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晨風從小就覺得三妹有一股說不出的“厲害”,譬如她明明是在笑着,可她看人時眼神犀利,總給人“此人不是一般人”的感覺。再如她性情開闊灑脫,比他這個男子更要豁達,被人指責詬病也依舊過的瀟瀟灑灑,又重情重義。
或許,三妹比長姐的生命力更強一些。
思慮之間,蔣晨風已猶豫的叫了一聲:“三妹妹。”
蔣嫵回神,依舊笑望着嘈雜人羣,低柔聲音漫不經心的道:“二哥,霍十九是選長姐還是選我,並非我說了算的不是麼?”
蔣晨風心頭一驚,藏在大氅下的雙手不安的搓着,面上紅透,不自在的辯駁道:“我只是,只是問你冷不冷。”
蔣嫵莞爾,擡頭,明眸掃過蔣晨風的大紅臉,白了他一眼:“二哥還與我這樣?你想什麼打量我猜不到麼。”
蔣晨風吁了口氣,放棄在蔣嫵跟前作假,索性實在的道:“三妹妹,你別怪哥哥偏心,實在是長姐的那個性子,若是真去了霍家,怕活不成了,平日裡長姐雖然也堅強,家裡的事情娘拿不定主意的她都能拿主意,可她太驕傲了。你不同,你性情灑脫……”
“我灑脫就活該了?”
一句話將蔣晨風噎住,雙脣翕翕似不知該說什麼,更不敢對上妹妹那雙燦若星辰的杏眼。
的確,他不該如此厚此薄彼。
蔣晨風本在搜腸刮肚想說辭,卻聽到蔣嫵愉悅的笑聲:“逗你呢。”語氣輕鬆,聲音低柔,一團和氣,哪裡還有方纔的凌厲?
“其實若霍十九選我更好,長姐雖堅強,到底有傲氣,給尋常人做正妻尚且不肯,合論是做妾?傳言霍十九有十多個小老婆,她成了其中之一,怕只鑽牛角尖也能折磨死自己,不似我臉皮厚着呢,不在乎旁人如何評價。只是我之前名聲不好,霍十九未必肯選我。”
蔣晨風嘆息,爲妹妹理了鬢角碎髮,“三妹妹,你別怪哥哥方纔那樣想法,其實你和長姐,我都心疼,恨不得自己是個女兒身替你們去。”
“那二哥可以打探打探,霍十九或許好男色呢。”捏了一把少年光潔的下巴,嘖嘖道:“姿色不錯嘛。”
“你、你你……”
原本溫情的場面,被蔣嫵一句話澆了冷水,氣的蔣晨風白眼一翻,黑了俊臉。
蔣嫵禁不住又笑,眼角餘光看到一輛翠幄朱瓔華蓋馬車漸漸靠近,她收斂笑容,正色看向那方。
馬車行進時,氣死風燈下淡藍流蘇擺出優雅的弧度,翠幄上的暗金花紋反射陽光,顯得格外華麗。
圍在霍府門前的人,一瞧見那輛馬車,紛紛各自去回了各家主人,便有老少十餘人爭先恐後下車,遙遙向着那華麗的馬車行禮,有稱“霍大人”的,有稱“乾爹”的,場面喧鬧。
馬車的藍色窗紗被一截白玉似的指頭撩起,蔣嫵先是看到雪白的領子,隨後漸漸露出男子秀氣的瓜子臉來。此人面容俊秀,劍眉濃重,表情溫和,眼神冷淡,十分矜貴。
蔣嫵挑眉,她的確聽說過霍十九乃本朝首屈一指的美男子,還有坊間不堪的傳聞,說霍十九之所以得小皇帝信任,多半是他不知廉恥以色相邀。然她一直以爲所謂“美男子”,是他那些“義子”爲了巴結而恭維的。
今日得見,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樣貌的確出衆。
蔣晨風低聲罵道:“衣冠禽【獸。”
蔣嫵笑道:“形容恰當。”
正說着,突然感到有銳利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蔣嫵向馬車看去,只看到垂落下的窗紗和晃動的流蘇。
“霍英既然回來了,想必該很快見咱們。”蔣晨風道:“我去通知娘和長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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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蔣嫵拉住二哥的袖子,閒閒的道:“他會曬着咱們還多些,去瞧瞧娘和長姐聊完了不曾,聊完了,咱們也上車暖和暖和。”
事情果然如蔣嫵所說的那般,等到天色暗淡,霍府門前人都去了,纔有一名小廝跑到馬車前,神色倨傲的道:“是蔣御史的家眷吧?我們老爺得閒了,你們去前廳吧。”
竟是得了閒纔來叫他們,還說的如此直白無禮。
蔣晨風氣的臉色鐵青,唐氏與蔣嫣也面色沉重。
蔣嫵戴了面紗,因臨近車門,第一個踏着腳凳下車,挑眉看了那小廝一眼。
被銳利眼神掃到的小廝背上汗毛蹭的全數豎起,下意識的縮了脖子退後一步。揉了揉眼睛再看,面前分明是個身量苗條嬌弱的姑娘,爲何方纔卻有被自家老爺瞪了的錯覺?
提着八角宮燈引路的時候,小廝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霍府是三進的宅院,背靠積水潭,比鄰定園,宅中處處景緻,每一個角度都能入畫,亭臺樓閣,山石曲水,皆爲精通土木建造的蘇大師仿造蘇州園林精心設計。佔地面積雖不甚大,可貴在精雅,據說當初小皇帝將此宅院賞給霍十九時,英國公蔡京還妒忌了一把。
如今夜幕之下,宅中處處宮燈高掛,光影迷濛下隱約可見其宅院精美的如同嬌臥的美人。
相比蔣家半舊的四合院,此處華麗的像皇宮。
蔣嫣緊張的攥緊了拳頭。難道她今後就要被困在這樣的黃金牢籠裡,成爲衆多侍妾中的一人,每日等待霍英回府嗎?這種日子,她不甘啊!可是她身爲長女,又十有八九會雀屏中選,還能怎麼辦?
走過擺放了精緻蘇繡天女散花大插屏的穿堂,下了臺階,面對着的便是一個寬敞的院落。正對着五間帶有耳房的正房,正當中那間屋檐明顯高於兩側四間,明亮燈光從糊着高麗明紙的菱花窗中透射在窗下,將兩側環繞的抄手遊廊和當中一條正對大門的青石磚路勾勒分明,暗淡夜幕降臨時,那間明亮的正廳就被染上了神聖之感,青石磚路也似有了金芒。
見一行人來,門前兩名俏麗的婢女一左一右撩起深紫色福壽不斷紋夾竹棉簾,恭敬道:“請。”
屋內的光明便毫不吝嗇的灑落在腳下。
唐氏深吸了口氣,認命的與蔣晨風在前,蔣嫣則牽着蔣嫵的手,先後上了臺階,邁進門檻。
夾竹棉簾在身後落下,擋住寒風。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瓜果香,竟是香橙與百合花混合的清爽香氣。
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磚上鋪着駝色素面波斯地氈,兩邊臨窗擺放了兩排鋪設官綠色錦緞椅褡的官帽椅,正對房門的是一座落地黃花梨木鏤雕五福臨門的大座屏,座屏下是黃花梨木雲回紋翹腳條案,上頭一左一右放了稀罕的琉璃美人斛,裡頭插着新鮮的百合花,條案正當中則放着個白玉蓮花並蒂的精緻香爐,那淡淡果香和百合花香,便是從那處傳來。
繞過座屏,便到了裡間。與外間相同,地上鋪設着駝色素面波斯氈毯,竟是與外間相連的一整張。背靠座屏放着兩把圈椅,一青年正慵懶閒坐其上,另有一青年垂首站在他身側。
唐氏與蔣嫣自進了裡間,就低垂了眉目。
蔣嫵卻是大大方方的掃了周圍環境一眼。透過兩側落地圓光罩,可見東西梢間裡擺設的奢華——她的習慣使然,到了陌生的環境,定要偵測清楚,找好退路。
看過了環境,又眨着明眸大方的打量傳聞中的大奸臣。
霍十九看樣子二十出頭,常年養尊處優,使他瞧着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許多,穿着件銀白色雲錦素面交領直裰,烏黑的發以白玉發冠高高束起,露出白淨俊秀的面龐,很是矜貴。近距離瞧,他生的的確是俊,只是神色冷淡,顯得高不可攀。
他身側垂首站着的是個身姿修長的青年,穿了件淡灰色的細棉直裰,做文士打扮,雖低垂頭看不十分真切,卻也可見得是個俊俏的年輕人。
蔣嫵不屑的彎起脣角。
霍十九冷淡的目光也掃過幾人,後落在她身上。
二人四目相對,蔣嫵無所謂的別開眼。
唐氏先行提裙襬跪下,蔣晨風、蔣嫣與蔣嫵也一同下跪。
“霍大人,上次您的人說的‘誠意’,小婦人回去想了許久,這一次已經帶來了。”回頭接過蔣晨風手中的包袱攤在地上,露出其中六個銀元寶。這些元寶邊上起銀霜,是足足的九八色紋銀。
“這一百二十兩銀子已是我們的極限了。霍大人,請您大人大量,就放過我家老爺吧!”唐氏說着,已潸然淚下。
蔣晨風與蔣嫣見唐氏如此低三下四的求人,忿恨的握緊了拳頭,奈何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他們又能如何?
霍十九斜睨唐氏,那一百二十兩銀子看都不看,眼神只在蔣嫣與蔣嫵之間流轉,似在審視貨物,“銀子我不缺。”聲音低沉溫和。
唐氏和蔣晨風的心往下墜,下意識的回頭看向兩個如花似玉的蔣家姑娘。
蔣嫣高挑,蔣嫵嬌柔,二人雖都覆着面紗,可前者氣質婉約,端莊溫文,後者眉目明秀,楚楚動人。即便遮住臉面,氣質又如何又遮擋得住?
霍十九果然是打這個主意……
他們的僥倖終究破碎了。
霍十九這廂已起身:“蔣御史能否得救,就看你們的誠意了。我給你們三日時間。”
說罷似不經意瞧了蔣嫣一眼,便帶着那年輕的隨從施施然離開了,將蔣家四人冰在了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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