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三月初美帆在申州大劇院舉行了最後三場公演, 戲迷們以爲她經受大難狀態會出現下滑,到場卻收穫了滿滿的驚喜, 臺上的主角感情飽滿, 唱做俱佳,某些細節比前面幾場處理得更圓融細膩, 真正做到了人戲合一。

這是美帆對戲迷的傾力回饋,也是對自身戲劇藝術生涯所做的優秀彙報。

最後一場演出落幕,她帶妝上臺做謝幕致辭, 面對上千觀衆侃侃而談。

“謝謝大家能來觀看我的演出,三場公演很短暫,大家的支持卻將永遠鼓舞我。去年下半年我的生活出現了好幾起重大波折,其中一些大家想必都知道了,近來外界流言紛紛, 有些直接危害到我的名譽, 使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對我產生了誤解。坦白地說, 我承受的壓力真的很大,也無法預測自己今後是否還能站在這個舞臺上。那次強、暴案發生後,很多朋友和友好人士都勸我放棄起訴犯罪人, 他們爲我分析利弊,想讓我明白這麼做對我造成的傷害也許比強、暴本身嚴重得多。可我依然堅持, 情況果然如朋友們所說, 招致各種非議和中傷,但我至今不後悔,並且堅決要把這場官司進行下去, 今天趁與大家見面的機會,我想說一說固執的理由。”

在場戲迷都對她深表同情,一些圈外記者也是奔着這個噱頭來的,全都側着耳朵靜聽。

美帆知道臺下坐着不少好事之徒,準備拿她的話大做文章,這些都不妨礙她的氣勢,不慌不忙說道:“以前看過一則新聞報道,在中國90%以上的強、奸受害者選擇不報案,這些受害者裡不僅有農村婦女,還包括北京等一線城市的廣大女性。不報案的原因很多,最具代表性的一點是:由於我國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和道德觀,假如一個女人遭受強、暴,不管她此前多麼清白無辜,都會被當做破鞋看待,甚至被扣上不檢點不自愛咎由自取的罪名。輿論在看待強、奸案時,往往不指責罪犯,反而認爲‘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把被害原因歸咎到受害女性身上,對她們進行二次傷害。不止外人,某些受害者的家人也會把她們視作恥辱,怕丟臉,因而極力阻止她們報警。這些壓力迫使許多受害女性忍辱吞聲,淪爲沉默的羔羊,長期承受精神折磨。也使許多強、奸犯逍遙法外,有恃無恐地繼續犯罪,甚至把犯罪經歷當做榮耀四處炫耀,煽動、教唆、培訓出更多強、奸犯,對廣大女性的人身安全構成嚴重威脅。當自己也成爲強、暴受害者後,我深深體會到了那則報道的真實性,當初看到新聞時的憤慨促使我堅定選擇了現在的道路。作爲一個公民,就應當守護自己的權利、守護國家法制的尊嚴,絕不放縱犯罪行爲。作爲一名女性,我更有義務拿起法律武器討伐罪犯,讓他受到應有的嚴懲,這樣既能警示那些潛在的犯罪者,也能激勵更多受害女性勇敢地站出來報警,從而有效阻止同類案件發生。”

說到這兒她情不自禁望向觀衆席前排,那裡坐着父母和她大病初癒的丈夫。他們正凝神注視她,收到那些鼓勵的眼神,她勇氣倍增,微笑道:“這裡特別感謝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丈夫,案發後他是第一個支持我起訴的人,一審判決後也是他堅決支持我提起抗訴,他沒有顧忌自身顏面,只把我的感受和權益擺在首位,一定要爲我討還公道,從這點來看我比那些因家人阻撓放棄維權的受害者幸運得多。我們都知道這條路很艱難,結果也許並不像我們預期的理想,但我會盡最大努力抗爭到底。莎士比亞曾說過一句名言:‘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我認爲女人絕不是弱者,我們有勇氣有信念還有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利,任何時候都能正大光明爭取、捍衛自身正當權益,與凌、辱傷害我們的惡勢力作戰……”

她身着戲裝,形同弱質纖纖的古代仕女,說出的話卻代表着新時代女性堅強不屈的心聲,宛若黎明的晨曦,微微一縷即可與黑暗抗衡。劇院裡響起如潮的掌聲,人們紛紛起身向這位勇敢的女性致敬。

當晚美帆的這則演講被髮布到網絡上,經過各大媒體轉載引起社會各界強烈反響,全國婦聯和各大婦女兒童權益保護組織公開對強、奸受害女性發起聲援,衍生出多則公益廣告,成爲當前人們熱議的話題。

一週後該案在申州中級人民法院進行二審,組成合議庭的七名成員都是女性,這是雷天力一方沒能料到的。這七位審判員和人民陪審員逐一到場,彷彿七隻火把烤得雷天力額頭冒汗,自言自語嘀咕:“怎麼全是女的啊。”

主審的女法官冷峻一笑:“都是男成員的合議庭很常見,都是女成員的就很奇怪嗎?”,隨即敲響開庭的法槌。

性別有壁壘,女性司法工作者在受理強、奸案時對被害者更具同理心。二審做出了與一審全然不同的判決,判定被告強、奸罪名成立,依法判處其四年有期徒刑。二審後判決即刻生效,雷天力再想翻盤,也只能先進監獄再由親屬代爲上訴了。

這案子舉國矚目,判決結果一出,廣大羣衆拍手稱快,多家權威媒體紛紛發佈評論員文章,標題都透着相同的觀點。

《雷天力強、暴案二審判決結果再次證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金錢非萬能,更非犯罪分子的護身符》

《從IT業之光到IT業之恥,雷天力究竟經歷了什麼?》

《任何人都休想做中國法治建設的攔路石》

《頂級富豪爲所欲爲終成法治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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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帆跳樓救夫時,很多網民被她對愛情的忠貞所感動,自發爲她辯白,說這樣深愛丈夫的女人怎麼可能去做富豪的情婦。雷天力罪名成立,污衊她的流言更是不攻自破,正義得到了聲張,無辜者也恢復了聲譽。

這時賽家另一樁喜事也臨近了,貴和爲了能讓二哥參加自己的婚禮,將婚期推遲到了3月18號,算算看還剩十天。郝質華約母親見面,希望到時她和哥哥們能出席。

林惠見她不提郝辛,問:“你就不想讓你爸去?”

郝質華這幾個月都沒收到父親的讓步信號,春節也沒回家過,悶悶不樂道:“爸不會去的。他說了不再管我的事。”

林惠辯解:“他那都是氣話,你是他的親女兒,他怎麼捨得不管你?”

郝質華一陣心酸,問父親最近是否提到過她。

林惠嘆氣:“沒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嘴上不好意思提,心裡可是一直都惦記你的,時不時就跑你屋裡坐着發呆,我都發現好幾回了。”

她跟着嘆氣:“爸太固執了,老覺得我和貴和結婚是丟他的臉,不肯承認我們。”

孩子們和丈夫鬧彆扭,林惠一向幫兒女站隊,此時卻轉換立場爲老頭兒說話:“你爸是固執,但說這話真是冤枉他了。他是怕丟臉的人嗎?過去他在單位被整得那麼慘,連降三級還被下放到水壩去看機房,人人都笑話他,他做事說話不還跟從前一樣,什麼時候在乎過別人的議論了?他是真的太疼你,怕你再吃虧上當才這麼緊張。你難道沒感覺到?家裡四個孩子,你爸最喜歡的就是你。”

郝質華嘟囔:“我知道爸喜歡我,但和哥哥們差不多吧。”

林惠心急不過,決定招認一樁虧心事。

“我跟你說件事吧,你剛出生那會兒,你爸被降了職,工資少了一大截,福利也被使壞的小人搞沒了。我工資一直都低,他收入一少養家就吃力了,實在負擔不起你這多出來的一張嘴,就跟你二舅商量,想把你送去老家抱給別人養。你爸不同意,我就揹着他做主讓你二舅把你抱走了。你爸知道了,愣是追到火車站,跑到月臺上隔着車窗逼你二舅把你還給他,回家讓我把你奶奶留下的古董花瓶拿去賣了一百塊貼補家用。那可是他們郝家傳了好幾代的寶貝,正宗的明代官窯白瓷,現在少說值好幾千萬,我都覺得可惜,可你爸從沒後悔過,在他心目中你比那傳家寶貴重多了。”

郝質華吃驚:“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你那會兒還在吃奶能有記性?就是質樸質剛他們估計也不記得了。我怕你怪我心狠,想把你送人,一直沒敢告訴你。總之全靠你爸你纔有今天,你可以怨他不理解你,但不能懷疑他對你的愛啊。”

母女倆作別時都心事重重,林惠回家趁吃飯的功夫向丈夫通報消息:“質華的婚禮定在3月18號,地點在半島酒店。”

郝辛愣了愣,低頭扒飯:“別跟我說這個,我不想聽。”

林惠無奈地瞄他一眼:“不想聽我也得告訴你,女兒要結婚了,你這當爸的心裡總該有個數。”

郝辛不吭聲,吃飯速度明顯慢了,冷場幾分鐘,忽然問:“她跟那賽貴和怎麼樣了?”

“挺好的,新房都裝修好了,是賽家大哥給裝的,我去看了,裝得不錯,傢俱電器也都是賽貴和置辦的,質華說她沒出錢也沒操什麼心。”

“那婚禮呢?”

“也基本是男方在操辦,質華這方面是馬大哈,賽貴和心細,正好跟她互補。”

老頭兒又不說話了,林惠等不及,正色問:“你真不去?”

“去哪兒?”

“女兒的婚禮啊,你想讓她當沒爹的孩子,一個人孤零零走花道?”

她本想借機說服郝辛,倔脾氣的老頭兒卻放下碗筷離開了,此後一遇到這個問題他就默默迴避,像一臺設置程序的機器,拒絕接受有關信號。

不過這都是假象,女兒要出嫁,郝辛的心情比妻子緊張多了,當年工作時即將做重大決策前的焦慮狀態又纏上他,讓他晝夜不寧。他耐不住困擾,在3月15號傍晚來到萊頓建設的辦公大樓下,想見一見女兒。

天正飄着沾衣欲溼的杏花雨,他撐着傘躲在遠處,似一顆不起眼的雨滴。

6點過一刻,郝質華和貴和一道走出大樓,共撐一把傘走向大街,像是去餐廳吃飯。

郝辛悄悄跟蹤,見貴和撐傘的手環過郝質華肩膀,儘可能遮住她,自己一半身子淋在雨裡。郝質華將傘向他傾斜,又很快被他正回來,露過水窪還會帶她繞行,表現得非常細緻體貼。

郝辛跟隨他們走了幾百米,目送他們走進一家餐廳後還在原地佇立許久,是夜又遲遲不能入睡。

到了婚禮當天早上,郝家的長子郝質樸從北京趕來,一下飛機便直奔家裡與母親二弟會合,準備同去參加妹妹的婚禮。

三人正要出門,郝辛從臥室出來,站在客廳目不轉睛盯着他們。

兒子們以爲老爸要反對,大氣不敢出,林惠怨他死犟,白眼訓斥:“你盯着我們幹嘛?自己不去還不許我們去?質華又不是孤兒,憑什麼結婚時沒有家人在場?”

郝質樸和郝質剛連忙勸說。

“爸,您不是讓我們四兄妹互幫互愛嗎?質華結婚,我們做哥哥的得去啊。”

“是啊爸,您不去,就只能由大哥陪質華走花道了。大哥去,我就得去,質誠在美國回不來,也託我們送了禮金和花籃,這不都是我們的分內事嗎?”

郝辛銅牆般的眼神開裂了,揹着手低頭坐到沙發上,吩咐妻子:“去把我的西裝拿出來。”

家人們沒明白他的用意,齊齊愣住。

他衝林惠皺眉:“你不會想讓我穿成這樣去禮堂吧?”

鐵樹開了花,妻兒歡喜連天,爭相過來獻殷勤,拼命誇獎恭維,差點把他捧成有道明君。

見父親到來,郝質華倍感驚疑,問好時充滿戒備。

郝辛知道她很不安,溫和安撫:“放心,我不是來搗亂的。”

旁邊貴和更對這岳父忌憚到十分,起着雞皮疙瘩訕笑:“叔叔好。我家的親戚朋友們都來了,您快裡面請。”

說着忙吩咐伴郎招待郝家人。

郝辛進入會場,找到負責主持婚禮的司儀,要求在婚禮開場時致辭。司儀滿口答應,以爲他和新郎新娘通過氣,也沒再找郝質華和貴和確認。

這一疏忽讓很多人虛驚一場,見父親上臺拿起話筒,郝質華的心猶如被拉成滿月的彎弓,貴和也擔心岳父要砸場子,腦袋頓時炸成爆米花。

郝辛面色沉定,彬彬有禮向來賓們鞠躬,這動作稍稍減輕幾位當事人的緊迫感,開始好奇他接下來的話。

“在場的各位來賓,大家好。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來參加小女郝質華和小婿賽貴和的婚禮,我謹代表全家送上最熱烈的歡迎。值此喜慶時刻,我這個做父親的心情非常複雜,可以說百感交集,感慨萬千。”

郝辛當過領導,在大場合講話中氣足氣勢強,一下子調動了全場的注意力。人們以爲這位老父親要向新人寄祝福語,聽到的發言和他們的想象有些出入。

“我一共有四個子女,前面三個都是兒子,我給他們取名‘郝質樸’、‘郝質剛’、‘郝質誠’,含義都很樸素,唯獨給女兒取名‘質華’,取‘華色含光、芳華常駐’之意,希望她能有個華麗絢爛的人生。我的女兒質華也的確非常優秀,從小品學兼優,順利考上國內的最高學府,後來又到國外名校留學,取得博士學位,歸國後成爲一名才幹出衆的建築設計師,全國各大城市都有她主持設計的建築,其中不少還被評爲當地地標,在業內頗受肯定。能有這麼出色的女兒,我非常驕傲、榮幸,一直堅信她配得上最美好的人生。愛子之心,人皆有之。世上絕大多數父母都希望能終生守護孩子,陪伴他們度過人生的風風雨雨。我今年已經77了,按說不該再貪心,可爲了我的質華,我希望自己活得越久越好,能在她遇到困難挫折時繼續保護她,做她最堅實的後盾。我的話完了,謝謝各位。”

老人動情演說,每個字都情真意切,飽含着濃濃的父愛。不少人感動落淚,郝質華的淚水最洶涌,在場的只有家裡人知道父親生性古板,不喜甜言蜜語,母親都說這輩子沒聽他說過一句情話。這樣拙於表達感情的父親,今天在她的婚禮上傾情道白,其中深愛又豈是這短小篇幅能夠闡述完整的?她愧悔無地,爲誤解父親的想法而自責,又被心痛的幸福感縈繞。父情比山高,母恩比海深,她慶幸能成爲他們的孩子,享受豐沛的親情。

司儀請郝辛帶新娘入場,郝辛器宇軒昂地走到郝質華跟前,望着淚如雨下的女兒,深情祝福:“祝賀你啊,郝質華同志,希望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郝質華哽咽難言,低頭向他鞠躬:“爸,謝謝您。”

她挽着父親的手穿過鮮花簇擁的通道走向禮堂中央,十幾米的路程象徵着數十年的人生,這一路有過許多崎嶇坎坷,每次挫折後都少不了父親的扶持。郝辛也回憶着女兒的成長之路,現在他即將退出她的生活重心,將她交付他人,他不確定這人是否能頂替他照顧她,鄭重地對那欣喜忐忑的青年說:“賽貴和,我把質華交給你了,你要記住你說過的話,好好待她。”

貴和也鄭重承諾:“您放心,我一定說到做到。”

郝辛轉頭慈愛地注視女兒,輕聲說:“去吧。”

父女倆互贈最溫暖的笑容,然後女兒的視線從父親臉上移向生命中的另一半,邁出堅定的步伐。

郝辛注視她的背影,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送行。

新郎新娘交換戒指,司儀宣佈禮成,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勝利、珍珠、辛向榮等小嘉賓們載歌載舞走上舞臺,唱起著名的婚禮金曲《給你們》。

“他將是你的新郎,從今以後他就是你一生的伴他的一切都將和你緊密相關,福和禍都要同當。她將是你的新娘,她是別人用心託付在你手上你要用你一生加倍照顧對待,苦或喜都要同享。一定是特別的緣份,纔可以一路走來變成了一家人,他多愛你幾分,你多還他幾分,找辛福的可能。從此不再是一個人,要處處時時想着念着的都是我們,你付出了幾分,愛就圓滿了幾分。”

這首老歌婚慶必唱,早不新奇,賽家人聽來卻別有感觸,經歷了那麼多悲歡離合,矛盾與磨難,五兄妹學會了同甘共苦,賽亮千金貴和這三對小夫妻也破鏡重圓終成眷屬,正如歌詞說所的:愛要靠付出才能圓滿。

別人心裡甜,秀明心裡卻苦,如今家家團圓,只他的小家支離破碎。佳音今天也來觀禮,仍對他視若無睹,婚禮後攝影師爲新人拍全家福,她也躲着不肯入鏡。

貴和拖着她竭力央求:“大嫂,今天我和質華結婚,拍全家福怎麼能少了你呢。你只看跟我的情分,來吧。”

她不忍壞了新人的心情,勉強答應,站在人羣邊緣,離秀明遠遠的,拍完就立刻走開了。

喜宴上她也帶着英勇坐在別桌,忙了半天感覺很餓,端上來的每道菜都吃得很香,不知不覺吃了很多。美帆過來陪她,見她面前的盤子裡堆滿各種骨頭,驚問:“你現在怎麼這麼能吃啊。”

上個月佳音已搬到裝修好的公寓居住,臨走前那幾天美帆就發現她食量增加,今天看已算得上大胃王水平。

佳音也奇怪:“最近不知怎麼搞的,胃口特別好。”

“怪不得胖了這麼多。”

“胖了很多嗎?”

“目測起碼胖了十幾斤吧。你可得注意點,過了四十歲很容易發福,你這樣大吃大喝,稍不留神就會吃成肥婆,到時形象可就毀了。”

佳音認爲是季節變化引起的,不甚在意,過了兩天休息日在家獨自吃晚飯,忽然驚覺已添了兩碗飯,強忍住添第三碗的念頭。到了夜裡餓得不行,胃像接通了太平洋,總想往裡面填東西。她起牀打開冰箱取出飯菜加熱,又莫名地很想吃奶酪炸雞和烤豬蹄,以前從不好這口,這會兒想想就流口水,可真是怪事。

她發微信詢問當醫生的朋友,對方回覆:“有可能是甲狀腺出了問題,快去查查,要是甲亢就糟糕了。”

她也意識到問題不簡單,第二天下午去醫院檢查,門診醫生看了血檢和尿檢的化驗單,笑道:“你懷孕了。”

她瞠目結舌,質疑結果有誤。

醫生卻肯定地說:“血檢和尿檢報告都顯示懷孕了。”

“這不可能吧。”

“那就再去做個B超,確認一下。”

B超更直觀的顯示出結論:她已懷孕19周。

她像坐着雲霄飛車往下墜,回到門診室仍在恍惚,醫生笑話她:“你以前生過孩子吧,怎麼會連懷孕了都不知道?”

“……我沒想到會這樣。”

“連續4個月沒來例假也沒起疑?”

“我例假一直不準,以前連着幾個月不來也是常有的。”

“沒有妊娠反應?”

“前兩次懷孕反應很強烈,這次一點反應都沒有,只覺得自己比以前能吃了,長胖了很多,還以爲是內分泌失調引起的疾病,纔來醫院做檢查。”

“你很健康,食慾旺盛是懷孕引起的,目前看胎兒一切正常,回家好好調養吧,記得每月定期來做產檢。”

現在國內生育率持續走低,政府大力鼓勵生育,已在討論研究不限制生育的提案,興許這孕婦運氣好,到生產時就能趕上政策下達了。

佳音殊無喜色,憂慮道:“醫生,現在還能做人流嗎?”

醫生停住打字的雙手:“你不想要嗎?已經19周了,不適合做人流了,只能多等兩週做引產。”

“引產……”

“引產對身體傷害也很大,相當於坐小月子了,你考慮一下吧。”

佳音的苦惱彷彿震盪的可樂氣泡迅速漫涌,人流的想法一閃即逝,想到第三胎有可能是英勇那樣乖巧聽話的小寶貝,她就捨不得殺死ta,但讓她因此跟丈夫和好,依然辦不到,最後的結果可能是她獨立撫養這孩子,那就不便考慮再婚問題了。

當晚朱百樂恰好約她吃飯,看她心神不定,細心的男人連忙關問:“你怎麼了,好像有心事啊。”

她企圖掩飾,他卻執意追問。

“有煩惱就說出來,我幫你解決。”

她想了想,這事是不該瞞着他,早點坦白也好讓對方早做打算,羞慚道:“我大概不能遵守和你的約定了。”

朱百樂失驚:“爲什麼?”

“今天我去醫院檢查身體,醫生說我懷孕了,孩子已經19周了,是和我丈夫鬧離婚前懷上的。”

男人的震驚在她意料中,加倍愧疚道:“我也沒想到會這樣,這次沒一點懷孕的徵兆,要不是最近太貪吃,以爲生了什麼病,我也不會去醫院。”

朱百樂定了定神,問:“你打算和你丈夫和好嗎?”

“不。”

“那孩子呢?打掉?”

“……我還在考慮,我丈夫現在不肯把孩子交給我,我也不敢肯定珍珠小勇是否願意跟我一起生活。如果他們選擇留在爸爸身邊,那我就只剩肚子裡這個了,還是想把Ta生下來。”

朱百樂聞言笑得嘴角抽搐:“你的想法沒錯。”

她窘若囚拘,忙搶先表態:“如果是那樣對你就更不公平了,我不能讓你太吃虧,所以我們……”

“對不起,我去廁所抽支菸。”

這是朱百樂頭一回打斷她的話,離座時他身體明顯顫抖,走路姿勢近乎逃奔。她預測他是去想了結的措辭,不願再領受難堪,買單後離開了。

走出不遠,朱百樂高喊着追來,焦急埋怨:“佳音,你怎麼一聲不吭就走了。”

佳音無地自容:“我、我沒什麼可說的了。你也不用解釋什麼了,我都能理解。”

“你誤會了,我剛纔激動是因爲太高興了。”

“高興?”

仔細一看,朱百樂當真喜形於色,語速很急,手腳都放不自然了。

“我說過想要健全的家庭,可自己的身體不爭氣,生不了。你現在就對外說這孩子是我的,等我們結了婚,他就是我們的孩子,外人絕不會起疑。”

“這……”

“你就聽我的吧,我真感謝老天給我這次機會啊,能收到從天而降的寶貝。你記住,有人問起一定要說是我的孩子,懷孕19周什麼的都保密,就說寶寶才兩個月大,是我們交往以後纔有的,知道嗎?”

“但是……”

“別擔心,聽我的準沒錯,哎呀我真是太高興了,終於能有自己的孩子了,現在就給ta起個名字吧,叫朱家珍,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是我們朱家的珍寶!哈哈哈。”

朱百樂如獲至寶,第二天就給佳音送來一大堆孕期保健品,還提前定了胎教班,叮囑她好好養胎,最好連百味鮮的工作也暫時停掉,以免過於操勞影響身體。

佳音看他這麼盡心,相信他是真的很想認領這個孩子,內心的矛盾沒消除反而更強烈了。

休息日的晚上,珍珠領着英勇來看她,她在廚房爲孩子們做飯,保安來電催交物管費。她讓女兒去跑腿,說繳費單據在茶几抽屜裡。過了半分鐘,突然想起孕檢報告也在裡面,趕緊跑出去。

珍珠正捧着那份報告觀看,剛看到懷孕兩個字就被母親劈手奪走,她像被彈弓射中的小獸驚惶質問:“媽媽,您懷孕了?”

佳音心知此事瞞不住,早說晚說都一樣,橫下心點點頭。

“是爸爸的?”

“不是。”

“那是誰的!?”

“……你先別問。”

珍珠瞬間暴跳如雷:“自己的媽媽懷了別人的孩子,我怎麼能不問呢?是不是那個姓朱的,您已經跟他……”

佳音不得不採納朱百樂的意見,悶聲道:“沒錯,是你朱叔叔的孩子。”

“您纔跟他認識多久,就懷了他的孩子!”

“我剛和你爸爸分居就認識他了,現在孩子才兩個多月,你爸爸要是和趙敏生孩子,這會兒說不定都能滿地爬了。”

“您太過分了!”

珍珠承受不住打擊,去臥室抱起正在打盹的弟弟跑出家門。路上她哭個不停,小勇問不出什麼,跟着她哭哭啼啼回到家。

賽亮回家了,貴和結婚前一週也搬走了,千金和景怡和好後本來也打算搬回去,考慮到佳音出走,秀明管不了家,剩下三個孩子沒人照料太可憐,就跟景怡商量仍住長樂鎮。她的腿傷也還沒好,把保姆陸阿姨請過來幫忙,安排她住在貴和的房間。

珍珠到家後仍沒完沒了地哭,誰都問不出一句話,千金只好打電話通知秀明。

“大哥,珍珠不知出了什麼事,回家一直哭,你快回來看看吧。”

秀明飛快趕回,見女兒哭成淚人,急忙拍哄詢問。

珍珠抱住他慘嚎:“爸爸,媽媽她……媽媽她……”

秀明的心又被揪起一個角:“她怎麼了?”

其餘人也心驚催問。

珍珠含恨道:“我今天在媽媽家看到她的體檢報告,媽媽懷孕了,孩子是那個朱百樂的,已經兩個多月了。”

驚天轟雷震傻一干人,沒等他們回過神,秀明已連滾帶爬衝出家門。他覺得自己被扒掉麪皮抽去脊樑,人生被潑上了擦不掉的黑漆,胸口彷如鍊鋼廠的熔爐,剛降臨的夜幕都被他的呼吸燒成赤紅。

佳音早有防範,收到他的電話,從容地到公園與之攤牌,不但不慌亂,還期盼早點看到他氣急敗壞的模樣。

丈夫比她先到,和她想象的差不多,快氣瘋了,見面就學潑婦跳腳。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麼!”

她反脣相譏:“不要臉的人是你,揹着老婆孩子和女人私通。”

“那你現在揹着我懷了野男人的野種又算什麼?!”

“我跟朱百樂交往時已經和你決裂了,是你先背叛我,憑什麼還要求我對你忠誠?”

“你、你……”

秀明頭腦發脹,像剛遭受了幾十個人的暴打,吊在暈厥邊緣。

佳音懷着報復的暢快說:“現在更沒什麼可糾結的了,離婚吧,這樣對雙方都好。”

他本能拒絕好聚好散的提議,發狠咆哮:“我要去告那姓朱的,他搞大別人老婆的肚子,就是犯法!看他還怎麼再做檢察官!”

佳音頓時殺氣騰騰:“你敢毀了他的工作,我會讓你後悔一輩子!”

“你就這麼護着他?十幾年的夫妻情分都不要了?”

“從你背叛我的那天起我就跟你恩斷義絕了,你識相離婚,我還可以跟你和平共處,要是亂來,後果自負!”

她也說不清自己爲什麼那麼恨他,就想看他難受痛苦,把他的自尊踏在地上蹂、躪,這樣就會獲得無窮的快感。而秀明現在就是她案板上的魚,無論言語威脅還是姿態恐嚇都是垂死掙扎,進一步體會到妻子的可怕。過去他居然無所顧忌地使喚、抱怨、呼斥她,拍爛了老虎屁股,怪不得要葬身虎口。

數不清的絕望厲鬼般圍困他,他撲向一旁的大樹,腦門狠狠撞上去,一下兩下三下……伴隨淒厲的慘叫,好像那棵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佳音受夠這幼稚瘋癲的男人,丟下他忿忿走開了。

賽家牽一髮動全身,“壞消息”傳開,人人不得清靜。景怡坐在客廳,憂煩打量專心與貴和通話的妻子,聽她懊惱道:“是啊,誰說不是呢,我們也嚇壞了。大嫂是鐵了心要跟大哥離婚,沒打算給他留一丁點出路,我估計大哥這回真的完蛋了。好,我們會看住他的,你和質華姐好好玩,有事我再通知你,再見。”

剛掛斷,還沒來得及換坐姿,賽亮的電話來了,想是聽了美帆的轉告,來過問情況。

“二哥,是啊,大嫂懷孕了,孩子是那個朱檢察官的。大哥當然受不了啊,剛纔瘋子似的跑出去,肯定是去找大嫂了,兩個人不知吵成什麼樣呢。什麼?不會的,大哥沒那膽子,估計被大嫂訓一頓就灰溜溜回來了。打官司?他有那個臉嗎?當初是他先跟趙敏亂搞把大嫂氣跑的,現在再打官司毀了人家男朋友的事業,那就跟大嫂結下死仇了,爲了珍珠小勇也不能這樣啊。”

千金還沒說到重點,大門開了,秀明殭屍似的踱進來,她見了忙知會賽亮:“大哥回來了,我待會兒再跟你聯繫。”

掛線回頭細看,發現秀明額頭上全是乾透的血痂,不禁驚聲尖叫。

珍珠、勝利從裡屋跑出來,驚恐萬狀圍住秀明。

“爸爸,您怎麼受傷了?”

“老賽,你沒事吧?”

“大哥,你怎麼了?大哥?”

“啊!!!!!!!!!!!!!!!!”

秀明乍然仰天怒吼,吼聲似一條條狂躁地飛龍自口中鑽出來,釋放剛纔剩餘的能量。衆人捂耳後退,恐懼指數直線上升。景怡以爲他精神失常,準備打電話叫救護車,那聲嘶力竭的男人轟然倒向沙發,抱着墊子哀聲痛號。

家人們明白他受了大刺激,興許從此一蹶不振,或哀傷或無奈地望着他。解鈴還須繫鈴人,他這個繫鈴人的雙手都被砍斷,賽家期待的大團圓多半遙遙無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