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斷

由於谷秀淑告黑狀, 鎮委會的辦事員來到賽家做調解工作,讓秀明勸說佳音向父母支付贍養費。

秀明替妻子憋屈, 鄭重解釋:“我那丈母孃就是個蠻不講理的老賴婆, 一心幫我那些舅子敲詐我老婆,我老婆3歲就被他們扔到外婆家, 從沒享受過父母關愛和兄弟們的照顧,他們現在憑什麼找我老婆要錢?”

辦事員憑經驗知道此類調解工作無甚大用處,目的不外乎交差, 走過場式的地勸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些我們都懂,可我們國家的法律規定子女有贍養父母的義務,現在您愛人的父母都老了,她的確應該支付他們一部分贍養費啊。”

秀明更氣:“父母可以不養孩子, 孩子卻必須養父母, 那那些無賴父母都可以生了孩子扔給別人, 等老了再找孩子要錢,這公平嗎”

辦事員怕惹惱他,賠笑:“這話題說起來就深奧了, 我們也是根據羣衆反應的情況做工作,儘量幫你們調解, 調解不過那就只好請當事人走法律途徑了。但站在客觀角度看, 一家人還是儘量別走到打官司那一步,太傷感情不說,傳出去彼此臉上也無光。”

秀明也看出他們的心思了, 極力爲佳音正名:“給錢的事我們可以考慮,但有一點我必須聲明,我老婆絕不是她媽說的那種六親不認的人,不信你們去打聽打聽,在這一帶提起我老婆,沒有不豎大拇指的。我爸在的時候,她對我爸更是好得沒話說,評個孝心模範獎都沒問題。之所以討厭她孃家人,千真萬確是因爲他們太自私太無情,換了誰都不想跟那種人來往!”

對方表示都能理解,如果有人惡意中傷佳音,他們會積極協助闢謠。

反正事事都憑一張嘴,說什麼都給人添堵。

秀明打電話給佳音:“你媽真去鎮委會告狀了,他們的人今天來家裡調解,讓我轉告你能和解就和解,最好別打官司。”

“知道了。”

妻子的鎮定裡透着疲憊,他體會得到這心累的感覺,跟着她難受。

“我幫你罵了你孃家人,說這不是你的錯,怪他們太自私無情,不撫養孩子的父母沒資格讓孩子養老,可那辦事員說法律規定子女必須贍養老人。”

“這我也知道。”

“你別怕,你媽再欺負你,我幫你對付她,看她能搞出什麼名堂。”

“不用,我的事我會解決,你管好自己吧。”

秀明估計妻子對他的厭惡不比孃家人少,不會接受他的援助,彷彿砂鍋裡的甲魚被焦急的慢火烹煮,一刻不得安寧。

傍晚出去散步遇到慧欣,慧欣正好有話說,把他帶去家裡。

“你和佳音怎麼樣了?”

“……還那樣,她想離婚,我不想,暫時拖着。”

老太太着急:“拖能解決問題的嗎?”

他苦相多了幾分:“我知道不能解決問題,可沒別的辦法啊,阿姨,您給我支個招吧。”

慧欣嘆氣:“佳音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她爲家裡付出那麼多,卻被你狠心傷害,有氣性的女人都忍不下這種恥辱,你真的太對不起她了。”

秀明現在已不再對指責埋怨進行辯解,擺出端正的認錯態度:“阿姨,我都知錯了,我以前有眼無珠,沒發現佳音的好處,現在後悔死了,如果她肯回頭,我一定竭盡全力對她好,再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光說沒用,你得有實際行動。”

“我想行動,她不給我機會啊。”

“機會是自己創造的,你真想對她好,眼前不就擺着現成的途徑?”

慧欣苦笑提醒這根朽木,讓他長出一顆嫩芽。

“您是說她孃家這事?”

秀明兩眼放光,額頭吃了一指。

“傻小子,還不開竅,你爸當年腦筋可比你活絡多了。”

第二天下午四點過,慧欣來到“百味鮮”餐館找佳音,受到她親切熱情地招待。

“聽珍珠說你在這兒上班,想來看看你,這個點不會打擾你工作吧?”

“不會,現在是休息時間。”

慧欣放心地喝了一口茶,小聲問:“你媽這兩天還來找你嗎?”

佳音難堪點頭:“後天我哥哥們也會來,估計想以多欺少逼我就範。”

老太忙問:“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了想,真打官司法院肯定會判我付贍養費的,我想拖着太煩人,乾脆一次性給他們二十五萬親情買斷費,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答應。”

“那你是希望他們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佳音咬脣不語,心思已被聰明的老人原原本本讀取。

“這其實是對他們的考驗是吧?假如他們不答應,不再狠狠逼迫你,說明對你還有點感情,如果答應,甚至討價還價,就表示他們只認錢不認人,你也就問心無愧了。”

她尷尬一笑:“是這樣的。”

慧欣說這麼做也好,省得拖泥帶水多出亂子,並說到時想陪她去,關鍵時刻還能幫忙說幾句公道話。

佳音不好意思麻煩她,她立馬說:“都認識多久了你還跟我客套,就這麼定了,地方我幫你找,提前說個時間就成。”

慧欣找了家朋友經營的主推禪修的茶道館,預定了一個大包廂,到了談判日,先讓秀明悄悄過去,藏在包廂一角的屏風後,要是待會兒情況緊急,她就發信號叫他出來援手,在此之前千萬不能擅自行動。

秀明聽話藏好,過了不久事件人物一一到場。佳音素惡哥哥們好逸惡勞,貪婪自私,見面後異常冷淡,只跟谷秀淑打了招呼。

聞家兄弟以爲妹妹傲慢瞧不起人,也很生氣,聞老大先斥責:“真是在大城市混出頭了,見了家裡人連招呼都不打。”

佳音犯不着忍讓,馬上頂撞:“大哥,別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了,快點解決正事吧,免得耽誤大家時間。”

聞老二質問:“你想怎麼解決?”

“爸媽的贍養費我會給,我諮詢過律師,以我的情況,每月最多支付二老600塊,一年七千二,從六十歲算起,就當爸媽都活到九十歲,三十年共計二十一萬六千塊……”

佳音話未說完就遭到三哥強烈反對:“等等,等等,帳不能這麼算,你得把每年的通貨膨脹率算進去,還有爸媽要是生病,醫藥費你也得出啊。”

她冷笑:“我知道,所以我決定一次性支付二十五萬給爸媽,前提條件是這二十五萬就是我們的親情買斷費,以後家裡任何情況都與我無關。”

這遠遠滿足不了孃家人的胃口,聞老大拍桌吼叫:“你想得到美!要買斷,起碼拿出一百萬!”

她峻色迴應:“大哥,現在是我和媽對話,你沒資格插嘴。”

“我怎麼沒資格?那是我爸媽,我必須維護他們的正當權益!”

聞老二聞老三也忙爲大哥壯聲勢:“就是,我們是爸媽的兒子,不能讓他們被你這個不孝女算計!”

佳音覺得和他們交涉就是在觀看人性醜態大展覽,尖銳諷刺:“你們也好意思提算計,一直在算計爸媽的不是你們嗎?三哥,你在家啃老二十多年,交過一分錢生活費嗎?大哥二哥也是,你們給過爸媽一分錢,孝敬過他們什麼東西嗎?自己一毛不拔,還想方設法從父母口袋裡刮錢,在指責別人不孝前先摸着良心問問自個兒配不配!”

三兄弟怕理虧,急忙否認:“誰說我啃老了?你又不常在家,憑什麼胡說?”

“是媽告訴我的,以前她經常向我訴苦,說你們今天這個問她要錢做買賣,明天那個找她幫忙給孩子交學費,她和爸種地打工掙的錢全被你們搜刮乾淨了。”

聞老大扭頭訓斥母親:“媽,您跟她多什麼嘴啊。”

另外兩個跟着罵:“她都是別人家的人了,您幹嘛跟她說這些!”

那態度像在教訓家裡的保姆,絲毫看不出兒子對母親基本的禮節。

谷秀淑對他們愛而生畏,也急着否認:“我、我沒說啊,都是這丫頭編出來的,你們別信!”

聞老三得意地喝斥佳音:“聽見了吧,媽說你撒謊,你自己忤逆不孝,少在這兒倒打一耙!”

佳音對母親僅有的同情都蒸發了,冷冰冰道:“媽,您爲了袒護兒子們,自己紅口白牙說過的話都可以不認,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這二十五萬您要不要,給句話吧。”

谷秀淑看着兒子們的臉色行事:“我要,但二十五萬太少!”

“您憑什麼跟我討價還價?你養我花了有三百塊嗎?我給您二十萬已經算還高利貸了!”

“我們沒養你,那你是怎麼長大的?”

“是外公外婆撫養我成人的。”

“那就是了,我是你外公外婆的女兒,他們養你就等於我養你,他們死了我就有權替他們要求你報恩。”

“您真是強盜邏輯!”

“你才強盜呢,當初要不是你去你外公家佔了份子,你外公去世時你大舅二舅會擠兌我,不讓我分遺產?你三個哥哥都沒享過你外公外婆的福,全讓你一人享盡了,你說你該不該對他們做出補償?”

谷秀淑只想向兒子們表功,天理良心都餵了狗,當媽的都能昧天良,聞家兄弟更肆無忌憚行流氓之事,異口同聲逼迫佳音:“沒錯,外公外婆只疼你,從沒給過我們什麼好處,這是你欠我們的!”

佳音分不清心痛和憤怒,表情比岩石堅硬,狠狠瞪視這幫黑心人。

“好,我告訴你們我在外公家佔了什麼好處。四歲起每天掃地擦屋,替全家人疊被子。五歲起學做飯,蹲在爐竈前點蜂窩煤,站在板凳上煮稀飯,那鍋大得能把我整個人裝進去。六歲起家裡的家務基本全歸我,每天5點半起牀,上街爲表哥表弟們買牛奶,下午放學馬上回家做飯,遲到五分鐘以上就會被外公用雞毛撣子抽腿。像這樣打雜丫鬟似的待到初中畢業,考上技校後每週仍要回家做大掃除,洗全家堆了一星期的髒衣服,這樣的福氣你們誰願意享?”

儘管發誓堅強,悲酸的往事仍掘出她的淚水,童年是記憶的基礎,她到死都忘不掉那些刻骨銘心的冤苦。

然而母親的心也是石頭做的,竟隨口將悲劇美化成歷練。

“那是你命不好,小時候就該受苦,不吃苦怎麼成材?你現在出息了,還得感謝我們這些讓你吃苦的人!”

佳音無言以對,靜靜旁觀的慧欣拍案而起:“谷大姐,你這話太無恥了,由於你們夫妻的不負責任和重男輕女思想,讓佳音在童年時代遭受了那麼多不幸,你不愧疚自責,還冠冕堂皇爲自己找藉口。是,苦難有時是能成就一個人,但更多情況下童年的苦難會扭曲人的心理,帶來一生的痛苦和陰影。佳音是憑着多堅強的毅力才養成並保持了善良正直的品格啊,毫不誇張地說她就是雞窩裡飛出來的仙鶴,如果不是你們當年給的摧殘太多,她會比現在更自信更優秀,你們就是她成長的絆腳石,只該悔過,無權責怪她半句!”

她是念佛的人,很少疾言厲色,此時被這羣魔鬼激怒,堅決抨擊,以正視聽。

聞老大一開始就嫌她礙眼,拿鼻孔對着她問:“這位大媽你是她什麼人啊?我們家的事你插什麼嘴?”

“我是她的老鄰居,她嫁到長樂鎮就跟我認識了,我和賽家關係好,算她的長輩,她被人欺負,我就得管!”

“你管得着嗎?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你一個人外人趁早閉嘴吧。”

不等慧欣開口,屏風後竄出一股黑旋風,秀明只恨手裡沒對板斧,好當場劈死這幹人。

“慧欣阿姨管不着,我總有權利管吧!”

一聲狂喝,門窗震顫,衆人都大吃一驚。

慧欣急道:“還沒招呼你呢,怎麼提前出來了?”

“我受不了了,這幫龜孫太欺負人了!”

秀明額頭的血管都突起來,一雙眼有如兩口火窯,惡狠狠盯着谷秀淑和聞家兄弟。

見這吃人的陣勢,對面的人都暗暗發怯,聞老大站起來充門面,指鼻嘯斥:“賽秀明你嘴巴放乾淨點,罵誰龜孫呢?”

秀明吐出一串霹靂:“罵得就是你們姓聞的全家,除了佳音,你們全都是龜孫,殼上長黴,頭頂長毛,拿去餵雞,雞都嫌腥臭的死龜孫!”

“你找打是不是!”

聞老大上來推他,先發制人卻受制於人,一掌過去如觸鐵壁,秀明沒動,他自己倒了。

“想打架?老子就是站這兒不動都能把你們這幫孫子統統撂倒!”

秀明已準備甩開膀子開戰,慧欣忙攔住:“你別衝動,別被人抓了把柄。”

他粗聲說:“阿姨我知道,我就是想讓這幫孫子看清楚,佳音是我賽家的媳婦,我們賽家人都不是好惹的,誰要是不知好歹,我能讓他捧着苦果吃一輩子!”,低頭呵斥坐在地上揉腿的男人:“聞老大,你那個流氓兒子以前非禮我女兒,我還沒找他算賬呢,你這當老子的今天又欺負我老婆,信不信我把你們這對癟三父子捆一塊兒活埋了?!”

聞老大丟了面子不服氣,鼓眼爆睛道:“你多大口氣,嚇唬誰呢!老二老三,上!讓他嚐嚐聞家人的厲害!”

農村人打架往往傾巢出動,三兄弟年輕時都是這方面的行家,聽到號令一齊衝鋒。秀明果真不動,一招一個把這三隻外強中乾的夯貨全揍趴下了。

谷秀淑見勢不妙,本能尖叫:“打人啦打人啦!”

聞老大忍痛提醒她行關鍵步驟:“媽,快報警,讓這小子陪我們醫藥費!”

慧欣箭步上去按住谷秀淑,指着天花板上的攝像頭說:“慢着慢着,這包廂裡可有監控呢,還有我這個人證在,是你們三兄弟先動手打人,秀明推開你們屬於正當防衛,警察來了吃虧的可是你們。”

無賴們都被唬住了,谷秀淑改換伎倆,發狠譏刺:“賽秀明,佳音都要跟你離婚了,你已經不是她老公了,還囂張什麼勁兒?”

秀明剛纔在屏風後氣炸好幾次,露面就決意爲妻子戰鬥到底,梗着火雞脖子怒吼:“我倆還沒正式離呢,只要結婚證還有效我就是她丈夫,她受欺負我就得爲她做主,不怕你是我丈母孃,惹急我照抽不誤!”

“你少說大話了,量你也不敢!”

“那你再說她一句試試,看我敢不敢!”

“說就說,她就是個沒良心的不孝女,命中註定當寡婦,嫁一個離一個!”

谷秀淑不信邪,立時招來惡鬼。秀明上前揪住她的衣襟,抓小雞似的拎起來,使雙臂高高託舉,一邊飛快轉圈一邊咆哮:“我他媽摔死你!”

這可比坐勇敢者轉盤還刺激,室內慘叫連連,佳音也忙來阻止。秀明轉了十幾圈,料這老潑婦快尿褲子了,放下來扔到椅子上,谷秀淑癱成麪皮,聞家兄弟們圍住大呼小叫。

“媽,您是不是心臟病犯了?別急着說話,先緩緩!”

“媽暈過去了,快叫救護車!”

“姓賽的你害死我媽,我要找你償命!”

有這三個專業碰瓷好助手,谷秀淑裝死裝得逼真,誓讓秀明滾水鍋裡洗澡,有進無出。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慧欣不慌不忙道:“谷大姐暈過去了?別急,我先來幫你們做做急救。”

她眼明手快往老太婆人中上使勁一掐,谷秀淑慘叫一聲破了功,捂住痛處兩眼綠油油瞪着她。

聞老大恨她壞事,大罵:“死老太婆,誰讓你掐我媽!”

慧欣笑道:“我是在救人啊,這不,你媽醒了,沒事了。”

谷秀淑一計不成再生一計,雙手拍着雙腿哭喊:“賽秀明要殺人啊,他真想殺死我這個老太婆啊,太欺負人了啊……”

拼了命也要惡人先告狀。

慧欣欲發話,被秀明制止。

“沒事阿姨,您讓她哭。谷秀淑我告訴你,我知道你們鄉下有個習俗,誰家兒子多誰家就威風,你以爲有三個兒子就能橫着走?你這三個兒子全是膿包,再來十個我也不怕!不看在佳音份上,我讓他們全都有來無回!”

聞老大吃了虧,不敢妄動,嘴卻閒不下來,蒼白挑釁:“賽秀明你就會說大話,有本事來打我們啊,你敢動手我們就報警!”

“我不動手,就拿大話壓死你們這幫龜孫!”

慧欣見再吵下去和潑婦罵街沒兩樣了,大聲勸阻:“好了好了,別浪費時間了。谷大姐,佳音說一次性付你贍養費是爲你行方便,不然你去打官司得費時間,打贏了也只能一月一月的領,每月多那麼六七百也不符合你的期望。這二十五萬你要,就坐下跟她籤個協議,拿了這二十五萬以後她就徹徹底底不再是你們家的人了,你們有任何事都跟她沒關係,無權再麻煩她。怎麼樣?這協議你打算籤還是不籤?”

谷秀淑還是那意思:“協議可以籤,但二十五萬太少,至少加到五十萬。”

佳音對他們徹底死了心,憤恨道:“您死心吧,五毛錢我也不會多出。”

秀明旋即撐腰:“別說五毛,五分都沒有!不籤拉到!”

聞家人強攻無效,聚攏窸窸窣窣商議一陣。谷秀淑領會詭計,裝腔作勢道:“那好,那就籤吧。”

佳音拿出請律師寫好的協議,一式兩份,簽好後雙方各執一份。

聞老大看了抱怨:“這協議這麼複雜,簡單兩句話不就完了嗎?”

慧欣笑呵呵說:“協議是專業律師寫的,寫詳細了纔沒有後顧之憂,現在圖簡單,以後恐怕就後患無窮了。”

佳音催促母親動筆,谷秀淑讓她先給錢。

“這協議上寫得很清楚,您先在賬戶欄寫下您的銀行賬戶,等簽了字我就轉賬給您。”

“那我要是簽了你耍賴皮不給怎麼辦?”

“我要是賴賬,您可以拿這份協議去告我,這上面還規定了違約金的條款,您仔細看看吧。”

“……好吧,那我就籤吧。”

谷秀淑在兩份文件上都簽了字,佳音用手機將二十五萬轉到她的賬戶。不成想剛按下確認鍵,哥哥們野狗般撲過來搶協議,想當場撕毀然後死不認賬。

佳音被他們的舉動驚呆了,反應慢了半拍,好在秀明侍立在側,他身體的反應比腦袋瓜子靈光了多,大熊似的揮掌掀開撲在最前面的聞老三,奪回協議塞進衣襟,再甩開前來拼搶的聞老大和聞老二。

“我弄死你們這些龜孫!”

他生平見過的無賴裡,以這三個舅子爲最,當下怒不可遏,一手揪住聞老大,一手拽住聞老二,拖起來扔向剛爬起來的聞老三,摔出一個三層煎餅。

龜孫們吃痛不過,再不敢動彈。

“你們這幫無賴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幹得出來啊!”

秀明怒氣未減,問慧欣:“阿姨,我能毀這屋子裡一件東西嗎?您跟店主說回頭我原價賠償。”

慧欣支持他威懾宵小,點頭道:“你去吧,別傷着人就行。”

他環視四周,相中一隻一尺來高的長柄青銅鑄的蓮花燭臺,過去操起來,先將協議交還佳音,再對聞家人呼喝:“你們給我聽好,再敢打我老婆的鬼主意,這玩意就是你們的下場!”

他雙手握住燭臺兩端,擡起右膝狠狠往下一劈,兒臂粗細的銅柄彎成對摺,配合他駭人的紅眼珠,現場再無釁聲。

事端平息,佳音心裡颳起恥辱的風暴,哪個有血有肉的人願意用這種惡俗殘酷又滑稽的方式同原生家庭決裂?她放下了有形的包袱,無形的傷疤卻終生難愈了。

她顧不上與慧欣道別,埋頭衝出門去,室外陰雨綿綿,滋養黴爛的心情,她拼命奔跑,想甩掉醜惡的記憶,雨水飛進口鼻,凍得她內外冰涼。

她最終蹲在了雨地裡,臉埋在膝蓋間放聲痛哭,像飛向天際的蒲公英,獲得自由,也永遠失去了由來。

垂墜的雨絲忽然消失了,她慢慢擡頭,見秀明正撐着外套替她擋雨。他恢復憨厚的神態,在她注視下歉疚懺悔:“對不起,沒早點發現你的委屈,這麼遲纔出來保護你,我沒盡到做丈夫的責任,你恨我是應該的。”

佳音內心毫無波瀾,他剛剛大義凜然維護她,她卻搜腸刮肚也找不出感激。

也許這就是死心的最高境界。

“珍珠媽……”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想開始新的生活,放我走吧。”

“可、可我我捨不得你呀。”

秀明瑟瑟縮縮看着她,非常怯懦,他能勇猛果敢地衝入敵營殺個血肉橫飛,卻經不起她一個冷眼。

佳音微微冷笑,依舊心如止水,毫無留戀地走進了雨幕。

麥克畏罪自殺前的戲劇化行爲使千金成爲新聞人物,事後她的工作地點和住址被曝光,不間斷地遭受各種騷擾。家裡還好,大門緊閉外人進不來。在蛋糕店就不一樣了,麥克的死忠粉們爲追悼偶像,每天來“點金”購物,藉機窺看千金,有的還找她簽名合影。

千金不堪其擾,更覺得這是在發死人財,不久萌生了辭職的念頭。這工作是慧欣介紹的,她想先跟她打聲招呼,是夜來到老人家裡說明情況。

“阿姨,當初是您給我介紹了這份好工作,我也很珍惜,可最近因爲麥克的事有太多粉絲和記者來騷擾我,我沒法再在那裡呆下去了。”

慧欣知道她的難處,體貼地撫摸她的後背:“我知道,那就辭職吧。”

“真對不起。”

“這有啥好道歉的,真正幫你的又不是我,是景怡啊。”

慧欣聽賽家人說千金已原諒景怡,認爲是時候公開秘密了。

千金愣眼巴睜,猜不透謎底。

“那家店是他專門爲你開的,讓你能有個良好的環境學習進步。主意是我給他出的,你要怪就怪我。我們不是欺騙你,是想讓你少走彎路,聽說這幾個月你不僅技術大大提高了,還學了不少經營銷售方面的知識,我們的目的也算達到了。”

聽完解密,她總算明白店裡爲什麼給她那樣多的優待了,心境像傍晚的夜市嘈雜起來。

“這麼說點金的老闆就是他。”

“是啊,要不怎麼會取那樣的店名呢。”

“點石成金嗎?”

“在他心裡你一直是金子,以前被他收藏得太嚴密,蒙了灰塵,現在要讓你恢復光彩,充分發揮自身價值。你不會怪他吧?”

千金慢慢搖頭,她並非矯情之人,獲得那麼多好處還有什麼可埋怨的,只是對丈夫的做法驚訝,他宛如聖誕老人,口袋裡有取之不盡的禮物,慷慨得異乎尋常。真搞不懂他爲什麼對她這麼好。

思索一夜,早上切菜時她還在爲此走神,不小心切破手指,劇烈的疼痛喚起古早時的記憶。剛和景怡戀愛那陣,有一次她也在削水果時失誤,左手食指嚴重割傷。受傷後立刻又蹦又嚷去找景怡,他握住她受傷的手指急得不行,竟用哄小孩的方式對着傷口喊:“痛痛、痛痛飛!痛痛、痛痛飛!”

她和記憶裡的自己同時笑出聲,然後品嚐獨有的心酸,記事前他就走進了她的生活,像大哥哥一樣愛護她,大概至今仍把她當做孩子吧。

勝利忽然跑來將她拽出思念,說有人來找她和貴和。

這客人是位衣着體面的青年,相貌端正,瞧着很年輕,卻富有社會人的穩重老練。

“你們好,我叫郭奇峰,是丁桂琴的兒子。”

久違的名字震動了在場數顆心,貴和與千金相視而驚,向郭奇峰詫訝:“你說的丁桂琴是……”

郭奇峰穩健道:“我說直接點兒吧,我是你們同母異父的弟弟,這次是替媽媽來邀請你們去雲南見面的。”

他拿出一疊丁桂琴從青年到老年的照片做爲旁證,貴和和千金對母親印象不深,瞧着好像和家裡老照片上的是同一個人,秀明也拿不準,請慧欣過來幫着辨認。

郭奇峰又播放了段來之前爲母親錄製的視頻。視頻裡的婦女頭髮花白,兩隻淚眼不知怎的看不出焦距,一開場就老淚縱橫,畫面外的郭奇峰靠聲音指引她面向鏡頭,說了“開始”後,她激動地抽泣一陣,嗚咽道:“貴和,千金,我的兒,你們過得還好嗎?二十五年了,媽媽好想你們啊,你們還恨媽媽嗎?媽媽的眼睛瞎了,什麼都看不見了,估計也沒多少日子好活了,臨死前就想見見你們,你們能答應媽媽嗎?”

慧欣湊近細看,最終篤定判斷:“沒錯,這是小丁。”

驗明正身,貴和狐疑:“她和我們失聯二十五年,現在怎麼又突然想見我們了?”

郭奇峰說:“我知道你們會誤會,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我媽媽嫁給我爸爸時沒說她生過孩子,我爸爸以前是騰衝縣稻場鄉的鄉長,在當地有點名望,如果媽媽坦白自己跟前夫有過子女,我爺爺奶奶肯定不許她過門,所以她一直隱瞞,直到前年爸爸去世才告訴我真相。另外補充一點,我十四歲就上了大學,二十歲研究生畢業,今年二十三歲,在昆明開了家建築設計公司,年收入都在千萬以上。可以說我們家的經濟條件在當地是比較好的,絕不是爲了利益來找你們,這點還請你們放心。”

他的言行舉止確實像少年得志的能人,慧欣見賽家人都很尷尬,替他們打圓場。

“沒事兒,孩子你接着說吧。”

郭奇峰繼續有條不紊陳述:“媽媽當年迫於形勢和哥哥姐姐中斷聯繫,但心裡一直很記掛你們,這些年經常悄悄揹着家裡打聽你們的近況,知道你們過得很好她也就放心了。爸爸去世後,她告訴我實情,我勸她來找你們相認,但她很愧疚,怕你們以爲她有不良企圖纔回來認親,對這事始終猶豫不決。去年年中她的糖尿病惡化,雙目失明,不願再在城裡呆着,我就把她送回鄉下老家,僱了親戚當保姆照看她。那邊環境好,空氣質量和飲食都比較健康,有利於她養病。可她失明以後更想你們了,老說自己時日無多,有些心願不盡快實現就再也沒機會了。這次過年我回家,她哭着說想見你們。我想她眼睛看不見,腿腳也不方便,不適合出遠門,這才替她過來求你們,希望你們能去見見她,她看到你們心情好轉,或許對病情有幫助。”

這算不情之請,賽家人需要時間考慮。

郭奇峰一走,珍珠就等不及地問兩位當事人:“三叔,姑姑,你們會去雲南嗎?”

千金瞅瞅貴和:“你去嗎?”

聽他說:“你想去我就陪你去。”,馬上不樂意了:“我不想見那個女人。”

“我也不想見。”

他倆都記着丁桂琴拋夫棄子的仇,分別二十五年也沒什麼親情可言了。

秀明勸他們:“還是去吧,畢竟是你們的親媽。”

這話千金不愛聽:“她當初嫌爸爸窮,拋棄我們,憑什麼還讓我們認她當媽?”

“她也有苦衷,沒聽你那弟弟說嗎?她改嫁到有名望地位的人家,不敢承認自己有孩子。”

“既然選擇跟我們斷絕關係,就該一斷到底,現在反悔做什麼?”

“爸都沒怪她,你就別計較了,只當做好事積德。你看宋引弟那麼壞,勝利都沒報復她,還反過來救了他們全家。勝利,那徐德潤現在怎麼樣了?”

勝利羞提生父生母,無奈大哥要拿他做榜樣,只好窘促說明:“哦,前天通了次電話,說恢復得不錯,已經開始重新跑運輸了。”

“宋引弟和你那兩個弟弟呢?”

“宋引弟在開燒餅鋪,黑子餃子回學校了,聽說學習都挺用功的。她還祝我們全家春節快樂,說給我們寄了些東北土產,過兩天大概就到了。”

秀明轉向妹妹:“你看看,勝利當初心善做好事,不僅救了一家老小,還得到對方感恩,這就是最明智的做法啊。你這做姐姐的還不該跟人家學學?只是去見個面,說兩句好聽的,這你都做不到?”

千金眉頭解不開:“我要是原諒她,對爸爸太不公平了。”

“怎麼不公平?這些年爸從沒說過三媽一句不是,早就原諒她了。”

“你怎麼知道爸爸已經原諒她了?”

貴和不喜生母,卻得有一說一:“這點大哥沒說錯,爸是不怪丁桂琴,他去世前兩天晚上跟我聊天,說他理解丁桂琴當年的做法和處境,離婚是他自己沒本事,不想耽誤丁桂琴才放她走的,還讓我們別再記恨她。”

他還記得那晚與父親促膝長談的情景,很佩服他對生母的寬容。

千金憤憤不平道:“爸爸太寬宏大量了,是我就咽不下這口氣。”

秀明勸她別賭氣:“你們還是去吧,爸這麼有肚量,你們也該爲他爭口氣,讓三媽看看爸的胸襟和人品,不然她興許會以爲爸向你們灌輸仇恨思想,暗地裡怨爸呢。”

勝利認爲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幫着勸:“大哥說得有道理,三哥姐姐,你們就去看看三媽吧,耽誤不了幾天。”

隨後郝質華、賽亮等人也收到消息,都勸兄妹倆答應,他們遵從家人的勸說,通知郭奇峰來商量行程。

郭奇峰又帶來新請求:“昨天我聯繫媽媽了,她說貴和哥哥要是有了結婚對象,希望能一塊兒過去,還特意叮囑我邀請金景怡先生,說她要當面感謝金先生,最好能把燦燦也帶上。”

千金覺得母親得寸進尺,毛躁道:“她以爲自己是太后啊,一次召見那麼多人?憑什麼讓誰去誰就得去?”

郭奇峰有禮有節迴應:“我只是轉答媽媽的意願,還請問問金先生,願不願意去都由他決定。”

秀明納悶:“三媽跟老金有什麼話好說的?”

慧欣分析:“她在的時候景怡常到你家來玩,也許當初幫過小丁大忙,不然她怎麼想當面道謝呢。”

“那就跟老金說一聲吧,看他去不去。”

景怡也不清楚丁桂琴要謝他什麼,但很想陪千金去看她的生母,一行人次日出發,乘飛機到昆明再由郭奇峰派車送至騰衝縣稻場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