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了,外面有着風,將樹葉子刮的嘩嘩亂響,潘婷在車上很安靜,坐的端端正正,平安不說話,她也不吭聲。
策源到鄉里的路程大約有二十里路,潘婷說她是走到鄉上的,平安覺得這個“走”不準確,她應該是跑到鄉里等自己的,不過,不管是跑還是走,對於一個十一歲的女孩而言,這段路程不能算短。
村子裡非常的寂靜,偶爾傳出來的說話聲讓平安有了一些“雲深不知處”的錯覺。棄車步行之後,可以看到每家每戶院子裡被燈光照射下的裊裊炊煙升起,潘炳忠的家卻一片黑暗,到了柵欄門跟前,纔看到了有一絲昏黃的光映照了出來,斑斑駁駁的投射在地面上。
這光不像是燈光,像是蠟燭被點燃的光亮。
不知哪傳來了幾聲狗吠,潘婷將門推開,平安進到院子裡,他看到這束光就是屋裡的蠟燭那兒散播過來的。
潘婷家甚至沒有電?
家裡有人。
潘炳忠和他的妻子李蘭岑都在,兩口子這會都坐在屋子中間的木凳上,眼前是一張破舊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兩個碗,碗裡已經沒有了食物,李蘭岑見到了進屋的潘婷,張嘴問你去哪了?不知道吃飯?
這時她看到了平安。
“你們好,我叫平安。”平安做了自我介紹,潘炳忠起身問好,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兒,潘婷說:“平叔叔是鄉里的大官,他能管咱們的事。”
李蘭岑很快的將桌上的碗收拾好,帶着潘婷離開,而後又很麻利的給平安倒了水,再次的離開了。
這屋裡空蕩蕩的,就像是剛蓋好的房子沒來得及添置傢俱,但是情況不是這樣的,他們傢什麼都沒有,窗戶上沒有玻璃,露着黑洞的窟窿,像是夜的嘴巴要吞噬人間的一切。
平安給潘炳忠遞煙,潘炳忠叫出了平安的職務,而後說自己戒菸了。平安心說原來他知道自己。
潘炳忠的臉線條分明,不知道他之前在鄉里上班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但是此刻,他給平安的印象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聽潘婷說,那天家裡喪事,你是從別的鄉請了一班人來幫忙的?”
平安問的很直接,那天給潘炳忠幫忙的人除了李蘭岑孃家的人,就是潘炳忠從縣裡叫的專門替人料理喪事的,這些都是要花錢的,這與留縣鄉村哪家老人去世了,後事都是近鄰幫忙料理的非常不同。
潘炳忠沉默着,平安又問:“我瞭解到,你在鄉里那會,是農藝師,農技站站長,工作一直很負責。那,那件事的原因和中間究竟是怎樣的呢?”
潘炳忠依舊的沉默着,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幾個小孩的笑罵,內容還是潘炳忠沒良心之類的。
看來這對潘炳忠就是家常便飯。平安不禁的擡頭,可是潘炳忠紋絲不動。
“你不想說嗎?事實就是那樣,還是,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潘炳忠似乎就是不想說,平安看了一下時間,問:“你家,就窮成這樣?一貧如洗?”
這時潘婷站在門口,怯生生的說:“我家的東西,都被鄰居給拉走了。”
“爲什麼?”
“他們說,我家要賠他們的損失。”
平安轉過臉猛地問潘炳忠:“賠償包括那些辱罵和騷擾?一個人究竟能做出什麼樣的錯事才能讓全村人表現的人神共憤?”
“說出你心裡的話很難嗎?如果老人去世是一種解脫,你們兩口子也打算這一輩子一直這樣,可是你女兒有什麼錯?她爲什麼要承受你們所犯錯的結果?”
“你覺得,這公平嗎?”
潘炳忠擡頭看着平安,似乎要說話,但是又低了頭。
平安有些生氣了,不過這只是一瞬,他更多的覺得自己有些一廂情願。爲了心裡的惻隱、爲了探究一個真相、爲了一個小女孩的求助,來到了一個不該來的地方。
但是這個人不值得自己幫助?不是。那他到底在想什麼?
“你如果是掉進了坑裡,你如果想着要脫離困難,可是你連胳膊都不伸出來,別人怎麼拉你一把?”
平安放緩了語氣,說完,潘炳忠低沉的回答:“我試過,不過沒結果。”
平安:“你沒有在我這裡試過!”
潘炳忠再次擡頭看着平安,長吁一口氣,說:“我從看守所裡放出來的那天,下着大雪,我妻子在外面已經等了我很久,她拿着一件他父親的破棉襖拿給我穿,那會兒我並不知道我傢什麼都沒有了,她不讓我回村,將我往她孃家帶,我不同意,跑回家一看,屋裡一無所有。”
“我家所有的東西,連大門,窗戶上的鋁合金窗扇,邊框,都被人弄走了,牆外面的瓷磚基本被人給敲碎完了,牆上到處都寫的是賣假種子、貪污犯潘炳忠不得好死的字跡。”
“那些字有的是用木炭寫的,有的用的是泥巴,還有的用粉筆。”
“路邊,我家的大棚你看到了,這會和那時都一樣,全是我們本村的人乾的。”
“我妻子給我說,我家的大鐵門,是被鄰村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拆走的,所有的房間門以及鋁合金窗是被鄉里的一家人撬走的。我的那套沙發是我們村的一家人搬走的,還有那張牀,是村裡的一對父子給擡走的,那個父親給我妻子說,他兒子要結婚了,指望着賣了糧食好買張牀呢,沒想到秋後地裡顆粒無收,所以不好意思,借你家的牀用用。”
“我家的所有的東西,家電、就連吃飯的碗筷,不是被本村的人拉走抱走擡走,就是被別的村的人給弄走,他們一個個都理直氣壯,說是我欠他們的,就連我家院子裡的柴火,都被人抱走了,而抱我家柴火的人,我妻子說他只買了一斤種子。”
“去看守所之前,我答應過賠償那些買了種子的農戶。我讓我妻子將銀行裡存的幾萬塊錢交到了鄉里,讓鄉里替我轉賠給他們。我說,錢雖然少了點,但只能拿出這麼多,我的積蓄全部在這兒。不過,請相信我,我自己種下的苦果,哪怕做牛做馬,也要一分不差地賠給他們。只要我不死。”
“但是沒想到,我在看守所兩個多月,家裡就家徒四壁……鄉民受了損失我能理解,可我老婆女兒老母親犯了什麼錯?”
“尹力當時還沒當副鄉長,他給我說,爲什麼不聽他的,幹嘛非要在村裡蓋這麼好的房子,你自己有能力賺錢,但鶴立雞羣,這會遭嫉妒,有人會落井下石的。這下好了,看看,除了拆房子外,能被人搶的,都被搶走了。”
尹力?尹力原來和潘炳忠關係不錯?平安問:“你那些種子,是從豐谷縣買的,那個種子公司的人,是你同學?”
“他叫孟栓旺,那些種子是他所在的公司賣給我的。那時候縣裡種子缺口較大,我同縣農業局介紹過的一些種子公司聯繫,他們都說沒有了。沒辦法,只有找了孟栓旺。”
“你是說孟栓旺給你的是假種子?”
潘炳忠否認:“我當時看到鄉里田地種子不長穗,可能有問題,就去找了孟栓旺,孟栓旺將我帶到他們縣鄉村的地頭,指着綠油油的莊稼問我,這是同一期的那批種子,有幾萬斤,這裡沒一點問題,到了你們鄉就成了寡婦的肚子!”
“那就是說,你同學給你的種子沒問題?”
潘炳忠沒回答平安的話:“鄉民不容易,顆粒無收心情都不好,我在拘留所裡,我妻子看我的時候問,就算那批種子有問題,這責任也不該我一個人擔着,縣裡爲什麼不給我們沒問題的種子?我在縣裡開會的時候,縣裡是佈置了讓各鄉農技站自己補充種子的。我去購買種子時同農技站的人商量過,他們都同意了的,出了事他們一個個的表示和自己沒關係。”
“當時林偉民還在東凡,他在會上說,減產的事情,他一定會給全鄉人一個合理滿意的答覆。”
林偉民?
“我家已經破敗了,我去找豐谷找孟栓旺,可是沒想到孟栓旺也被關進了看守所,我那時才知道,他因爲我買的那一批種子,被豐谷縣檢察院給逮捕了。”
“孟栓旺因爲你買的那批種子被逮捕,可是他在豐谷銷售的同一批種子沒問題?你在豐谷做了調查沒有?”
潘炳忠點頭:“孟栓旺說的沒錯,我查了,豐谷當時種植的那批種子,沒問題,當年的產量都很高。”
平安問:“當時法院判你,說那批種子沒有縣農業主管部門的批准,沒檢疫證、沒檢驗證、也沒有合格證,是三無產品,那到底有證沒有?”
“有!”潘炳忠答道。
“有?”平安問:“有爲什麼法院說沒有?”
潘炳忠長嘆一聲:“那批種子就一套證書,在孟栓旺那裡,他說,當時要是將證書給我了,他就沒有了,他的銷量很大,沒證明,怎麼往出賣?”
那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
“很多人都以爲我在買種子中間吃了回扣,但這根本不可能,第一我不會吃回扣,第二,我回來賣的價格和豐谷縣的價格一個樣,中間沒差價,怎麼吃回扣?”
“那你到底查出問題的癥結沒有?”平安皺了眉:“這都幾年過去了,你沒一點線索?”
“有線索,唯一可查的異同點,就是那批種子在種植的時候,對土壤、氣候和栽培技術以及溫度有要求,假如種植戶推遲了播種期,種子發芽的溫度溼度以及時間不夠,當然會減產,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如果遭受到了冷空氣,種子也不會好好的發芽,而那一年,留縣恰好就遭受了幾股惡劣天氣的侵蝕,這都是減產絕收的原因,我說的,可以在氣象局查到資料。”
平安問:“就是說鄉民沒有按照種子說明去操作,還有天氣的因素在裡面導致了減產?這些情況你都反映了沒有?我聽潘婷說,你們村的一位老人,當時也是種了那批種子的,但是他就沒有出現不發芽沒產量的情況。”
潘炳忠看着平安,一恍惚,平安似乎看到了和潘婷一樣的神情。
潘炳忠又低下頭頭。他一直低着頭,就像一頭俯首耕地的老牛一樣。
潘炳忠:“那年氣候的原因導致減產,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只能是鄉民沒有按照種子的說明去種。”
平安:“誰有要求誰就負有舉證責任。天氣是有據可查的,那種子種植的操作說明,應該在你這裡。你要不給大家說明,誰知道?村民只能按照習慣去種植,出了事,只能算是你的責任。”
“我有說明的,”潘炳忠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黯淡了下去:“我當時讓站裡印刷了一份種子栽培種植的宣傳單,裡面很詳細的說明了對土壤氣候溼度的要求,誰買種子就給誰一份。不過事後農技站一張也找不到了。全鄉五百多家農戶買了種子,就有五百多分附註的印刷說明,我爲了調查清楚,將購種數量、購種時間、播種時間以及有沒有栽培說明書這些內容製作了一張調查表格,先從我們村開始,挨家挨戶的調查。”
“但是遇到的情況是什麼樣呢?我問他們在農技站買了幾斤種子?什麼時候買的?這些基本大家都能平心靜氣的回答,但是當我問到有沒有看種子附給的宣傳資料,他們無一例外的就發火了,一個個都怒的大同小異,問我是不是在笑他們沒讀過書,說我讀了幾年書有什麼了不起的,讀書了就賣假種子坑害鄰里鄉親!”
“他們還說,自己是沒讀過書,可不會坑人!我說我只是想問大家買種子時拿了宣傳資料沒有,是什麼時候播種的?他們都罵我說自己種了幾十年的地,還用得着我去教他們?”
“村裡人說,他們明白了,說我就是想要種子說明書,那個宣傳單不是我印的嗎,我現在想印多少就印多少,他們有了也不給我。”
“我沒辦法,讓我妻子和女兒替我去上門調查,但是我這下希望又落空了,他們罵我不就是想翻案!他們說我如果翻了案就能將賠給他們的錢給要回去?還說我家是賺昧心錢賺瘋了。”
平安明白了,這就是人性本惡。即便鄉里的、策源村的人心裡明知道當年是沒有按照潘炳忠附註種子的說明去種植導致了減產的,也不會將錯誤歸結於他們自己的身上。
鄉民們認爲委屈是自己的,錯誤是別人的。沒人會將收到手的錢再拿出去,反正的確他們就是減產了。
天氣沒法怪罪,老天爺嘛,所以他們就怪罪到人的身上。潘炳忠想推翻之前的那些鄉民給的誤會與懲罰,他們不會答應。
這就是潘婷所說的衆口鑠金。
平安想起了那天在潘炳忠家門口遇到的那個長的十分醜陋卻感覺自認爲良好的女人。平安並不想以貌取人,但如果鄉民們都像她那個樣子,那麼,這些人不僅外貌長的醜,他們的心靈,和他們的長相一樣讓人感到噁心。
平安的心情變得很糟糕:“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當時是有那份種子說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