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先生,我們需要找地方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冷靜頭腦,把所有事情梳理規劃一下。”桑晚魚說。
她沒吃江雪煮的方便麪,現在一定是餓了。
“好,的確是需要重新規劃了。”我點頭答應。
風雨欲來,聰明人都懂得未雨綢繆,打破平靜日子裡的行事做派,鋪開陣仗,準備開戰。
桑晚魚發動車子,拐入一條燈火通明、招牌林立的美食街。
凌晨時分,大部分店鋪都沒打烊,雖然街上已經沒有顧客。
我們在一家海鮮小酒館門口停下,沒有進屋裡去,而是坐在門外的矮桌邊。
偌大一條街,除了昏昏欲睡的店員們,真正清醒的,大概就只有我們兩個了。
桑晚魚拿過點餐單,在上面連劃了好幾筆,然後叫醒門口打盹的服務員,讓他趕緊去準備。
我極少看到敦煌的夜景,此刻靜下心來,覺得這個城市的凌晨彷彿一幅民俗畫卷,每一個店鋪的招牌不必刻意裝飾,就可以入畫入影。
從前,我對於敦煌來說,只是漂泊過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生在港島,長在港島,我總覺得高樓林立、活色生香的港島纔是故土,自己的根就紮在那裡。現在想來,卻也未必。正如玄學家所言,人生下來就有兩條根,一條紮在泥土之中,一條紮在心靈之中。
就像現在,我覺得自己心靈裡那條根就應該紮在敦煌這靜寂夜色之中。
桑晚魚不再戲謔,而是默默地坐着,目光沉靜,遠眺着一條長街的燈火。
我們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路人,忽然糾結在一起,不是朋友,卻是戰友,這種緣分際遇,真是奇妙之極。
“不戰而屈人之兵……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戰鬥的終極意義是解決反抗而非血流成河……這些道理,教官們講過無數次,卻始終無法洞察其奧妙。今天看了你反擊惡人谷那一戰,終於有所領悟了。”桑晚魚悠悠地開口。
我搖頭一笑,真正的戰鬥中,沒有任何虛玄道理可講。不殺人,只是不想惹上更多麻煩,而且以殺止殺,本來就是江湖大忌。
“我曾到過港島,那時候雖然未曾謀面,卻聽過‘龍少’這個名字。我也討厭打打殺殺,尤其是爲了所謂的江湖地盤、兄弟道義去打殺,更是深惡痛絕。我受到的教育根深蒂固,活着的唯一目標,就是爲了和平和正義而戰。”桑晚魚又說。
我沒有阻止她說下去,畢竟人人都有表達自己真正想法的權利。
只不過,“和平、正義”已經被某些利益集團欽點成了包裝私心的專有名詞,並且打着這種“追求和平、維護正義”的幌子,冠冕堂皇地招搖過市,進行着各種見不得人的罪惡交易。
我倆坐在這裡,共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撲滅反賊坑一帶正在進行的犯罪活動,救出顧傾城。
當然,桑晚魚還有一個附帶目的,就是從顧傾城那裡求證嬰兒的身份問題。
國家政治距離我們很遙遠,那是世界最頂級大佬們的棋盤遊戲,不是我、桑晚魚這兩個小人物能想象的。
“我說的這些很枯燥,你不愛聽?”桑晚魚覺察到我情緒的微妙變化。
我輕輕搖頭:“每個人的生活經歷不一樣,熱愛的、厭惡的也不一樣,這很正常。比如現在,我也痛恨過去打打殺殺的日子,港島不過是彈丸之地,就算把幾個區都納入一個人囊中,還是彈丸之地,不會有絲毫改變。過去,爲了爭幾條街、幾個大廈的地盤而戰,的確愚不可及,浮躁之極。我一直覺得,做人應該腳踏實地,少喊口號,多做實事,對不對?”
這樣說的同時,我並不否定雷動天的人生。
他是港島江湖的一杆旗幟,就像江南霹靂堂是華人江湖的一杆旗幟那樣。他們的存在,才能證明“江湖”曾經存在,那麼多燦若繁星的江湖前輩們纔會活在後輩們的傳說當中,不會“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我和雷動天,註定是兩條道上的人,但卻不妨礙大家做朋友、做兄弟。
“我說的不是口號,而是信仰——黃花會的信仰。”桑晚魚的表情變得無比嚴肅,身子坐正,雙掌交叉,捂在胸前。
我也坐正,認真地迴應她:“每個人都應該有信仰,我也尊重其他人的信仰。不過,信仰應該發自內心,而不是寫在紙上、朗誦於嘴上、高懸於宮牆上。就像那些千里迢迢朝聖的藏民,不是因爲高官強權逼迫着去,而是因爲來自心底的理想召喚……”
一旦涉及到藏民的信仰問題,至少可以連篇累牘地發表一次長篇大論。我及時閉嘴,免得這個話題越扯越遠,最終演變成了我和桑晚魚之間的政治辯論。
我討厭辯論,那樣做毫無意義。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這已經是中華民族的共識。
“我的信仰也是發、自、內、心——”桑晚魚一字一句地說。
我笑了笑,深深地點頭,表示理解她的話。
桑晚魚有些着惱,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扭過臉去,看着廚房裡映出的跳躍火光。
“出個歷史題考考你?”我笑着問。
“什麼?”桑晚魚不轉頭,冷冰冰地問。
“嗯,這是道歷史題,學校裡經常考到的。題目是這樣,老北平的茶館牆上經常貼着四個字,幾乎每一家都有,你猜猜看,寫的是什麼字?”我問。
桑晚魚猶豫了一下,遲疑地回答:“是不是……‘客似雲來’?要不就是‘禪茶一味’?或者是‘可以清心’?”
這三個四字語的確是茶館裡經常懸掛的條幅,但老北平茶館裡卻不是,而是“莫談國事”四個字,用意在於告誡茶客們只談風月,別談政治,否則就會引來禍事。
我本來是想用這個題目開開玩笑,化解僵硬的氣氛,但桑晚魚如此認真地作答,倒是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都不是,是‘莫談國事’四個字。”我只好自揭答案。
“呵呵,真是好玩,莫談國事,三緘其口,愚民之深,可見一斑。”桑晚魚冷笑着說。
桌邊的氣氛變得更加僵硬,我們之前好不容易維持起來的戰友情感,已經被這話題攪得蕩然無存。
幸好,服務員端着托盤出來送菜,算是勉強衝散了我們之間的不愉快。
炒蟹、燉蛤蜊、燜黃花魚、鹹魚貼餅子都不是敦煌當地人愛吃的,而是海邊人喜歡的。
飲食習慣會暴露一個人的性格特徵,由桑晚魚點的這些菜,我感覺到她雖然表面做到了隱忍低調、沉潛冷靜,但內心深處的修行仍遠遠不夠。
貪戀口腹之慾會誤大事,所以軍事高手即使離開戰場回到城市,仍然不定期地食用壓縮餅乾,以維繫自己的戰鬥靈感。
大戰在即,身爲戰鬥者應該吃最普通口味的便餐、快餐,而不是依着自己的喜好,挑選自己喜愛的食物,那將給敵人留下可乘之機。
古往今來,很多戰例表明,任何飲食上的嗜好都會給敵人留下實施致命一擊的缺口。
“可以動筷子了!”桑晚魚故作歡快地低聲叫着。
我忽然替她感到悲涼,接下來的慘烈戰鬥中,能夠平安無恙離開敦煌的,只有高手中的高手。至於其他人,則很可能如戈壁灘上的沙礫一般,最終莫名消失,無有下落。以桑晚魚的戰鬥力來看,很可能屬於後者。
“龍先生,吃呀!”桑晚魚舉着筷子邀請我。
我溫和地笑了笑,拿起筷子,陪她一起吃菜。
“中國有最古老、最輝煌、最經典的飲食文化,其它國家根本無法相比。要吃真正的中國美食,就得在大陸吃,其它地方,難得真味!”桑晚魚一邊吃一邊大發感慨。
其實,在敦煌吃到的海味都不正宗,因爲到這裡來的遊客,十之八九都要品嚐本地名吃。久而久之,所有開在敦煌的餐館,無論原先隸屬於南甜北鹹哪個菜系,最終都被敦煌風味同化,失去了本派菜系的風格。
桑晚魚能吃得這麼開心,看來她是真的喜歡東海海鮮,而沒有像很多九零後年輕女孩子那樣盲目西化,嗜好牛排披薩而數典忘祖。
“好好吃,我請客。”我說。
桑晚魚搖頭:“我點的菜,我請你纔對。剛剛心不在焉,連菜單都忘記給你看了,抱歉,抱歉。”
我們謹慎而努力地彌補彼此關係上的裂縫,因爲大家都知道,此刻同心結盟比什麼都重要。
“嗚哇,嗚哇——”車子的報警器突然響了兩聲,四腳紅色警示燈也閃動了兩次。
車子在我背後,桑晚魚擡頭觀察的同時,我也扭頭去看。
車邊沒人,警報響過兩次後就寂然無聲了,很像是誤報。
“沒事,沒事。”桑晚魚搖頭,“吃飯吧,沒事。”
我也希望沒事,惡人谷的敵人進攻安全屋未果,已經鳥獸星散。江雪能做的,就是把被擒的那些人關押到警局去,等候跟醫院那邊的混戰併案處理。
“沒事就好,吃吧。”我點頭附和。
這頓飯吃了半小時,其間我一直緊盯着廚房方向。
如果中途廚師、服務員扔下店面遁逃,那我們這頓飯就不敢再吃了,菜裡肯定有大問題。
幸好,廚師一直在忙碌,那服務員也老老實實地坐在廚房外的小凳子上玩手機,兩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十分正常,沒有任何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