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進來,挑戰織田氏攝魂術的人,最終被攝魂術所迷,無法掙脫……”趙檀嗓音沙啞,喉嚨裡彷彿塞滿了沙子一樣,而他的聲音也變得飄忽而渺遠,忽而在左,忽而在右。
“可是,我已經進來了。”我仍然扣着他的腳腕,不急不躁地回答。
“龍飛,龍飛,龍飛……龍飛,龍飛,龍飛,龍飛……”忽然間,四面八方同時響起了叫聲,好像有十幾個不同的聲音同時開口呼喚着我的名字。
我心中一震,從諸多聲音中一下子分辨出了孟喬的聲音。
我們相依爲命了那麼久,她的聲音我最熟悉,就算摻雜在一百種其它聲音裡,我也能一下子聽出來。
“龍飛,是我。”其它聲音低下去,只剩下孟喬的聲音。
“是幻術。”我轉過頭,向着右側聲音來處望去。
“龍飛,是我呀?”我看不見人,但孟喬的聲音持續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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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應該在這裡,但是,這處秘密場所是我們一起設置的,她知道地址,也來過多次。
“龍飛,是我,我來收拾房子,這裡是我們的秘密據點,不應該帶別人來的。正確的逃生通道只有使用一次的機會,這次用了,下次就不保險了……”我想到什麼,孟喬的聲音就會說到什麼,彷彿洞悉了我腦子裡的東西。
“這是攝魂術,真是高明。”我轉過頭,對着趙檀說。
“什麼?沒有啊?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趙檀的表情十分真誠,似乎我剛剛的幻聽根本與他無關。
“真是有趣,我們都以爲左豐收反叛黃花會是爲了奪權,卻想不到,一切都是你在背後操縱。攝魂術一出,世間一切物理規律就完全失去作用了。我欽佩織田氏的前輩們,智力高絕,能夠在已經耕耘殆盡的玄學土地上,再種出新的花朵來。”我憑藉着自己的想象,重新勾勒羅盤村的反叛事件。
有了趙檀的攝魂術,所有不可解釋的事就有了說得通的緣由。
比如那突如其來的海市蜃樓,比如石塔下沙盤帶給我的詭異感受,比如左豐收與蠱蟲陣勢“煉蠱師之矛”的獨特結合……趙檀利用了所有人,自己一直隱身幕後,任由黃花會與心月無向派廝殺。
“你是唯一一個能夠看懂全局的凡人。”趙檀莫測高深地笑起來。
他把我視作凡人,自然已經將自己視爲“神”。
“一切爲了什麼?凡人追求的名利財富,你追求的是什麼?”我順着他的話題問。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那是凡人的追求,的確是,極權、名利都有了以後,就只剩下死亡了。我不是,我必須得從死亡的焦木之上,長出新的枝葉繁花來。”趙檀說。
他眼中的彩色光芒漸漸消退,但整個人的氣勢完全變了,彷彿變成了一個穩如泰山、淵停嶽峙的大人物,正在俯瞰着自己打下的江山。
“你真的是南宋皇帝嫡系,我信了。”我說。
相術說,寧生窮命,莫生窮相。
一個能夠面南背北、登基坐殿的非凡之人,必定得有非凡胸懷、非凡氣勢。
我雖然不確定那種氣勢究竟是何等模樣,但是眼下看到的趙檀,卻是九五至尊之相。
“幫我吧。”趙檀說。
我的心猛地一顫,當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聲音裡似乎帶着不容拒絕的神奇力量。
“一起打天下,一起享受榮華富貴,一起成爲這花花世界的主人,該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他接着說。
“要我……爲你做事?”我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從他那種魅惑的聲音裡跳出來。
“不是,是我們一起,不分貴賤高低,不分你我君臣,就是一起打天下,一起坐江山。你不是龍飛,從前不是,以後也不是,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代號。你有自己的名字,你有自己的前世,想知道嗎?不想知道嗎?”趙檀問。
我身不由己地點頭,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字:“想。”
如果我有前世,對於莫高窟反彈琵琶圖的模糊意識或許正是前世留下來的,今生幸運,得以接續前緣。
“跟我來,我指給你看。”趙檀說。
我向側面一閃,他從牀上跳下來,向着門外走去。
大將軍正在開放式廚房裡做三明治,短槍就放在島臺的角上,觸手可及。
“龍先生,我做了一個——”大將軍擡頭,第一時間垂手抓槍。
她接受過嚴格的訓練,任何突發狀況之下,都會做出條件反射一樣的快速警戒動作。
“嗯?”趙檀沒有停下,只向廚房看了一眼,便轉身直奔門口。
門外就是平坦的小院,因爲不常過來,就沒有種任何花草或者蔬菜,只是鋪了一層水泥花磚。
從院子裡進屋,得走上三級很矮的臺階。
“看那水池之中——”趙檀走到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向院子裡指着。
院中當然沒有水池,敦煌惡劣的自然氣候也不允許有那樣的水景存在。
我明明知道趙檀會使出攝魂術,以此來製造幻象,但還是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這一次,我就是要深入到攝魂術的深處去,把敵人心底的秘密反向套出來。
門外果然有個池塘——不,是整個院子變成了池塘,水面上飄浮着睡蓮的圓葉,葉子下面有十幾尾錦鯉穿梭來去。睡蓮之外,還有野荷,四五朵含苞待放的粉紅荷花高出水面兩尺,亭亭玉立,香遠益清。
“這仍是幻術,你要給我的答案在在哪裡?”我問。
“看那池塘。”趙檀又一指,“我要你看的,不是那些花和魚,而是倒映的天空。”
我定神再看,池水竟然是火紅色的,證明幻術中的天空正燃着大火。
“我們必將經歷一場慘烈的戰爭,整個王城陷入異族之手,所有臣民跪倒在塵埃之中,迎接異族的虎狼之師入城,後宮數百年積蓄,全都遭洗劫一空。這並不是最壞的年代,而是帶着陣痛的復活與覺醒之時。看好頭頂的天空,一切吉凶之兆都在那裡顯現。要看向遙遠的未來,而不是王城之滅、被擄之恥。此刻的沉淪,不過是爲將來的騰飛積蓄力量。焦木的種子,就從這裡開始……”趙檀的聲音越來越冷漠,最終變得毫無感情,空洞而單調。
在兩宋,“王城淪陷”指的一定是“靖康之恥”。
那段歷史中,史學家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金國大元帥金兀朮爲什麼一定要將北宋的兩代皇帝擄到北國去,同時車載船裝,將汴京皇宮搬空?通常情況下,既然攻克了敵人的都城,就應該改換旗幟,留兵把守,而不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又將汴京拱手送給亡宋。
“在那片廣袤的大地上,尋找焦木,像尋找自己的信仰一樣尋找它,最終獲得之日,就是這一劫的圓滿超渡之時。”趙檀說。
其實,趙檀這一段話的重點是“王城淪陷並非最壞的情形”,也就是說,“淪陷”只是整個過程裡的一環,再往深處想,站在高處看,真正的“大劫”是南宋的“崖山之亡”。到了那裡,纔是兩宋的最壞終點。
正如朱明晚期,崇禎皇帝自懸於樹,纔是最壞的結局。
歷史猶如哲學書,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靖康之恥時,兩代皇帝被虎狼之師押往北方苦寒之地五國城,過着“坐井觀天”的生活。同時,中原百姓空對着“國無君主”的殘破局面,苦熬苦撐,等來了“康王趙構”。
歷史學家相信,如果沒有“靖康之恥”,就沒有“康王趙構”登上歷史大舞臺的機會。
汴京之亡,對於一些趙家人來說是壞事,對於另外一些趙家人來說,卻是好事。
帝王興衰,總是如此。
明中期的土木堡之變、京城保衛戰之時,朱明先後兩代皇帝豈非也是面臨這樣的窘境?
“焦木在哪裡?我們又在哪裡?”不知何時,大將軍跟過來,表情恍惚,猶如夢遊。
“焦木一定是在你們能到達的地方,我們所在的,則是歷史的分界點上。”趙檀回答。
望着池塘中倒映的天火,我能深切地體會到,戰爭給中原帶來的創傷有多麼恐怖。
“這是什麼樣的年代?好的還是壞的?”我問。
“好的年代要靠自己創造,機會來臨,爲數不多,抓不住的,難免經受亡國之恥,每一個國家、每一個種族莫不如此。好的,也是壞的;壞的,也是好的——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趙檀回答。
“看那水中倒映出的古老建築。”我向前面一指。
水面上不僅僅有天火,而且有許多古老宮殿的灰色屋頂。
不同朝代、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地標性建築都有鮮明特色,很少混淆。現在,我看到的並非兩宋建築,而是一大片有着顯著盛唐風格、日本特色的屋頂。
宮殿屋宇改變,它們所代表的朝代肯定不同。也就是說,趙檀說的那些話,帶有明顯的誘導意義。
“徹頭徹尾的,還是織田氏的攝魂術。”我長嘆一聲。
我不願只看到異術構成的虛幻場景,我所渴望的,就是看到真實的過去。
眼前這池塘、天火、屋宇都是趙檀用強大的意念、高超的攝魂術製造出來的,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這是真實的,在我記憶中。”趙檀說。
“你所謂的‘真實’並非真正的‘客觀真實’,而是帶着強烈的個人色彩。即使你在述說中原的兩宋歷史,也是經過了織田氏一族的異化——美化或者醜化,都已經面目全非。”我說。
如果織田氏的攝魂術只能到達這種境界,那麼,它真的就讓我太失望了。
“你以爲,你該看到什麼?”趙檀問。
我剛剛揭穿了他的幻術內幕,不免有些大意,沒有深究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回答有些隨意:“宋即是宋,唐即是唐,中原即是中原,東瀛即是東瀛。讓一切以原來面目呈現,就是我最想要的——”
“你想要的,全在這裡。”趙檀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