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許然回到了北京,準確地說是被流放回了北京。
臨走時,在希斯羅機場,許父許元山表情凝重地告誡許然,沒有事短時間內就不要惦記着回英國了。許母沈清華上來拉着許然的手,淚眼婆娑,叮囑着許然,回到國內一定要照顧自己,多加小心,云云。
許然看着父母決絕卻又有些難捨難分的樣子,強打起精神,鎮定地向他們笑了笑,揮手作別。
飛機盤旋在倫敦上空,許然仍能看到倫敦的市貌。那天,倫敦出了太陽。許然穿過渺渺的雲層,望着那個出奇燦爛的城市,怔怔落淚。如果這個地方不是給她留下了太多、太美好的深刻記憶,她也許也不會這樣急着要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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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飛機,小姨沈慕華早在到達處等候多時。
六年沒見,沈慕華卻沒怎麼變樣,還是風華正茂,穿着越顯時尚了。沈慕華接過行李,驚訝道:“就一個箱子?你可真是輕車簡從,這哪像是去了六年,六個月的箱子都比你的大。”
許然笑笑,她實在不敢帶更多的東西回來。她在英國六年,哪件東西和他沒有瓜葛?哪件東西勾不起與他的回憶?挑來選去,行李竟裝不滿一個箱子。
“現在北京的氣候可不比從前了。”沈慕華開着車,和許然閒話家常,“你呀,就是從西邊的霧都跑回了東邊的霧都。”
許然看着窗外灰霾的天氣,似乎街道、樓房都罩上了一層紗,有些世界末日的壓抑感。元宵節已過了快一個月,一些行政單位樓前還掛着“歡度春節”的紅色橫幅,彷彿點綴了這灰濛濛的霧都,才使得它有了些過氣的活力。許然把車窗打開條縫,窗外的霧氣飄了進來,一股刺鼻的煙糊味,許然忍不住咳了幾聲。
沈慕華見許然咳嗽,忙把車窗關上,嗔道:“開什麼窗啊,這霧霾吸幾口簡直要命。你剛從國外回來,免疫力低,出門還是帶着口罩爲好。”
“不都是霧都嘛,倫敦人民也沒這麼嬌氣,出門也沒見人戴口罩。”許然手肘抵在車窗邊,看着窗外緩慢移動的街景,說了句俏皮話。這霧氣雖是刺鼻了些,但是卻沒有倫敦那麼壓抑。許然想,也許回來是對的選擇。
“那能一樣嗎!”沈慕華說罷,搖了搖頭。
許然笑笑,不再說話。
一路上舟車勞頓,又隔着八個小時的時差,再加上在環線上走走停停,許然眼皮發沉,睡了過去。等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沈慕華幫許然把箱子搬到了樓上。進屋後,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許然猛嗅了一口,六年前的感覺忽地又回來了。
“幸虧姐夫有先見之明,留了套房子沒有賣,你回來也算有個落腳的地方。”沈慕華進了屋,利落地把窗打開,“房子我提前找人來收拾過了,鑰匙給你放桌上了。萬一弄丟了,可以給我打電話,我那裡還有一套備用的。”
許然點點頭,“小姨費心了。”
沈慕華看着許然的樣子,想說什麼,但又想到姐姐沈清華的叮囑,想說的話還是生生被換成了告別:“那你收拾收拾,早點休息吧。”
送走沈慕華,許然在屋裡轉了一圈,拉開陽臺門。
這套公寓地處城西一個環境不錯的小區,是當年許元山跟着朋友炒房時囤下的。但最後因爲地段好,環境優,思來想去竟沒有捨得賣掉,而是變成了自家住房。這套房子離B大比較緊,所以許然在B大上學時,週末經常回這裡修整,也懶得再往城北的家跑。
許元山當年決心移居英國時,不知出於什麼想法,連城北的房子都賣掉了,卻唯獨沒有捨得這套房。
公寓是兩室一廳,不算大。許然有一間,還有一間是許父許母的屋子,只不過當年他們也沒怎麼來住過,是以那間房一絲人氣都沒有。許然進了自己的屋子,牀單被套都是沈慕華新換好的,書架上還放着許然大學時買的書,以及那時的社團合照。
許然拿起照片,看着那時青澀的自己,不由笑了笑。笑罷,想到時光荏苒,光陰不再,竟有些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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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後,一切都安頓好了,許然開始着手找工作。在英國時,她學的是市場營銷。碩士畢業後,在那邊的公關公司有過一年的工作經驗,是以投了幾份簡歷,也都有回覆。只不過幾圈面試後,許然覺得這些公關公司不是和自己八字不合,就是職位不理想。一個月下來,竟還徘徊在找工作的環節。
許元山聽了許然的抱怨,想了想,說:“我和你趙叔叔說說,看他能不能幫幫忙。”許元山口中的趙叔叔名叫趙博峰,是許元山多年的摯友,也是看着許然長大的。
“還是別麻煩趙叔叔了,我再找找,不行就先湊合找個地方落腳。”許然笑笑,帶着些撒嬌的語氣說,“就是爸,你要再多養我幾個月了。”
許元山笑笑,“我都養你養了快三十年了,還在乎這幾個月?”
“二十六年。”許然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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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電話,許然覺得不怎麼困,便又打開電腦,繼續投簡歷。這回,她投了幾家本土的公關公司。許然想,之前找的都是外企,所以纔會覺得氛圍奇怪,土不土,洋不洋,也許可以換家本土企業試試,畢竟在中國做公關,本土企業纔是主力軍。
第二天早上醒來,許然就接到了面試電話,這讓她着實嚇了一跳,不由佩服起本土企業辦事的高效率。發出面試邀請的公司名叫敦盛,許然查了一下,是一家規模不小的本土公關公司,雖然及不上奧美這些外企,但也絕對是業界的領頭羊。許然翻了翻敦盛網頁上的成功案例,剝開王婆賣瓜的自我誇耀,也確實算得上個個出彩,再加上人力資源令人欽佩的辦事效率,許然不由對這家公司產生了些許好感。
面試的時候,許然還特地換了套幹練的職業裝,施了些粉黛,提前到了敦盛。到了約定的時間,人力資源的前臺領着許然到了會議室。許然打聽了一下才知道,今天面試她的是策劃部的一位資深經理。
等不了一會兒,經理進來了,是個年歲不算小的女經理,名叫劉雲。劉雲看着像是三十出頭,中等個子,五官算得上精緻,只是略有歲月的痕跡。劉雲性格幹練、爽快,上來問了許然一些基本問題後,就開始介紹敦盛的情況,並把職位信息和許然說了個清楚。
敦盛總部位於上海,北京的分公司主要負責北方地區的公關項目。雖然是分公司,但業務量從來不少,實則和總部平分秋色,甚至有時總部的人都要忌憚北方區幾分。這次許然應聘的職位是北方區策劃總監的助理。
總監助理?許然皺了皺眉,這聽着怎麼都像是個行政職位。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她在簡歷上寫得清楚,她想找的明明是項目專員一類的職位。
見許然有些疑慮,劉雲忙解釋道:“雖說是總監助理,但工作內容和項目專員沒什麼兩樣。”劉雲頓了頓,往許然面前的空杯子裡倒了些水,笑道,“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了,陸總,哦,就是我們策劃部總監,他看了你的簡歷很滿意。我們剛纔聊了幾句,我也覺得你不錯,對市場有一定的敏感性。但你缺乏國內的工作經驗,剛回國不瞭解市場,也不接地氣,所以陸總想親自帶你做幾個項目,這纔給你定了總監助理的職位。”
許然點點頭,她明白本土公司要比那些外企靈活多了,便不再糾結這個問題。又聊了一會兒業務上的問題,劉雲伸出手,說:“今天就到這裡吧,回去等通知。”
“陸總不需要親自面試嗎?”許然遲疑着握住劉雲伸出的手。即便是名義上的總監助理,總監還是應該來親自看看,萬一兩人氣場不合,今後工作不是很難開展?
“前一陣子,我們大區總監移民去了美國,職位一直空缺着。陸總他現在代理大區總監一職,一人身兼兩職,多少不能顧全。這不,又去上海彙報了,很難擠出時間來面試。”劉雲清了清辦公桌上的廢紙,扔進垃圾桶,又順手把會議室的燈關掉,“陸總人不錯,幽默又隨和,很容易相處的。”
許然點點頭,笑笑。
劉雲送許然到電梯間,一路上又向許然介紹了幾句工作環境,說話間,電梯就到了。許然和劉雲作別,一個人在敦盛附近溜達了一圈,看見個商場,便鑽了進去,在底樓買了些水果,纔回家了。
回家沒多久,敦盛的人力便打電話給許然,通知她週一上班。許然接到電話嘖嘖稱奇,這簡直是神效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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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和家人打電話時,許父問道:“怎麼?聽你語氣歡快的樣子,工作有眉目了?”
“算是吧。有家公司,不是外企,但是氣氛挺不錯的。”許然啃了口下午買的蘋果,“公司周圍的環境也挺好,在CBD,從家坐地鐵過去,不用換乘,挺方便的。”
許元山笑笑:“既然你覺得好,那就塌下心來好好工作。”
許然又聽父親說了幾句工作上的叮囑,電話那邊就換成母親沈慕華生活上的嘮叨了。許然一一應下,掛了電話,去衝了個澡。
洗完澡,擦着頭髮,許然瞥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三通未接來電,同一個號碼打來的。許然覺得有些奇怪,按說她剛回國,又沒主動聯繫以前的朋友,哪有人知道她的手機號。這個點了,也不可能是公司打來的面試電話。許然猶豫着撥回了那個號碼。
“陶旻?”許然聽到電話那邊的聲音,不由有些驚訝。
陶旻是許然在英國時的同學。說是同學,其實不過是同校的校友,兩人年級不同、專業不同,甚至都不是一個學院的。陶旻學的是醫學,在醫學院,許然則在商學院。許然認識陶旻是很多年前,在一次中國留學生的聯誼會上,那時兩人因爲是老鄉,只是互留了聯繫方式,卻不怎麼熟絡。然而看似八竿子打不着,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卻在許然本科快畢業那年變成了好朋友,她們之間的紐帶便是他。
陶旻和他是一個學院的,雖說方向不同,但也算是真正的師兄妹了。陶旻剛入學那會兒,他已經快畢業了。陶旻屬於那種會來事兒的人,有時會向他請教些選課、考試方面的問題。他本着幫助國人的心態,對陶旻的問題有問必答,於是一來二去變成了朋友。陶旻是學校華人圈子裡有名的社交紐帶,生日party時約了很多人,他和許然自然都在受邀人之列。許然就是在那次party上認識他的。從那以後,許然便有意無意地向陶旻打聽他,這才慢慢熟悉起來,變成無話不說的閨蜜。當然,許然之所以後來能和他好上,陶旻功不可沒。
“許然,我回國開個學術會議,住在麗軒。”陶旻說,“哪天有時間?出來坐坐。”
“什麼時間都好,別週日就行,我週一要上班。”
“呀,許然,知道上班了,不錯不錯,學會轉移注意力了。”陶敏嘖嘖稱讚。
許然心裡一緊,陶旻還是有意無意地勾起了她的心事。也難怪,這傢伙說話就是這樣口無遮攔,讀到博士,讀書都讀傻了。
陶旻查了一下行程,遺憾地說:“我就週日有時間。白天要開會,明、後天晚上都被我爸媽預定了,週一又要回倫敦了。”
許然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那你還問我。”
陶旻陪笑道:“大不了我週日下午翹掉半天會還不行?你趕快幫我打聽打聽那些餐廳好吃,一回國我肚子裡的饞蟲都按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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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日下午,許然在約定的時間到達了麗軒國際大酒店。
那天的麗軒似乎人還挺多,大廳裡擺着幾張簽到臺,好像是有會議在舉行。
許然給陶旻發了條短信,便坐在沙發上翻大衆點評,一邊翻,一邊往電梯口看,深怕陶旻看不到人羣中的她。
電梯門開了,許然沒看見陶旻,便準備低頭繼續研究一會兒吃什麼。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說是熟悉,其實也有六年沒見了,所以許然有些訝異。訝異的不是她看見了什麼,而是她竟然會覺得她看到了陸楠。
許然揉了揉眼睛,再往那個方向看去,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了。許然頓時覺得心煩氣躁,便又給陶旻發了條短信催促她。發完短信,她也沒心思再看大衆點評了,便望着電梯口怔怔發呆。
如果剛纔那真是陸楠,又能怎麼樣呢?她難道還能走上去笑着和他打招呼,若無其事地問“嗨,老兄,好久不見,最近好嗎?”恐怕她自己做不到,陸楠更不會搭理她,估計連她是誰都不記得了。
等到陶旻,已經快到飯點了。陶旻一臉歉意地陪着笑,許然則有點怒髮衝冠的架勢。
“許然,別生氣了,我們好不容易見一面。”陶旻愧疚地說,“要不晚上吃什麼,你來定,我請客!”
許然等的就是這句話,“那就在麗軒吃吧,我剛纔都查好了,這裡的海鮮挺不錯的。”
陶旻一副肉疼的表情:“你還真不客氣。”
許然站起身,拉着陶旻就往樓上走,邊走還邊寬慰:“我知道你們老闆對你好,科研經費什麼的沒少虧待你,你這次來參加這個會議,還不是吃住全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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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落座點單後,便開始聊起天來,聊天的內容無外乎工作、生活,關於他,卻遲遲沒有人提到。就好像他是個禁忌,不管是什麼話題,都要小心地繞開。
上了菜,兩人開動,邊吃邊對麗軒的菜品讚不絕口。陶旻見許然沒有動扇貝,便主動夾給許然,還說:“你以前就喜歡搶這個吃,現在怎麼…”話剛說一半,陶旻像是想到了什麼,神色有些不自在,便止了口。
她看看許然,似乎還沒什麼不對勁,便急忙將話題轉移。
許然又夾了幾箸青菜,悶聲道:“說是不去想,但卻無時無刻不在想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都會想起他。剛纔你不說,我早就想到了。原來吃海鮮,他都會讓着我,就算他最喜歡吃扇貝,和我搶的時候也都會故意輸給我。早知道他會走得那麼早,我真應該讓給他。”許然說着說着,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陶旻急忙遞過紙巾,安慰道:“我雖然不懂心理學,但是我知道人的自愈能力是很強的,對不開心的事,很快會忘記的,除非是自己不想忘記。”陶旻說着,指了指許然左手中指上戴的戒指,“你天天帶着它,能忘掉蘇朗纔怪。”
許然轉了轉中指上的戒指,這個動作已成了習慣,每當她想起他的時候,便會這樣做。“可是和他在一起是開心的事,失去他是不開心的事,要怎麼抉擇?每次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開心,失去他的痛苦就加深幾分。而他的離世又多少和我有些關係…”許然說着,將紙巾捂在眼睛上,低聲抽搐起來。
“他是車禍走的,你不是肇事人,自責什麼。”陶旻看了看四周,不少人在看她們,便拉了拉許然的胳膊,低聲道,“別哭了,快去衛生間整理一下。吃着飯就流眼淚,像什麼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沒錢結賬呢。”
陶旻的玩笑話讓許然破涕爲笑,許然擦了擦眼淚,說:“我去去就回,給我留些吃的,我還沒吃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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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洗手間,洗了把臉,望着鏡中自己紅紅的眼睛,許然衝着自己笑笑,以示勉勵。這已經很不錯了,原來想起蘇朗,眼淚收都收不住,哪次不是以哭得累了昏睡過去收尾!
許然整理好儀容,推門出去,對面男廁所也正好有人出來。兩人下意識互看了一眼,只是一瞥,許然便愣住了。
“陸楠。”許然輕聲叫出了那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