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白氣喘吁吁的在不平穩的坡度上奔跑, 連腳步都變得慌亂又不知所措。夜晚的涼意壓不住她內心的恐懼。如果她把顧典一個人丟在這裡,而那些牲畜聞到血腥的味道跑過來……
她不敢想。
夏白滑了一跤趴在地上,手掌心被硌出鮮血。傷口裡泥土和凝結的血液摻雜在一起, 散發出一種奇怪的味道。狼狽的出現在顧典面前, 她看着他沉默的坐在那裡, 嘴巴張合一番, 終究沒有說出聲。
“怎麼又回來了?”
夏白喉嚨動了動, 她沙啞的發聲:“有狼。”
顧典有些驚訝,但這樣的神色稍縱即逝:“你傻呀,又回來幹什麼。”
“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這。”
黑夜裡顧典輕輕苦笑了一聲, 他擡起頭,連眼神裡都是不曾有的溫柔:“聽話, 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救我們。如果你帶着我, 我們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可我把你留下才會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希望是相互給的。你讓我一個人走就是毀掉我的希望。”
因爲,你就是我的希望啊。
樹葉被風吹的沙沙作響, 顧典沉默了良久。他看着眼前這個蓬頭垢面但又眼神堅定的女孩兒,忽然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力量一般。
他看着她的眼睛,緩緩道:“我的腿動不了了。”不只是膝蓋上的傷,甚至腿腳一點也用不上力。平靜的如同是在說着別人的故事,彷彿這一切和他都沒有關係。
夏白愣了愣, 一時間竟不知要說些什麼。
她僵在原地, 沉默許久才從喉嚨裡擠出那句早就重複過多次的話:
“可是有狼。”
她再怎麼做也不能把他置身於這危險之中, 這一切本就是她引出來的。如今她怎麼能撇下她獨身一人走開?
顧典沉默的看着她, 忽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夏白轉身將包背在顧典的背上, 她半蹲在他的面前,“我什麼也沒有, 空有一身力氣。所以,” 她頭也沒轉,“我沒你想象的那麼聰明,我不知道沿着河牀要走到哪裡,你來當我的指南針。”
顧典嘆了口氣:“別費力氣了。”
她沒理他,只是固執的將他往背後拽。可是後面的人明顯是一點都不想配合,即便是她用盡了力氣,顧典還是坐在原地。
“你爲什麼?!”夏白氣急。
“我本就不該活着。”他忽然開口,像是個掉進回憶裡的人,開始絮絮叨叨的說着以往深藏心底的事情:“如果不是我執意要姐姐來看我演出,她和父母就不會死。”
顧典無聲露出被長袖覆蓋着的手臂,那道醜陋的疤痕蜿蜒的攀附在他雪白的手腕上。
他擡那條傷痕累累的手臂,卻失落的垂下眼眸:“其實我早就該死了,如果那天藍禾學姐再來晚一點。”
活着又怎麼樣,很幸運嗎?他從不這樣覺得。顧典一直以爲這是上天在懲罰他,讓他連死都沒資格,只能帶着強烈的負罪感和曾經親人的異樣眼光,一個人,孤獨的活着。
“我什麼都沒有。”他寧願自己是個窮光蛋,過着這世上最貧窮的日子,來換他們全家人的健康。
最痛苦的,永遠是活着的人。
“你個矯情鬼!”夏白忽然直起身,她很累,身體與心全部必備不堪。她告訴自己這有什麼難?這有什麼好絕望的?這又不寸草不生的羅布泊,更不是寒冷無助的雪山。
可是眼前這個人放棄了,他早就想放棄了。從他家人出事那天他就想放棄了。自殺未遂,每年活在陰影之下。裝作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摸樣,披上輕浮不羈的外衣。把自己的傷疤蓋得嚴嚴實實。
她轉身面對着他:“你有什麼理由說放棄?!你有什麼資格說放棄?!把自己折磨的這麼不堪的永遠都是你自己。負罪感,從來都是自己給自己。”
他沉默着,細碎的頭髮遮蓋住了他的雙眼。夏白看不見他的表情,她走過去,輕輕撫他的頭髮:“我也什麼都沒有。”她低了低眼眸:“甚至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啊。”夏白深吸了一口氣:“我們這兩個可憐又貧瘠的人才不能拋棄彼此啊。你別再說什麼讓我一個人走這樣的話了。”
她咬咬牙將他拉扯到自己的背上,“我剛纔看見前面有個很大的石頭,正好是背風。”
“我是不是很討人厭?”
“對啊,自私到連自己的命都不想要。剛開始見到你的時候還在想,你這種人除了有錢還有什麼優點。你嘴上說着怕麻煩,可是還是幫了那個小女孩兒,還是不放心的去了松柏村。還是幫了藍禾學姐。”她停了一下,忽然說道:“甚至還因爲我掉進了這個鬼地方。”
耳邊的風聲有些大,顧典靠在她的背上,忽然有種莫名的溫暖。他沉默了一晌:“我該怎麼報答你這麼拼命的揹我。”
不等她回答,便兀自開口“等我腿好了,我揹你吧。”
顧典覺得自己的頭昏昏沉沉的,連眼皮都沉重的擡不起來。明亮的月亮在頭頂晃來晃去,顧典不知怎麼的忽然想到一本書上得一句話:“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擡頭看見了月亮”。
月亮是陪伴着黑暗裡的人,他的月亮呢?他看着眼前這個爲了他人拼命的女孩子,心底騰昇的不知是暖意還是心酸。恍惚之中顧典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連意識也開始滑向遙遠的未知。
無垠的沙漠起伏連綿,遠處的天透着鮮豔的湛藍,好像是一塊被踢到顏料的意境潑墨。顧典從沒有見過這麼藍的天,沙漠與天空銜成一個看不到邊際的整體。他獨身一人站在這巨大的孤寂之中。
身體四周的沙子突然開始下陷,彷彿腳下是個巨大的陷阱。他驚愕的看着眼前的這一切忽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喉嚨乾澀的喊不出聲音來,他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
沙子裡驀然露出一個孩子的身體,乾枯的四肢蜷縮在一塊。可他的神情卻彷彿是在笑。無數具嬰孩的屍體開始慢慢從他身後的沙子中露出,他們的身體腫脹,甚至還帶着臍帶。
顧典一個翻身倒在地上,他睜開眼看着身前如舊的黑暗,身後是一塊半人高的石頭,真好阻擋着大風。要後面軟軟的,他用手摸了一下,發現是一團柔軟的乾草。顧典用手背擦了擦了額頭上的冷汗,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
“瞎掰?”他喊了一聲卻沒人迴應。
顧典側身用手支撐着自己往後面靠了靠,風聲在叢林中中間嗚嗚作響,像極了有人在黑暗裡哭泣。
不知道是不是聲音太雜的緣故,他在這呼嘯的亂風中好像聽到有人在喊爸爸,伴隨着簌簌的風聲若隱若現。
顧典一直在思考到底什麼樣的聲音能夠發出“baba”的音節,思來想去也沒有個所以然。他覺得很累,連眼睛都不想繼續睜開。更加懶得再動腦筋思考。
他閉上眼想繼續休憩一會兒,可是那個莫名其妙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a ba”
“papa”
“爸爸。”
“父親。”
那聲音一連變換了好幾個稱謂,清晰的似乎就在耳邊。
顧典睜猛然間睜開眼睛,一張蒼白的臉放大的出現在自己眼前。他驚了一下,隨即平復了心情:
“小朋友不要亂叫別人爸爸。”
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出現小孩兒?顧典也心知肚明他到底是什麼,好在他除了皮膚慘白點兒也其他讓人不舒服的地方。
“阿爸,我好想你。你爲什麼不記得我了……”他的聲音帶着哭腔,臉上忽然多了兩行血淚,詭異的紅和慘白在夜晚交織在一起讓人有些膽寒。顧典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咒怨裡的俊雄。
好在眼前這小孩看起來沒他那麼陰森,就變如此,這怪異的畫面讓顧典有些不忍直視,他扭了扭頭假裝看向別處。哪知那小鬼移動的速度也是快到詭異。愣是又貼在了他的臉邊。
他有些無奈:“我真沒你這麼半大的兒子啊!”
小鬼的手摟着顧典的脖子,明明沒有實體的碰觸,卻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種窒息的感覺持續了一小會兒,顧典忽然覺得一陣輕鬆。他抓住機會大口呼吸着。
“小朋友,如果再見你不懷好意,可就不是直接趕走這麼簡單了。”夏白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將那小鬼用手指提溜着。
那小鬼明顯感覺到被人束縛住。他聽見聲音回頭望了一眼,眼神裡竟有些震驚。可這樣的表情稍縱即逝,他又回頭看了看顧典,忽然有些激動:“我好想你們。”
聞此,顧典慌忙撇清關係:“我真不認識你啊,你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只是路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