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楚國。
陸澗輕皺着眉頭,低頭緊緊盯着桌上的棋盤,彷彿陷入了沉思之中,手中捏着一個白子,幾次欲落,卻久久沒有落下。
一個白髮老嫗就坐在陸澗對面,臉上含笑,這老嫗一身華服,雖然已經蒼老,卻依舊帶有幾分高貴之色,想必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名驚豔天下的女子,只是時光不待,韶華白首,無論擁有過多麼美好的年華,最終也只能一點點看着自己容光不再。
老嫗雙目清澈,她的人已經老了,眼神卻是不老,若是有人直視她的眼,只會覺得整一片茫茫宇內,都飽含在了那一雙清澈黑白的眸子之中,彷彿天下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瞞過那一雙眼,就連天都無法瞞過她。
“陸小子,可願認輸?”老嫗等了很久,陸澗依舊躊躇之間沒有落下手中白子,不禁輕笑起來。
陸澗沒有回答,眉頭皺得更緊,很少能見到這麼嚴肅的陸澗,平常的他總是滿臉的溫和笑意,只是面對這麼一個棋盤,他卻彷彿將平生所有的心力都投了進去。
“得之得之!”突然,男人眼神一亮,手中白子重重落到棋盤之上,棋盤上原本白子已成劣勢,黑子連環,如龍一般圍住了中間白子,龍頭正對黑子核心,而陸澗這一子直接將龍頭截斷,彷彿扼住了這巨龍的咽喉。
一子落下,劣勢頓成優勢,被圍困的虎伸出了利爪,將巨龍撕開。
“反撲麼?”老嫗搖了搖頭,她的臉色也嚴峻起來,卻只看了那棋盤一眼,就搖了搖頭:“到此爲止吧,再下也沒意思了。”
“的確沒意思。”陸澗嘆息了一聲,伸手握起桌邊的酒杯。
他拿着杯子,卻沒有喝,男人緩緩站起身來,此時兩人就在一處山光水秀的大湖湖心亭之中,暖陽照射,湖面上荷葉搖曳,景緻也是美麗至極。
只是這美麗之下,突然就隱隱多出幾分殺氣。
“也是多虧了陸小子在。”老嫗輕輕搖頭,她身邊的侍女不知道她在說啥,卻見老嫗輕輕起身,一邊還嘆息着:“我只不過是一個年過七十的老女人啊,爲什麼還不願意放過我呢。”
此言才落,四周的荷葉搖曳,一股森寒之意頓時就籠罩了過來,陸澗臉上帶着淡淡笑意,站到湖中亭邊上,擡頭望天,只見方纔還蔚藍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經暗了下來,有白雲飄過,剛好將烈日遮掩。
“好強的殺氣,夫人大概是曾經做過什麼不太好的事情,此刻卻是報應要來了。”陸澗低聲道。
“何謂報應?”老嫗冷笑一聲:“本宮不悔!”
“既然夫人如此說,那這一劫就讓陸某爲夫人攔下了吧。”陸澗輕笑着,突然他伸手,對着湖面一拍!
一股恐怖至極的威壓頓時從天而降,四周大地都緩緩震動起來,虛空中一隻白霧大手凝聚而成,重重拍擊在湖面!
這一拍引起了大湖的波動,湖水翻涌成浪,幾個黑衣的身影從湖中衝出,寒光連閃,同一時間衝向中央亭子!
那些人一個個黑衣蒙面,一雙眼眸殺意溢然,動作也是奇快無比,只一瞬,幾柄長刀就已經到達了亭子周圍!然而那幾人腦中突然暈眩起來,下意識擡頭,整好對上陸澗蒼茫的眼。
那雙眼彷彿看透了天地,裡面就蘊含了一整個宇宙,被白霧覆蓋着,時光在那雙眼的注視下都會倒退過來,黑衣人心中一驚,明明自己已經撲到亭子邊緣,那一個老嫗,那個青年,那個侍女已經近在眼前,只要自己伸手一刺必定可以刺到。
然而在看到這雙眼的瞬間,這咫尺的距離頓時變成了千萬裡!
“放下吧。”陸澗嘆息一聲,四周有大道威壓落下,一句“放下”似乎含了萬鈞的力量,幾個黑衣人同時吐出一口血,整個人萎頓到亭子上,手中刀劍再也握不住,掉落在地。
“知道我在這裡,但還是派來了刺客,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刺客又如何?終究未得道法,不知天命。”陸澗搖着頭,重又回到剛纔的座位上,一仰頭,將已經拿了許久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老嫗走到其中一個黑衣人身邊,低着頭,此刻她身上的溫和,輕鬆全都消斂,一股威嚴突然從她身上凝聚。
她的臉色肅穆起來,雙眼也豎立起寸寸寒光,她居高臨下,明明是蒼老而且矮小的身軀,此刻卻變得無比高大,衆生都不被她放在眼中,揮手之間塗炭千里。
“誰派你們來的?”老嫗輕聲道。
她就那樣直直看着已經萎頓在地的黑衣人,又重複了一遍:“誰,派你們來的?”
那個被她問到的黑衣人眼裡閃起幾分畏懼,卻是一甩頭,再也不看老嫗的眼睛,閉嘴不語。
老嫗等了許久,冷哼出聲:“倒是硬氣,不過你們不說,本宮就當真不知道是誰了麼?”
她一揮袖子,閉上雙眼:“我的好孫子啊!如今天下局勢混亂,大夏將傾,諸侯並起,我楚國雖然兵強馬壯,但天下未定之前,誰也說不準誰能稱皇,天下還未有定奪,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奪取你祖母的權了麼?”
“夫人也到了要做決斷的時候了。”陸澗輕輕飲着酒:“一山不容二虎,這楚國但要起事,不能國有二主,夫人的手段我陸澗是十分欽佩的,只是朝野上下,只要國君一日在位,夫人就永遠只能居於幕後。”
“我知道。”老嫗閉着眼,聲音中多出幾分疲累:“可我。。。也是凡人。”
只要是凡人,總是無法割捨某些東西的。
“陸某可是看過了楚國的典籍,當年楚國內亂,楚王暴死,新王年幼,若不是夫人以雷霆手段屠殺萬里平定宮闕,只怕今日也沒有天下強國東楚,夫人都已經操持了這個楚國這麼多年了,陸某也承認夫人是有大能耐的人,足以走入天下棋局之中,只是夫人久久不肯定奪。”
陸澗伸手取出一黑一白兩子,放到桌上:“一方是子嗣,一方是天下權,夫人已經糾結了太久,現在不定,更待何時?”
老嫗背對着陸澗,肩膀微微顫抖,心中實則真正在天人交戰。
楚國雖然是公認的所有諸侯國最強,國力雄厚,就連中都皇帝也不得不對楚國優待,這個情形在數十年前,其實並不存在。
楚國是大國,其內王室宗親無數,但是在權力之下,哪還有什麼親情,四十年前,上上任的楚王病死,年僅三十,新王纔不過八歲,那也是楚國王權最爲動盪的時期,各個王室宗親都虎視眈眈着楚王之位,更有人趁亂調動了軍隊國都。
就在那個時候,一個女人站了出來。
卓晚秋,楚王的王妃,也是唯一一個王妃。
這個女人在動亂之中走到朝堂之上,也不知怎樣得到了近半數文武官員的支持,以鐵腕手段屠殺了不少王室宗親,一連串的手段幫助自己的小兒子坐穩了楚王之位。
隨後就開始隱居幕後,誰都知道一個八歲的孩子,根本無力操持國政,於是卓晚秋參政!
很多人原本都對女眷參政抱有懷疑,然而卓晚秋雷厲風行,手腕比之楚國曆任國主更爲鐵血,僅僅十年,就讓楚國國力,翻了兩倍不止。
而就在那時候,她的兒子,那個從小就是楚王的兒子,已經成年。
很多人都以爲,卓晚秋要放權了,畢竟很多人可以接受女人蔘政,但那必須是新主年幼的基礎上,一旦國主年齡變大,按照祖宗的規矩,更多人對真正國主的信服,多於一個女人。
即使這個女人的能力,比之很多人,都要大得多。
就在楚國主成年第二天,很多人上朝都已經做好了再也沒有那個女人端坐上首的朝堂,然而當他們走入大殿,才發現大殿之後,多出來一個簾子,年輕的楚王就坐在他的位置上,然而就在那後方,卓晚秋影影倬倬的身影悄然存在着。
很明顯,卓晚秋的兒子,楚國之主,心甘情願放出手底權力,讓自己的母親繼續操持政事。
於是楚國越來越強,楚國人對於那個一直在簾子後方的女人也越來越服,她始終承着王太后的名頭,卻是權傾朝野,手裡握着楚國真正的權柄。
人說騎虎難下,權勢就是一隻猛虎,騎上了,任何人都很難再下來,卓晚秋更是如此。
她已經緊握過那權力了,她不想再放下,就算是自己的兒子,也別想讓她放下!
“夫人,你操勞一生,到底爲了什麼?”陸澗低聲道。
老嫗身軀一顫。
“請恕陸某直言,楚國若要爭天下,世子不行,滿朝文武不行,在陸某眼裡,有足夠能力帶着獅心走入中都的,唯有夫人而已。”陸澗又道,他的聲音低沉,微微帶有幾分蠱惑的力量:
“權力是一種好東西,讓人只要還活着一天,就捨不得放開,夫人用了一生的時間,一生的精力將這個楚國操持成第一強國,最後在爭天下這一條路上,卻要假手於人麼?”
“子嗣後代,與大業相比,夫人雖是女流,難道就真不能坐一坐,那至高無上的位置麼?”
老嫗突然轉過身來,她依舊閉着眼,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便。。。絕了吧。”她輕聲說着,如此艱難,彷彿這一句話帶有萬鈞之力。
夏文帝六年冬,陳衛兵亂,大燕南下,天下紛爭開始,佔據着東方的楚國之內,一日楚王暴斃,隱居幕後多年的太上王后再次參政,一日之內頒佈無數王諭,第一條便是——
陳衛狼子野心,兵反大夏,東楚領夏皇諭令,獅心盡出,前往中都,勤王!
五大諸侯國,一直實力最強的東楚,終是緊隨大燕之後,參與到了這場天下之爭的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