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娘是那樣愛美的人,如今變醜了,便死也不肯見你。她領我住在徐州城邊的山裡,說是養養身體,等頭髮長出來了再去找你,可她那是真傷着了,養來養去,不但沒有好,頭髮反而越掉越多,幾乎都禿了。那時候她的脾氣也越來越壞。從我有記憶開始,娘就不停喝酒罵人,喝醉就抓頭撞牆,後來連容顏都不再了,更加自己放棄了自己。我能想象她的心有多苦!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全部離她而去了。她幾乎每天都在晚上叫,‘我應該早點死,在我最漂亮的時候死在你身邊……’那時,鄰居們都知道我有一個半瘋的媽媽。”
蘇放又苦笑道:“爲這個我不知道和周圍的小孩打了多少架。我現在這麼耐打,大概是因那時候鍛鍊得多吧。”淡淡嘆了口氣,蘇放接着道,“娘除了喝酒什麼也不幹,後來我們沒有錢了,我就出去偷東西或者騙人,反正就是想盡辦法養活我們兩個。鄰居一個大嬸心腸很好,經常接濟我們。你說娘當時還有什麼指望,她自己變那麼醜,孩子又是個小偷騙子。有一次我被人追,一夜沒敢回家,回家時娘就抱着我哭,說對不起我,說自己不配當媽媽。你注意看看,我連個耳洞都沒有,她從小都沒想到要給我扎。”
蘇無咎也能想象慧君當時的痛苦,想到妻子竟然受了那麼多苦,他的心都在滴血:“那你們就一直沒來找我,直到……直到你娘去世?”
“也不是,我九歲那年,娘病得很重,她覺得自己不行了,放心不下我一個孩子,就帶我去找你。哎!她自己死都不願意見你,可是爲了我,她卻還是去了。媽媽還是很愛我的,對吧?”
蘇無咎含淚,用力點點頭:“當然,媽媽愛你!”
一滴淚水滑過蘇放的臉頰,半晌她道:“娘掙扎着起來,盡力把自己收拾得整潔一些,然後她照鏡子,又哭了。她已經有幾年沒碰鏡子了,她真的……很難看。我們就這樣一路連偷帶要飯地到了京城,一路風霜更把她折磨得不成樣子。
“我記得那時天氣很冷,天一冷娘就咳嗽得喘不過氣來。離京城越近,娘就越不停地抓着我說,‘你爹答應只娶我一個的,他說話最算數,他不會另娶的是不是?一定不會的!’我知道是她自己沒把握才這樣的。就順着她說:‘當然不會了,我爹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他只愛娘你一個人!’後來我們好容易來到蘇家門口,小時候我覺得那門真漂亮,真高大,高到我們兩個根本進不去……”
蘇無咎哭道:“我怎麼沒看見你們啊?你們在哪兒……慧君啊?”
“你們家當天正在辦喜事,到處貼着紅紙。你的家教很好,看到我們兩個乞丐一樣的人,門口的家人仍然和和氣氣,他以爲我們是來討賞的。娘讓他通傳一聲,要找老爺。他說:‘老爺現在忙着呢,哪兒有工夫理這些小事?’娘就問他:‘爲什麼這麼忙啊?’
“他就說:‘大嬸你說巧不巧,我家大少爺兩週歲生日,夫人又給老爺添了個小姐,好事成雙!老爺說等夫人養好身子,小姐滿月的時候再一起慶祝。’
“你想想聽到這個,我娘會變成什麼樣子?她當時眼睛就變得直直的,說:‘蘇無咎有妻子了?他有兒子了……’那個家人說:‘廢話!我們老爺當然有夫人了,那又有什麼奇怪的。你怎麼能直接叫我家老爺的名諱!’我看孃的樣子害怕極了,就去拉她。結果娘突然跳起來大叫:‘他騙我!我去跟他說,我去找他說!’結果家人當然都攔住她。正鬧着,一個人說:‘夫人出來了。’然後就有聲音問:‘什麼事這麼吵?’”
蘇放停了一會兒,才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美人。伊曼風真的很漂亮,又美又高貴!現在回想起來,她其實也就一般了,小玉就比她漂亮多了。可我小時候真以爲自己不會見到比她更美的人了。當時她手裡抱着個小嬰孩,身邊跟了個小男孩。
“看到我們之後她說:‘你們吵什麼,都嚇着雙兒了。獨兒別亂跑!’
“我娘呆呆看着她,唸叨了幾聲:‘獨兒、雙兒……獨兒、雙兒……’然後就直直倒下了。伊曼風驚叫一聲,吩咐家人趕緊扶她進去。就在這個時候媽媽卻醒了,她下死勁地拖着我離開。
“娘當晚就死了,她反覆對我說:‘你一定要爭氣!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走進蘇家!一定要好好地給娘爭口氣啊!’”
說到這裡,蘇放已經淚流滿面,蘇無咎更是泣不成聲:“慧君!是我對不起你!”
蘇放道:“後來我才知道了‘獨兒、雙兒’原來是非獨、非雙,而‘夫人’其實只是二夫人。你並沒有騙她,更沒有忘記她。娘是太好強了,不過她到最後並沒有怪你,臨死時她又拿出這對玉耳環,讓我趕快去找你,也不要爲她爭氣了,她覺得我一個人畢竟活不了。”
蘇無咎道:“孩子!那你爲什麼沒來?”蘇放笑道:“我也倔唄!那晚我對着半空大叫:‘我不靠天!不靠地!更不靠你!’”蘇無咎低下頭,這孩子豈止只一個“倔”字。
蘇放接着道:“那時天氣太冷還下着大雪,可我頭腦一片混亂,只是往深山裡跑,連腳都走破了。雪真像布片一樣,打得我一點力氣也沒了,我就倒在山路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絕望!
“我就大聲喊:——娘啊!怎麼才能堂堂正正地走進蘇家!到底要怎麼做啊!太難了,我做不到,實在太難了!娘啊教教我吧!救救我吧!”
蘇放搖搖頭,接着道:“我當時想的都是自己會怎麼死,死後你會怎麼後悔。我幻想你看到我身上的一張紙條——蘇無咎之女!我要你負疚終生!嘻嘻,小孩子就是傻。要是我那時候死了,你怎麼可能知道?
“我躺了很久,神志已經不清醒了。奇怪的是,快凍死的感覺竟然不覺得冷,反而全身都像火燒。我想這樣也不錯,至少比剛纔舒服多了,而且這樣死了就不用想辦法進那個高門了。”蘇無咎聽着自己骨血至親的遭遇,心疼得要命。
蘇放繼續道:“後來我醒過來就看見一個老和尚,他說他叫慧心……”蘇無咎驚呼:“慧心禪師!那是武林第一人,那是……”
“是,後來我也知道了。可當時哪管他叫慧心慧肝的。他說:‘孩子,你醒了!’我就說:‘是醒了。我是不是該問你這是哪裡啊?然後你就說:’你昏倒在雪地裡,我化緣時看見,所以救了你。’
“聽到我亂說,他也不生氣,只說:‘我只是救了你,但沒救活你。你在雪裡躺得太久,受了寒毒,可你體內還天生帶着另一種寒毒,本來要過幾年才發作的,可是現在也一起發了。看來我也治不好你。’
“我說:‘我娘懷我的時候浸在冷水裡,她當時差點病死,我是說我怎麼會沒事呢。’慧心見我一臉漠然,問道:‘孩子,你還這麼小,難道不害怕死嗎?’我就說:‘能活誰想死啊?你看天底下受苦的人多着呢,實在要死,就算我害怕又有什麼用,隨便吧。’
“慧心看起來吃了一驚。他躊躇很久才道:‘我這裡有一種內功可以去寒毒。我看出你根骨很好,只可惜這是個女孩,要不我就可以救你了。’我就奇怪地問:‘女孩兒怎麼就不可以救了?’
“他告訴我,天地有二氣,陰爲‘太始’,陽爲‘太初’,二者合一即是‘混沌’。他手中的就是至陽的《太初心經》,能化解寒毒。但是人分陰陽,我是陰體,如果練得久了,陽氣過剩、陰氣衰竭,就會死。我聽了就道:‘那你把《太始心經》給我練吧。’他說:‘我沒有《太始心經》。這些都是先輩傳下的無上至寶,我在西域十六年才找到這本。’”
蘇無咎道:“怪不得慧心禪師消失了那麼久,無論一笑魔君怎麼鬧都不出來。原來他去了西域。”蘇放接着說:“他如果沒去西域,也就沒有後來這些事了。那時我有點失望,問:‘那你還告訴我幹什麼?現在我死定了不是嗎?’那和尚道:‘也不是。我在西域還找到了一種剋制這陽氣的方法,就是吃至陰的劇毒黃天堇來中和陽氣。’
“我道:‘那不就解決了。’這老和尚道:‘孩子,我給你看看,吃了這黃天堇會是什麼樣子。’然後他就拿了一顆黃色藥丸吞下去。哎呀!當時可把我嚇死了。他本來有點胖,可吃了那顆藥,肥肉一下子都不見了,就像個燈籠皮包着肉。整個人黃得像泥一樣,眉毛好似被火燒了,整個打起捲來,那模樣不騙你,可比我吃的時候還要難看多了。
“我就問他:‘一輩子都是這樣嗎?’他拿解藥吃,樣子又回來了。
“我就說:‘那也沒什麼啊,醜一時可以保住命,很合算啊。’他就說:‘那哪裡行!你得不停地吃,一次吃的陰毒被太初化解了就必須再吃。除非你練成了十層,要不就得不停吃。好在練到三層左右寒毒就應該可以解光了,到時你不想吃只要廢掉自己的內功就行了。’
“我說:‘啊?辛辛苦苦練成的功夫爲什麼要廢掉呢?’慧心說:‘這功夫練到十層纔不用吃毒藥,怕要二十年上下。你一個女孩子過二十年這樣的醜樣子,到頭來還不是落得一場空。你願意嗎?’
“我當時恨極了:‘怎麼我會這麼倒黴!不過有命總比沒命好,練吧!’慧心猶豫片刻,拿出一個小小的盒子,對我說:‘娃兒,黃天堇是至毒,萬一你吃得多了沒法化解,就把這個服下。這個雖然克不了你的胎帶寒毒,卻能解其他的世間諸毒。只是吃下這個,你以後就再不會中黃天堇的毒,也就不能再練功了。可是至少能延壽三年。生是緣來,死是緣滅,東西都給了你,你自己好自爲之吧。’
“說完,他就一個人又回西域了,說是在那裡發現一個山洞,體會出了什麼武學真諦,本來要立刻研究的。可是着急把這本《太初心經》帶回廟裡,就先回了中原一趟,沒想到在這裡遇上我這個有緣人。後來我大哥孫陸生意做到西域時,我讓他幫我找過這個老和尚,可惜一直沒找到。不過黃天堇倒是給我帶回來不少。”
說到這裡,蘇放笑起來:“這黃天堇後來倒成了我易容用的東西。我從沒對別人說過我是個男的,可也從沒有人認爲我是個女的。就是因爲我實在太他媽難看了。”
蘇無咎無限唏噓道:“原來慧心師父幫了你這麼大的忙,我見到他一定好好感謝他!”蘇放道:“這麼說的話,你感謝另一個人吧,他給我的幫助更大!”蘇無咎問:“是哪位前輩?”蘇放道:“你見過的,孫陸的爹,那個賣饅頭的孫老實。”蘇無咎呆住了,他想不出孫老實一臉土樣,能幫蘇放什麼更大的忙。
“那時是我最暴戾的時候,覺得天下人就沒有一個是好的。我爲了活着,幹什麼都對,能多壞就多壞。坑蒙拐騙偷搶砸,除了好事什麼都幹,半年就在地面上出了點小名。開始我害怕自己的黃樣子,總是躲在沒人的地方練功,一直到沒顏色了再出來活動,所以還不嚇人。
“那時我注意到有一個老頭每天走很遠的路進城賣饅頭,就在路上挖了個坑,上面拿草一蓋,叫幾個吃不上飯的小孩在四周守着。那老頭老得掉渣,哪兒能抓住我們。可是那天還有個年輕的和他一起推車,待我看到時已經來不及知會兄弟們了。就見車子往泥地裡一倒,大夥就上去搶。結果鐵頭被年輕的那人抓着,我去救鐵頭,也給扣住了。這傢伙手下用勁,我就一口吐沫吐到他臉上。他氣得呀,哈哈,現在想起來都好笑。”
蘇無咎試探着問:“那個人就是陸上龍王?”蘇放笑道:“是啊。當時他可只是個土頭土腦的傻小子。這傢伙本來打算揍我,我捱揍那還不是常事,誰怕他了。”她的目光轉爲柔和,接着道,“可這時,他老爹過來了,看我的眼光是那麼慈祥。他說:‘都是爹生媽養的,這娃兒還小呢!’然後他用兩個乾淨饅頭換了我手上沾了泥的饅頭……後來我去集市故意在他身邊轉悠,每次他都給我東西吃。爹!要是沒有他,你女兒現在肯定是個你死也不想認的壞人!”
蘇無咎哽咽了,問:“後來呢?”
“幾個月後,我上頭的大哥喝多了酒,叫來我們幾個小孩玩摔跤。他看我身手最靈活,就讓所有人圍攻我,結果我一個不小心衣服被撕開了。他見我是個女孩兒先是大吃一驚,後來動手動腳。我當時太害怕,順手拿把小刀一揮。可能是他喝多了,也沒防備我,反正等我回過神來,那把刀正插在他太陽穴裡。
“然後我一不做二不休,鼓動那些小孩分了他的錢跑路。後來我終於明白在這世道,一個孤身女孩是活不成的!我不是願意扮男人,只是不扮我真活不下去。於是我就乾脆白天也吃黃天堇,爲了別人不會注意我太細的腰,還找人文了這條龍在身上。你看到這嚇人的東西就不會往下看了,是吧?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變成杜黃皮,回揚州混黑道,後來慢慢把孫老實一家接過來,大哥開始掙大錢。有錢好辦事,我成了杜四爺。慧心那老和尚是嚇唬我,什麼二十年才能練十層,我幾年就練到三層。這下好,要是讓我廢掉武功,可真會要了我的命。
“本來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得去找你的。因爲我內力練成,不能常吃那玩意,可不吃我就變白了,也就露餡了。現在我終於可以和我爹回家了。關爺的事瞞不了多久,也只有老九能擺平。到時候他他往杜四身上一推,等朝廷下個通緝,靠!那些兔子還上哪兒找杜黃皮去?”
蘇無咎道:“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蘇放道:“和你回家啊。這就算堂堂正正了吧?”蘇無咎心道:“何止堂堂正正,簡直就是轟轟烈烈!”
然後他問:“回家以後呢?”
蘇放舒服地把頭靠在蘇無咎:“做我的大小姐即可。以後的事,可就全是你這個當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