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失其鹿,天下逐之。現在,就又是個羣雄逐鹿的關口。
在漠北明軍軍營的主帥帳前,一個英武的男人雙眉緊鎖,正焦急地等候主帥朱辰沐傳見。
他叫烈萬華,行伍出身,人只有三十歲,打仗就已經打了十三年,靠積軍功一路升到大將軍。他治軍嚴格、作戰勇猛,多次重挫辮子軍,所以得了個“鐵將軍”的稱號,朝廷對他頗爲倚重。
這次,因他率軍圍困邊城重鎮容城三月未下,皇帝特派了朱辰沐帶兵五萬前來支援,加上烈萬華原來的十五萬士兵共成二十萬鐵騎。這本來是好事,可壞就壞在朱辰沐的身份上。
朱辰沐是正牌皇室宗親,當今皇帝的嫡親堂叔,而且是強硬的主戰派,頗受百姓愛戴。時局吃緊時,皇帝派這個叔叔出來帶兵,烈萬華當然壓不過他去,所以就出現了帶兵打仗的是副帥,領兵支援的是主帥這種奇怪的現象。
對於皇帝的這道命令,烈萬華是未存怨言的,只要能打贏這場仗,自己便是做個小兵也好。何況朱辰沐的大名他早聽過,朱辰沐自幼熟讀兵書,每次朝會上講起兵法都頭頭是道,烈萬華自己也對他寄予厚望。
可是,他的期望卻落空了。憑多年的作戰經驗,他很快便發現朱辰沐在朝堂上指點江山的軍事才能屬於最倒黴的紙上談兵,實則輕浮冒進、外緊內鬆。大概是看過很多帶兵要嚴的故事,朱辰沐一來就先沒事找事地打了大將毛大壽二十軍棍。毛大壽跟自己出生入死多年,這分明就是給他這個副帥來個下馬威!同時朱辰沐又打散原來的編制,帶領士兵排練起一字長蛇陣、五行八卦陣等等陣型。
看着朱辰沐胖胖的身軀總是身先士卒地操練,烈萬華倒是一點不懷疑他抗敵的決心。監軍秦逢春更是三日一折,誇獎在淮汀侯朱辰沐的帶領下,“軍紀日嚴、軍容日盛……方顯我堂堂大明之天威……”
但是看着一隊隊整天走來走去的隊伍,烈萬華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打仗的樣子。他着意勸諫了幾次,朱辰沐卻以爲他嫌被自己奪了兵權,對他的話一句不聽,要做決策也不再和他商量。烈萬華無奈之下,只好儘量不去觸黴頭。可剛剛聽到帳內親兵告訴他,主帥和督軍商議要率這二十萬大軍以雷霆之勢出擊女真人。主帥就是再看他不順眼,他可也不能不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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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等了大半個時辰,朱辰沐才傳烈萬華入內。烈萬華看到朱辰沐指着地圖上的一個小山谷正和左右逢源的秦逢春道:“從這裡連夜通過,三更可到敵營,定打他個措手不及……”烈萬華大吃一驚,忍不住搶道:“元帥!這裡人稱雞腳溝,地勢最爲險惡。我軍通敵營只有一條路,而敵軍過來卻有三條路。我們沒有地利,您怎可犯這樣的兵家大忌!”
他情急之下有些失言,朱辰沐的臉色當時就沉了下來:“你是說我不懂帶兵了?”秦督軍在一旁慢條斯理道:“烈將軍真有意思,在我大明的王土上居然說我們沒有地利?且皇上派侯爺領兵是上承天意,我們已佔了天時,再加上我軍兵多將廣,這就是人和。侯爺此次奇兵突襲,我軍必勝!到時也少不了將軍的一份功勞,將軍你何必多加阻撓呢?”
烈萬華知道和這樣的文官爭不得,轉向朱辰沐道:“元帥!您廣讀兵書,如果韃子在雞腳溝中段分路處設下伏兵,會當如何?”
朱辰沐道:“韃子蠻夷之人,如何懂得我漢人的行軍策略,他們又如何能知本帥欲行偷襲?如今我有探子密報,韃子首腦努爾哈赤現今正在營中,守營敵軍不過六萬,我二十萬大軍以雷霆之勢壓上,他如何能擋?錯過這一次,卻上哪裡去找這般的天賜良機?”
烈萬華道:“大帥,敵首既然在彼,防備必然周密!容城和藩籬互爲支援,我們還沒有奪回容城,冒險襲擊藩籬,萬一被韃子前後夾攻,我軍困在八十里雞腳溝內進退不得,恐怕會全軍覆沒!”
朱辰沐厭惡地看着這個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副將:“那將軍在本帥未來之前,把大營建在這險地是何居心?”烈萬華道:“雞腳溝易守難攻,營帳建在這裡便可以放心攻打容城,待解除後顧之憂後再反撲敵軍,纔有勝算!”朱辰沐道:“容城區區小城,你圍了三個月還未進攻。現在當此擒賊擒王的大好機會,你又躊躇不前!朝廷就是因爲有你們這樣貪生怕死的小人,纔會節節敗退!”
烈萬華撲跪在地:“元帥,末將並非貪生怕死,我已經想好了作戰步驟。此地多山,地形複雜,只利困守而不利強攻。藩籬是兵家必爭之所,我們在這裡至少可以牽制敵軍主力,他們遠來,軍需接濟困難,一定拖不過我們。您給我三個月時間,我一定拿下藩籬,逼退敵軍!”
朱辰沐道:“李自成打到了臨潼,朝廷內那些奸佞小人要皇上和韃子議和,借韃子兵來消滅李自成。再沒有捷報傳回,等皇上聽信那些話,就會引狼入室,整個局勢必敗無疑!你是習武之人,眼光未免淺窄,如果依你的,慢慢打下藩籬,朝廷已經和韃子議和,你打勝了又有何用?何況這一戰,本帥有十足把握,一定要那些主和的官員看看,什麼纔是救國之道!你休再多言,如果害怕也不必和本帥上陣了,留下五千兵丁給你,替本帥守住大營,等本帥凱旋歸來,再治你這膽小怕事之罪!”
結果一點也未出烈萬華所料。雞腳溝兩邊的大山就像怪獸的巨嘴,二十萬手足兄弟就這樣被它無情地吞噬。處處都設有埋伏,火炮在狹窄的地勢裡打死的人遠沒有自己人互相踐踏而亡的多,敵軍甚至沒有多大的傷亡就輕鬆拿下了一直對他們威脅最大的烈萬華的部隊。
烈萬華率着五千小兵故佈疑陣,拼死突圍,纔將身負重傷的朱辰沐救出。此刻,他們只能靠烈萬華對地形的熟悉躲在山裡。清軍搜查一番沒有找到,也就不耐煩理會這些成不了氣候的漏網之魚,繼續向南挺進了。
朱辰沐終於傷重不治,死前給朝廷上了一份奏摺,泣血歷數自己的過錯,死諫皇上不要借兵剿敵,同時大力保薦了烈萬華。一旁的秦督軍當即表白:“元帥放心,這次失敗秦某也難辭其咎,請元帥將奏摺交給秦某,秦某一定在皇上面前舉薦烈將軍……”
事後,烈萬華對杜風寄講到這裡時,杜風寄立刻道:“操!他想玩陰的。”烈萬華驚道:“爲什麼?”杜風寄道:“他在皇帝面前推薦你,不就等於承認他自己的眼光是臭的,那以後皇帝怎麼可能還會重用他?何況監軍責任重大,這小人不整你,自己就要完蛋了!”
但是當時,烈萬華完全沒有懷疑秦督軍,反而就地召集民勇,整頓軍防,眼看着隊伍已經略具規模,只等着朝廷下旨,讓他繼續出兵。
可他等來的,只是一紙檄文:“不思皇恩,通敵叛國,陷主帥及二十萬將士於死地,有秦逢春及朱辰沐奏摺爲證。罪誅九族,已將叛臣妻及一子誅殺!”
烈萬華束手就縛、面聖申辯的打算在見到秦逢春之後被徹底打消。新升官的秦督衛拎着他妻子的頭:“皇上有旨,叛臣烈萬華就地正法,首級傳城示衆,讓大家都看看通敵賣國的下場!”
烈萬華紅了眼拼死突圍。全仗着這新上任的秦督衛太過怕死,讓兵丁牢牢護衛住自己,他纔有機會逃出重圍,但秦大人怎麼可能放過他?
經過半個月的逃亡,烈萬華已是傷痕累累。秦大人不顧殺敵,親自率衆竭力追殺烈萬華。
後來杜風寄打趣道:“能讓五萬人馬追殺一人,你也值得驕傲了!”
在揚州邊上的鹽城境內,烈萬華終於被大軍逼到江邊,無路可退。他渾身浴血,腿上還插着一支羽箭,但是身上的傷和心內的痛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他對曾是他牙將的林渡大叫:“林將軍,你知道我是冤枉的。秦逢春誣陷忠良,天理不容!你看在我們共事一場的份兒上,讓我去朝廷面聖理論,烈某決不逃走,只求將軍別把我交給秦逢春!”
林渡驍勇,但是心胸狹窄,一直沒受重用。秦逢春一來就提升他爲參將。所以他當這是知遇之恩,奉命追殺烈萬華。
林渡陰:“我知道你挺冤的,但林某也是奉命辦事,你認命吧!”
烈萬華心內充滿憤恨:“林渡,你殺我不要緊,但秦逢春無才無德,你也不是大將之材,軍隊由你們統率必敗無疑!到時你怎麼向千千萬萬的同袍交代,怎麼面對你一生忠義的父親?”林渡陰沉着臉:“這些不用你過慮,秦大人吩咐將你就地處決,你有什麼話,就向閻王爺說去吧!”
烈萬華仰天狂吼,向江邊躍去,到得水邊,更不猶豫,縱身跳入河裡,向對岸飛快地游去。林渡追了幾步,叫道:“放箭!”士兵大多不會游水,只是在岸上向水裡射箭。
烈萬華內力悠長,並不浮出水面,只是潛在水裡奮力向前划水,這樣箭支就不易取準。眼看去得遠了,臂力不夠的士兵已經射不到他,烈萬華方纔浮出水面,透了口氣。
岸上的林渡一聲冷笑。他拉滿弓弦好久,就是等着這個機會,只聽“嗖”的一聲,他射出一箭正中烈萬華左肩!烈萬華肩背吃痛,毫不停留,帶着一道紅紅的血線向江中游去,可離岸邊還有大半水程,卻又中了兩箭,同時又一箭挾着風聲指向他背心。
烈萬華眼中透出絕望,正欲閉目待死,一道銀光飛來,擊落他背後長箭。烈萬華見打落長箭的是一錠紋銀,不及思索,抓緊時機拼命向前游去。耳聽後面射來的箭又被打落幾支,再遊幾下,已經沒有箭可以射過來,離岸邊也近了。他探出頭來,第一眼就看到一個面皮焦黃的少年向他伸出手。他略一猶豫,把手伸去。少年一把就將他拉到岸上,拽着向林中跑去。沒想到這少年看上去不過十歲,力氣卻大得驚人。
岸邊林子裡有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身華服,氣度不凡。那男子騎上一匹馬,將牽着的那匹繮繩交給那黃臉少年。少年抓起烈萬華跳上馬背,三人兩騎立刻飛跑而去。兩匹坐騎竟然都是罕見的良駒!
上了馬背,那黃臉少年纔對烈萬華說了第一句話:“把外衣脫下來!”烈萬華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還是依言脫下外衣。那黃臉少年對旁邊的男子說:“大哥,你快馬再沿着江跑二十里,把這衣服和箭放在江邊,一半浸在江水裡,然後在蛇皮陳的賭場和我會合。”
那男子應聲去了,剩下這黃臉少年帶着烈萬華向林子深處馳去。烈萬華見他處事果斷,指揮若定,遲疑地問:“恩公怎麼稱呼,可是知道烈某的冤屈,所以特來營救嗎?”那少年道:“我是揚州城的小混混,人稱黃皮小杜。其他事,到地方再說!”
這少年正是杜風寄,他剛剛和大哥孫陸做成一單大生意,心情大好,故而騎了馬在江邊溜達,不覺一口氣跑到了鹽城,正巧遇到烈萬華,爲他不屈的鬥志折服,所以纔出手相救。
兩人兜兜轉轉,到揚州蛇皮陳的賭坊時,孫陸早已經到了。杜風寄一邊命人給烈萬華包紮傷口,一邊問:“我聽追你的人叫林渡,那你是不是就是朝廷懸賞的通敵叛國要犯烈萬華?”烈萬華吃了一驚:“江面這麼寬,你都能聽見我們說話,杜兄好耳力!”
杜風寄道:“能躲過五萬大軍的追殺,烈將軍的功夫怕在江湖上也是數一數二了。”烈萬華道:“我是少林的俗家弟子。”
杜風寄一邊吩咐拿吃的,一邊不經意道:“那就難怪了。你的功夫應該不在現下的四大公子之下。你的事如果不介意,就和我說說吧。”
於是,烈萬華慢慢講出了事情的經過,杜風寄除了在聽到秦逢春回朝廷時罵了句髒話,基本沒有作聲。烈萬華太過疲累,說着說着沉沉睡去,等他醒來,杜風寄笑着問他:“想不想知道追你的人怎麼樣了?”
“昨天林渡拿着你的衣服向秦逢春報告你淹死了,秦逢春就是不信,親自帶人到河邊撈你的屍體。我見他這麼有精神,就給他找了點事幹,讓李闖王的部隊‘不小心’和他碰了面。他可真有種,打都沒打就全體歸降,其實闖王的部隊還沒他們的人多呢!”
烈萬華十分痛心,半晌無言。杜黃皮又道:“李闖王見用不着這樣的稀泥軟蛋,便把秦逢春一刀宰了。林渡功夫好,留了下來。其實要宰,也該等穩定過這些降卒再說,這下以後還有哪個統帥敢投降啊?闖王勇則勇矣,但畢竟是草莽,就算奪了天下,恐怕也難長久。烈將軍,你現在沒事了,可有什麼打算?”
烈萬華臉色灰暗,許久才道:“我想進京。”杜風寄皺眉道:“烈將軍,我敬佩你的爲人。你如果想殺皇帝給你家人報仇,我勸你等一等,這皇帝的位置坐不久了,到時你大可以去打落水狗。但如果你還想回去,面聖求他還你清白,那就算了吧。這人剛愎自用,就算心裡知道錯了,讓他當面承認也是門都沒有的。你去了,就死定了!”
烈萬華黯然道:“不是,我不會弒君,可也犯不着爲他盡忠。我想去接我留在鄉下的老管家,他對我就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半年前他纔回鄉納福。烈某現在孑然一身,再沒別的親人。我想接了他,再來投奔杜爺你。要是杜爺不願,就帶他來南邊避禍,和他相依爲命。”
杜風寄道:“現在風聲緊,這事交給我大哥,他剛有一批貨要運去京城。我叫大哥來,你們自己商量!”
烈萬華後來才知道,杜風寄叫大哥的這個孫陸真不愧陸上龍王,翻手雲覆手雨,一路上,有孫陸海龍標記的車隊在過關卡城門時暢通無阻,輕易就接了烈萬華的老管家烈福。於是烈萬華就由一個威風凜凜的鐵將軍,改了名字,變成了混地面的混混,人稱“要破杜黃皮,先打鐵門閂”的悍將。
這就是十兄弟中的老二——威風赫赫的“鐵將軍”烈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