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藥
灌藥
時間一點點過去,夜已深了。
杜燕綏還沒有回來。岑三娘打了個呵欠,看了眼暖壺裡的茶心失望的想,今天就不折騰他了。她洗漱之後,換了衣裳上了牀,迷迷糊糊的想,究竟是什麼事能讓他和黑七說這麼久的話。
江南叛亂已經平息。照杜燕綏的性格,宮裡頭武昭儀不動,他也不會主動的籌劃如何把皇后拉下臺,踩死崔家。這事怎麼說都是武昭儀要比他更心切一些。
她蒙朧的睡着,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了開門的聲音。丫頭們都已經習慣不守夜了。今晚值守的是逢春,等到杜燕綏回來,她就會回東廂歇着。
牆角櫃子上點着盞小小的羊角燈。岑三娘睜開眼,隔着薄薄的帳子瞧見杜燕綏的身影,她嘟囔着了句:“回來了?什麼事啊?”
“沒什麼大事,先睡,我洗漱了就來。”杜燕綏有點渴,順手從桌上的暖套中拎出茶壺倒了杯水。
岑三娘迷糊的嗯了聲,翻了個身繼續睡了,完全忘記了茶里加了料。
杜燕綏喝了一口,眉頭皺了皺,轉身吐了。他放下茶杯,揭開壺蓋聞了聞,輕輕放下,心裡驚疑不定。
這味道瞞不過他。究竟是誰往茶裡放了軟筋散?他想起了死曲江裡的崔孟冬。崔孟冬毫無抵抗力的溺水,上船時就被丹華用弩指着喝了一杯放了軟筋散的茶水。岑三娘是不可能有這種藥的,府裡頭能有的除了黑七,就只有丹華了。
杜燕綏轉身去了淨房洗漱,出來時吹了燈上牀,順手將匕首塞到了枕頭下。
岑三娘習慣性翻過身,伏在了他胸口,一條腿搭在了他身上。
杜燕綏伸手摟着她,想了想,手移到她頸間輕輕按了下去。岑三娘睡得更沉。他小心移開她的腿,將她挪到了身邊,拉過被子蓋好了。
等了很久,杜燕綏張嘴打了個呵欠,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很明顯,岑三娘沒有喝過茶水。他偏過臉看岑三娘,心想,難不成這藥是她放的?疑慮歸疑慮,他卻不敢真的睡沉的。
這時,後窗突然傳來一絲輕響。聲音極輕,像刀戳破紙,卟的一聲,然後就沒了動靜。
杜燕綏一隻手就摸到了枕下的匕首,冷冷的望向後窗。
淡淡的夜色中,後窗映出人的身影,一隻細細的竹管悄無聲息的從窗紗角度的縫隙裡探了進來。杜燕綏扯着被子擋住了口鼻。冷冷的想,連迷煙都使上了,是怕自己沒喝下那杯軟筋散麼?
過了盞茶工夫,後窗被支開,一個纖細的身影輕輕躍了進來。
是丹華。杜燕綏慢慢扯下了被子,闔上了眼睛。
丹華走到桌旁,拿起杯子看了看。杯底尤留着淺淺一點茶水。她倒在手裡用舌頭舔了舔,確認放了軟筋散。她放下杯子走到牀前掀起了薄薄的帳子。
杜燕綏和岑三娘睡的熟了。他睡在外間,右手從岑三娘頸下穿過攬着她,安靜的躺着。
丹華癡癡的看着杜燕綏,聽着他平穩的呼吸,慢慢坐了下來。她伸手想摸摸他的臉,在半空中停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又收了回來。
“空青,我不會害你的。還是讓你心裡有底的好。”丹華喃喃說了聲,從腰間取出一塊浸透了水的帕子放在了他臉上。
先用迷煙,再用冷帕子叫醒自己,丹華究竟想做什麼?杜燕綏等了等,眉心皺了皺,醒了過來,眼睛睜開的瞬間,似是一驚,又像是全身無力,驚怒的看着丹華:“你……”
丹華的手按在了他嘴脣上,柔聲道:“別喊,我有事給你說。”
杜燕綏急促的呼吸着:“你下了軟筋散?”
丹華收回手,有點無奈:“少夫人想要捉弄你,我不過是順水推舟……”她自嘲的笑了笑,“如果我放進茶水裡,你無論如何都不會上當的。少夫人放的,哪怕你知道,也許你也會喝下去由她折騰着玩。”
杜燕綏冷冷說道:“你哄着她設計我,究竟想做什麼?”
丹華低下了頭:“我不會害你。只是怕你不同意纔出此下策。”
她從腰間取出一隻竹筒,低聲說道:“西突厥阿史那賀魯封自己爲沙鉢羅可汗。在千泉建了牙帳,頻頻騷擾邊疆各城。昭儀遞了消息來,皇上想借着江南平叛的餘威繼續用你。朝中雖剪除了柳相和王相,只有韋相。崔皇后最大的倚仗是在軍中。先朝老臣文官無數,可一一擊破。尉遲老國公早已解甲致仕不問朝政。可是英國公李績得先帝賜姓,對皇后忠心耿耿。英國公老了,他舉薦自己的親信爲行軍大總管。主子的意思是讓你病一場。吐蕃會配合西突厥可汗起兵。等戰事不利,再讓你領兵。”
杜燕綏譏道:“就爲了能扳倒皇后……會死多少人他們想過嗎?”
丹華咬着脣道:“在我眼裡,我只希望你永遠不要上戰場,活得好好的就行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王爺怎麼突然就和昭儀和好了。真的只是因爲王爺對她情深一片?跟在王爺身邊多年。你可知道原因?”杜燕綏話峰一轉,語氣緩和了下來,“我之所以幫武昭儀,幫王爺,是因爲杜家和崔家勢不兩立。丹華,咱倆也算是同門師兄妹,自幼一起長大。我也不怕實話告訴你,等哪天祖母走了,我也會學尉遲老國公,做個閒散公爺,不擔差事,也不會過問政事的。王爺要用我,總要讓我明白。”
丹華輕聲說道:“你跟在王爺身邊**年,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我更猜不着。我只知道,晚一天讓你上戰場,叫我做什麼我都肯。”
杜燕綏看似吃力的望向睡熟的岑三娘,輕聲說道:“在船上,我已經說的很明白了。”
丹華拔開了竹塞,伸手扶起他,垂下了眼眸:“我和少夫人也說的很清楚,我知道今生與你無緣,我只求你能好好的,能常常瞧着你就行了。這藥飲下去,會發麻疹,養月餘就好了。你就當好好得了空閒多陪陪少夫人吧。”
身側岑三娘睡得像貓一樣,蜷在牀上。杜燕綏眼裡漸漸浮起一絲憐意。這盤棋走到今天,有時候他都分不清楚自己是棋子,還是下棋的人了。
“少夫人也不願意讓你涉險領兵的。空青,你就瞧在她的份上好不好?”丹華可以直接把藥灌進他嘴裡。她卻求着他。
杜燕綏暗暗嘆息:“我還能拒絕嗎?”
丹華輕聲說道:“我不想你恨着我。”
“你肯明白告訴我。我很感激。”杜燕綏張開嘴,任由丹華把藥喂進嘴裡。
丹華扶他躺下,手指輕輕揩去他嘴角的藥汁,怔怔的瞧了他一會兒道:“我走了。”
她低着頭離開,從後窗躍了出去。
杜燕綏了無睡意,望着頭頂的承塵默默的想着心事。
他和黑七說了一晚上,就是在說皇帝準備對西突厥用兵的事。他資歷淺,徵西行軍大總管輪不到他。皇帝準備讓他做先鋒,只要打贏了,軍中威望就一點點升起來了。
他不想去。
西突厥從大唐建國起,就一直不太平。這仗要打多少年,誰都不知道。
他走了,府裡又只有祖母和三娘兩個女人。萬一崔家趁他走後再對杜家下手呢?眼下君臣角力正處在緩和期,皇帝並沒有下定決心廢后。他實在放心不下。
但是皇帝賞賜爵位,委以信任。他找不到理由拒絕,心裡犯着愁。
身上漸漸燙了起來。杜燕綏微微一笑,武昭儀和滕王要使陰招,正中下懷不是?他又想起了滕王。猜不透他心中所想,隱隱只覺得將來會有大事發生。
藥已經飲下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杜燕綏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天岑三孃的生物鐘準時叫醒了她。她伸了個懶腰,翻個身抱住了杜燕綏。一觸之下,杜燕綏渾身滾燙,岑三娘睜開了眼睛,嚇得尖叫了起來:“來人!快來人!”
丫頭們早已起了身,在起居室時侯着,聽到岑三娘驚慌的叫聲疾步走了進來。
不等她們拿衣裳,岑三娘已掀了帳子趿着鞋起來,驚惶的喊道:“快去叫大夫來!”
帳子掀開,露出杜燕綏燒得通紅的臉,脖頸上起了密密的紅痘子,嚇得阿秋和夏初呆若木雞。
岑三娘看到了桌上的茶壺和茶杯,厲聲叫道:“去把丹華叫來!快去!”
丫頭們奔了出去。
方媽媽聞聲趕了來,只看了一眼就拍腿叫道:“姑爺這是怎麼了?昨晚還好好的!”
岑三娘六神無主,解了杜燕綏的中衣一看,身上也起了大塊大塊的紅斑。她急的喊他:“九哥,九哥你聽得見嗎?”
杜燕綏被她的尖叫聲吵醒了。他的腦袋有點暈,渾身像被架在火上烤似的,嗓子幹得冒煙:“別怕,麻疹,不過人的。給我水。”
聽到他開口說話,神智尚還清楚,岑三娘鬆了口氣。轉頭看到方媽媽從暖壺套裡拎出茶來。岑三娘尖叫一聲:“換新的來!”
方媽媽哎了聲:“奴婢糊塗了,隔夜的茶水也喝不得。”端着茶壺出去,喊了逢春和暖冬重新砌茶。
杜燕綏看着她,微微一笑:“忘記告訴你了,我一吃軟筋散就這樣。瞧着可怕,其實也沒什麼事。你若內疚就好好侍候我。”
“軟,軟什麼筋散……你說什麼呀。”岑三娘驚得牙齒差點咬着了自己的舌頭。亅亅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