅總的前妻,那梅總身家少說好幾億吧,離婚肯定分了不少錢給她。”

“所以說她很有錢啊,和賽貴和郎貌女財,這不就一拍即合了嗎?”

“她倒是挺有本事的,聽說梅總也比她年紀小,現在又找了個更小的,真是人生贏家啊。”

“什麼人生贏家,還不是靠潛規則,跟那些包養小姑娘的猥瑣大叔沒兩樣。”

“說得也是。”

貴和認得這兩個後勤部的大姐,都是公司八卦先鋒隊的標兵,撿到題材就無差別攻擊,只圖嘴爽沒臉沒皮。單單惹到他,他還能忍耐,但絕不允許有人這樣中傷他心愛的女人,腦袋一熱就想衝下去找她們算賬。

郝質華的胳膊柵欄似的攔住他,直到那二女離去才鬆手。

貴和見她下嘴脣咬出了牙印,心疼不解地問:“您爲什麼不讓我去教訓她們?”

“等你一個人的時候再教訓吧,現在我們兩個都在這兒,被她們看到更要造謠了。”

其實她比他還光火,腦細胞們正捉對廝殺,打得肉薄骨並,肝髓流野。但同事不像客戶,跟後者翻臉大不了再不合作,前者朝夕相見,還能影響本人在公司的風評,若當場成爲情緒的奴隸,逞一時之氣,將會釀成更難收拾的後果。她還沒達到四十不惑,起碼該做到不躁,避免將自己推入更深的困境。

貴和一下午都在糾結此事,流言正如食人蟻洶洶包圍,他要保護郝質華就得即時挺身而出,先得爭取名正言順的身份,於是表白的計劃臨時提前,下班後約郝質華去吃飯。

郝質華也想跟他談談闢謠方略,他們來到離公司稍遠的餐廳,今天不知是什麼日子,食客特別多,他們隔壁坐着十幾個聚餐青年,狂歡豪飲,吵得沸反盈天,害他們必須提高嗓門說話。

“郝所,今天那事真對不起。”

“嚼舌根的人又不是你,幹嘛說對不起。”

“因爲我她們才嚼舌根的。”

“還是我太粗心,沒注意影響。”

郝質華的寬容裡夾着冷淡,似乎在他們中間塞入了一整片撒哈拉沙漠,貴和很不安,又將行動提前。

“我和那江小姐……”

上菜的服務員打斷了他的節奏,郝質華覺得先吃飯再談事不會妨礙彼此的胃口,先動起筷子。今天這裡的廚師太忙亂,手藝大失水準,菜不是太鹹就是太淡,有的還半生不熟。貴和怕她吃不慣,建議換地方,郝質華以節約爲本,主張湊合,等二人吃到半飽,她趁氣氛鬆弛,平和提議:“以後我們儘量保持距離,免得人家說閒話。”

貴和正防着這句話,驚忙反對:“幹嘛在意那些八婆啊?”

“同在一家公司上班,總得注意影響,這對你也有好處。”

郝質華也有不捨,但這不捨是被限流的河水,漫不過理性的堤壩,認爲避嫌是對雙方都負責任的做法。

貴和急於拉住退卻的人,慌忙放下筷子。

“有什麼好處啊,我……我跟江小姐談妥了,我說我們不合適,不會再繼續交往。”

他先撇清與江思媛的關係,清除前行的路障。

郝質華驚訝:“江小姐條件很好,錯過以後可能就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條件再好不是我中意的類型也不能接受。”

“你太挑剔了,我真想不出什麼樣的女孩子才能讓你滿意。”

她微微垂頭,心中竟有喜悅起舞,覺得自己更荒唐。

貴和像站在高臺上的跳水運動員,緊張而勇敢地開口:“郝所,我……”

鄰桌又響起暴動,人喊馬嘶存心害周圍人變聾子。

他皺了皺眉,大聲說:“郝所,我喜歡你。”

聲音沒能遊過噪音的海洋,郝質華側耳喊叫:“你說什麼?”

“我喜歡你。”

“太吵了我聽不清,你大點聲。”

“我說我喜歡你!”

貴和竭盡丹田之力爆吼告白,旁邊那羣瘋男女像被同時點中啞穴,背景音消退,他的吼叫好似孤峰突起,大半個餐廳的人都聽見了。

人們徇聲張望,酒醉的看客們乘興起鬨,一個人帶頭高呼:“在一起!”,其他人也被調動。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韻律整齊的口號催熟了郝質華的臉和腦子,她急着招呼服務員買單,被貴和制止,乾脆棄場逃走,可室外仍是混沌,她埋頭疾走竟辨不清方向,腦海霧濛濛的,只聽到那浪濤般的聲音。

“我喜歡你!”

貴和沒等服務員找零便緊急追出,攔住動怒的女人。

“郝所,郝所你等等我。我是認真的!”

他去掉了敬語,進一步顯示親近意圖,她怎麼敢接受,厲聲呵斥:“你是不是瘋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做好充分準備,把礙事的矜持羞怯都丟去了爪哇國,重新篤定告白:“當然知道,郝所,我早就喜歡你了,每天都想着你,想見你,想和你說話,想每時每刻和你在一起。”

郝質華的心彷彿鑽入惡狼的羊圈一團混亂,揮手喝止:“夠了別說了,你是單身太久產生幻覺了,需要儘快找個女朋友填補空虛。”

貴和迅猛突圍:“那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嗎?”

“不能。”

“你嫌我窮?還是嫌我是房奴?”

“都不是。”

“那爲什麼?”

“這不明擺着嗎?首先年齡不合適,我比你大十歲,十歲是什麼概念,我讀小學四年級時你還沒出生,我參加工作時你纔剛念初中。等到我五十歲,頭髮花白,都開始被人叫奶奶了,你還能冒充小夥子,你不覺得這樣的搭配很荒唐?”

“有什麼荒唐,老婆比丈夫大十歲的例子又不是沒有,不少人也過得很幸福啊。”

“那是別人,我不想再拿我的人生當試驗品,你趕快打消這種可笑的念頭,要麼就和我保持距離。”

她發佈戒嚴令,指望他知難而退,這人卻公然不懼。

“我做不到。”

“什麼?”

“我說我做不到!”

貴和備好精衛填海的覺悟,初次被拒只會令他更勇猛。

“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之前怕被你拒絕所以一直忍着不敢說,現在也是鼓起了全部勇氣才能站在這兒跟你表白。你能聽到吧,我的聲音都在發抖,手腳也是,從剛纔就抖個不停,就連高考都沒這麼緊張過。”

“你現在已經落榜了,不用緊張。”

“你都沒給我考試的機會,怎麼就直接讓我落榜了?”

“因爲你走錯了考場,在我這兒你沒有參考資格。”

“你的顧慮我都知道,但是請給我一個機會,我保證能取得令你滿意的成績。”

“別胡鬧了,你最近是不是特別無聊啊,沒人陪你玩就盯上我?我可沒功夫陪你過家家。”

“你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誠意。”

“誠意不能解決一切,就像你認爲江小姐不適合你,我也覺得你不適合我,這是屬性問題。”

郝質華像頂着一鍋滾開的粥,根本無暇思考辨別,憑定式思維極力逃避。貴和頭腦卻很清醒,應對得頗有餘裕,上前一步凝眸詢問:

“那你先回答我,如果我和你同齡,我身上有能讓你心動的東西嗎?”

“你無不無聊?”

“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正視自己的感情,請你也稍微認真配合。”

他伸手握住她的雙臂,將她拖入驚愕。

“我有值得你喜歡的地方嗎?”

“沒有。”

她稍一強硬,他就面露委屈,嘴脣微微噘起來。

“這太打擊人了吧。我這麼喜歡你,連你的影子都覺得好看,你怎麼就看不到我一個優點?”

“你有優點,但不是我喜歡的。”

剛說完他的雙手便加了力道,遭遇怒視,眼波反而更顯柔情。

“那你看着我。好好看一看,我的眼睛好看嗎?”

他的眼睛很大,雙眼皮很深,宛如兩潭倒映星輝的清波,誘人探尋。

她想她的臉一定紅成了豬血,幸好有夜幕遮羞,還能強裝冷酷。

“不錯,挺好看的。”

他聽了更委屈:“那你爲什麼不喜歡?”

“你看誰都脈脈含情的,這叫桃花眼,是花花公子的特徵。”

“那我以後只對你脈脈含情,看別人都用死魚眼。”

她正質疑這男人是不是經過了事前排演,又聽他展開第二輪套路。

“你再看我的嘴,好看嗎?”

他的脣形很精緻,笑起來嘴角有彎彎的小括弧,特別甜蜜可愛。

她裝腔作勢地淡定:“也不錯。”

“那你怎麼也不喜歡。”

“總是油嘴滑舌,要不就甜言蜜語,感覺太不穩重。”

“那我以後沉默寡言,等到你想聽甜言蜜語時再一次讓你聽個夠。”

她臊得起了雞皮疙瘩,剛有掙扎的趨勢又被他抓緊。

“你幹嘛老躲着我,怕我看見你臉上的皺眉嗎?你一點都不老,人的皮膚像布料,皺紋就是布料上的花紋,那些油光水滑的女人都是化學制品泡出來的,遠不如自然的好看。”

他的溫柔似火焰,再不躲開就要皮開肉綻,她狠狠一推,怒哮:“行了,你別想對我玩這種幼稚的花招,我不會上當的!”

他的神情轉而苦惱:“你看你一開始就對我戒心這麼重,我的真情實感都被你當成了花招伎倆,這樣我怎麼能走進你的心?”

“那裡本來就是你不該去的地方,我已經掛好了禁止入內的標誌,你還要擅闖,我就只能強行驅逐了。”

“你要怎麼驅逐我?”

“從明天,不從現在開始除了工作別再接近我,像我們剛認識時那樣只保持最基本的同事關係。”

“我說了我做不到!”

“那我也無能爲力了。”

她不敢逗留,拔腿暴走,他識相地沒再追逐,在身後大聲呼喊:“郝所,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真的真的非常喜歡!郝質華,我愛你!”

喊聲似刺客追來,她越走越快,恨不得插翅飛走,逃上地鐵馬上掏出手機刪掉他的微信,像切除了一塊有癌變風險的腫瘤,以此尋求安穩,可惜未能如願。

回家的獨行變得格外淒涼,初十的月亮如白麪攤的餅,被人掰了一塊,她的心也缺了一角,老是搖擺失衡,每邁出一步就想嘆氣,不知如何處理這矛盾的心情。

快到家門時那人來電攪擾,質問她爲何刪除他的微信。

她匆忙穿上盔甲,冷聲回覆:“爲了跟你保持距離。”

“你太狠心了,知道剛纔我發現被你刪號以後有多難過嗎?你簡直是在拿刀子捅我的心窩。”

“真抱歉,需要幫你叫救護車嗎?”

“再好的醫生也不能縫合我內心的創傷。”

“那就送你一盒創可貼吧。”

“你忍心讓我每天揣着傷痛過活嗎?我不記得你是這麼殘忍的人啊,郝所。”

“那是因爲你對我認識不足,我這人相當殘忍,尤其是對待這種事。”

她持續無情地打擊,一半是在發泄焦躁。他不慍不怒,菩薩似的同她周旋。

“沒關係,我已經做好被你蹂、躪的準備,你就盡情對我狠心吧,我會挺住的。”

“你這人怎麼這麼賴皮?”

“這不是賴皮是堅持,我等了三十年纔等到怦然心動的對象,怎麼能放棄呢?”

“相信我吧,你心動的不是時候,更找錯了對象。”

“你就別誤導我了,我可沒那麼好騙,郝所,我很確定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我絕不會錯過。”

“你有病!”

她招架不住怒罵掛機,大口大口深呼吸,給狂跳的心輸送氧氣,身後突然冒出父親的召喚,嚇得她心跳驟停。

“質華,這電話是誰打來的?你在跟誰吵架?”

“哦,騷擾電話,我也不知道是誰打的。”

郝辛已暗暗觀察她半分鐘,情知女兒在撒謊,不便即刻拆穿,不動聲色地責備:“不認識的人幹嘛跟他囉嗦,直接掛斷就是了。”

“是,我已經把他拉黑了。”

“那快進屋吧。”

郝質華不敢直視父親,跟在他身旁,像被監視的小偷。

這晚她被裝在油鍋裡翻炒,炒到內外焦糊仍無法入睡,睜眼閉眼都想起貴和告白時的畫面。她的心不太、安分,竟然和理智打起擂臺,她有意拉偏架,鬥爭就更激烈了,要把她的腦袋搞炸似的。她很想讓大腦斷電,卻又無力拔掉插頭,矇住被子長吁短嘆,與時鐘的滴答一道丈量黑夜,漸漸地,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