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君默一直將花吟送到宮門外,她身上披着鳳君默的披風,疾風吹過,衣袂鼓風,前襟大片血跡觸目驚心,鳳君默替她攏了攏披風,察覺到她的顫抖,雙手掌心一合,捧住她的手,雖眉頭仍舊蹙着,面上卻溫和一笑,“晚上好好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會好起來的……一定。”
花吟不說話,上齒緊咬着下脣,滲出了血,他擡起手捏住她的雙頰,迫得她鬆開,花吟的雙眸這才找到了焦距,鳳君默拍拍她的肩,“今晚回你自己家,什麼都不要想。”言畢轉過她的身子,輕輕一推。
鳳君默的親隨張大駕着馬車已然恭候多時,花吟上了馬車,卻又回過頭看他,倆人對視片刻,鳳君默瞭然,“王府我暫時是回不去了,我爹正在氣頭上,說不定會打死我,這段時間我恐怕都要住在宮裡了……放心吧,皇祖母和皇伯父一定會護着我,倒是你,南宮瑾那裡……切記切記……”言畢他將她往車內一推,她踉蹌一下,跌入簾內。
馬蹄聲漸遠,直到徹底的消失在黑夜裡,鳳君默這才轉身邁入宮內,頓覺雙腿如鉛,竟如斯沉重。
張大並沒急着趕路,而是將馬車駕的異常平穩,行至半途,突然車內響起一聲淒厲尖叫,張大下了一跳,掀簾看去,卻見盈盈燭火下,車內人長髮凌亂似草,雙手捧面,張大以爲她在哭,正要出聲安慰幾句,卻見她從指縫間露出雙眸,眸中沒有淚,空洞似無物,然胸前大片血跡,乍看之下淒厲如惡鬼。張大駭然,只覺渾身發麻,全然忘記了反應。她突然傾身向他撲來,五指如鷹勾,扣住他的褲腳,低聲喃喃似呻、吟“我好狠我自己,我好狠,我什麼都做不了……”張大心中所想只剩逃命,狠狠一腳朝她面上踹去,抽回腳,一個翻滾從馬車上滾了下來,車馬也不顧了,只一面嘶喊着“鬼啊……”一面奪命狂奔。
經這狠狠一踹,花吟青了半邊臉,鼻孔嘴角俱都出了血,但好歹清醒了過來,腦子也終於可以想事情了,事已至此,傷心自責無用,唯有亡羊補牢,籌謀應對之策。如今丞相一死,南宮瑾必恨鳳君默入骨,她已然看丟了一個人,決計不能再讓另一個濫殺無辜。
馬車一路疾行,到了相府門口,天際微微有些兒泛白,而整個相府也被白幔纏繞,刺目的白,與這天地間的白幾乎融爲一體,她解了披風,小心疊好置於車內,又脫去染血的月白色外衫,團了一團捏在手中,這才跳下車來,原本被她扯的凌亂的髮絲已然被她用手重新梳理好,路邊積雪深厚,她彎腰捧一把雪蓋住臉狠狠揉了一通,又將外衫遠遠丟掉,這才快步走向相府大門。
門纔打了一下,內裡就有人回話,“天亮再來吧,主家哀痛欲絕,暫不見客弔唁,對不住了,對不住了。”花吟貼着府門輕聲說:“老伯,是我,花謙。”門栓“咔嚓”一聲,府門就開了一條縫,守門的老頭愣了愣才道了句,“花大夫您回來啦,”言畢一指府內,未置一詞,眼淚又流了下來。花吟點了點頭,剛要進去,看到披廈內丫鬟正在裁剪白布,遂直直走了過去,丫鬟看到她,忙捧來一條麻布,正要予她系在腰間,花吟已然淚流,說:“丞相昔日待我親厚如子,如今他走了,難道我就不能爲他披麻戴孝?”丫鬟一愣,旁邊的嬤嬤聽到,摸了一把淚,忙忙上前爲她扯麻布做孝子裝扮,口內連連道:“要的,要的。”
花吟穿戴妥帖,這才一步一頓的朝靈堂走去,遠遠瞧見斗大的“奠”字,剮心般的疼,禁不住停住腳,深吸幾口氣,才能讓自己不倒下。烏丸猛就坐西邊的房脊上,身上積雪深厚,靜默若雕塑,看到花吟過來,隻眼珠子動了下,餘下再無反應。
靈堂內的供桌上擺着一盞長明燈,邊上有個小廝不一會添一點香油,花吟四顧並未看到其他人,心中疑惑,復又看向小廝,小廝神情怯怯,悄無聲息的指了指靈堂的白幔後面。花吟瞭然,提步過去。
饒是花吟之前做過心裡準備此刻仍是心驚不已,丞相尚未入棺,只睡在靈牀上,身上蓋着錦被,南宮瑾就跪坐在他的身旁,身上也未戴孝,頭抵在牀邊,一隻手握着丞相已然僵硬如爪的手手腕。
“滾,”他聲音很輕,顯得有氣無力,卻寒氣逼人。
花吟禁不住抱了抱自己的胳膊,仍舊走近,低聲一嘆,“大哥……”
南宮瑾沒有反應。
她上前,跪在他身側,慢慢摸上他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果然如她所想一般,冰寒徹骨。
“大哥……”她呢喃,卻是緊緊握住他的手,又往他身側靠近了些許,緩緩的,試探着,小心翼翼的從他的側後腰攬住了他。
如果說,她現在還能爲他做些什麼的話……
不一刻,身後又響起腳步聲,花吟未動,卻是轉了頭。
蘭珠嬤嬤一臉哀慼,見着花吟,只朝她微微招了招手。
花吟會意,慢騰騰的鬆了手,儘量不發出聲音,跟了蘭珠出來。
二人出了靈堂,一路沿着迴廊往前,到了拐彎處,蘭珠這才放開嗓子哭了幾聲,花吟也忍不住聲淚俱下,蘭珠約略着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勉強止住淚,說:“你來了,可好了。我顧得了一頭,顧不了另一頭,夫人之前傷心過度暈了過去,我才伺候她歇下,聽說你回來了,忙過來找你。謙兒呀,那孩子從昨晚丞相被送回來到現在一聲哭都沒有,就這麼守着老爺,也不讓入棺,也不給穿孝。你看眼看着天都要亮了,弔唁的人一來,看到這幅情景該如何是好。我和夫人勸也勸過了,罵也罵過了,你看那……你看那……”
花吟眸中含淚,握住蘭珠的手,喉頭哽着說不出話,只重重點了點頭。蘭珠這才注意到花吟臉上的傷,疑惑的指了指,“你這是……”花吟擺手,“摔的,不礙事。”蘭珠點頭,不再多言,二人復又往回去,尚未走近乍然聽到有人聲嘶力竭的哭喊,“你這個不孝子……不孝子……我打死你這不孝子……”有僕從連聲驚呼“夫人”。二人俱是大驚,疾步跑去,原本安安靜靜的靈堂內,已然亂的一團糟,丫鬟小廝俱都不敢靠近,白幔後,南宮金氏手中拿着小孩胳膊粗細的柺杖,一下下重重的打在南宮瑾的背上。
“夫人……”蘭珠驚呼一聲,撲上去抱住南宮金氏。
南宮金氏喘着粗氣,怒火滔天,柺杖撞在地上震天響,“你們誰敢攔我!這個不孝子,他竟然敢攔着不讓他爹入棺,好,很好,他不讓他爹入土爲安,我今天就打死他,讓他下去陪他爹!他爹死的這般不明不白,他……”說道後面一個字,她戛然而止,眸中恨意滔天,又是舉起柺杖重重砸在南宮瑾身上。
花吟只看到南宮瑾整個身子往前一傾,卻仍舊動也不動,面容隱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蘭珠雖然盡力攔着,但她畢竟是奴婢,不是真正的家人,不敢上手奪下柺杖,只哭喊的厲害,“夫人,你就體諒體諒少爺吧……”
“我體諒他!這種半死不活的死樣子!我們家不需要這樣的孬種……”南宮金氏恨恨舉杖,又是重重打下。
卻聽有人痛呼一下,南宮金氏一驚,頓住動作,原來方纔花吟見南宮金氏又要打,疾步撲到南宮瑾身上。
衆人啞然失聲,花吟勉強轉過身子,剛纔那一下真是重啊,打得她骨頭都要斷裂了一般,“伯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單獨勸勸大哥可好。”
南宮金氏眸色無助又哀怨的看了花吟一眼,點了點頭,說:“天快亮了。”言畢,身子一軟,由蘭珠等人攙扶着從靈堂走了出來。
當天邊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相府的時候,丞相已然收斂入棺,南宮瑾也披麻戴孝的跪在靈堂前。一些一大早就趕來的官員都被請在偏殿內休息,管家解釋說:“主母傷心過度,不讓收斂,需稍等片刻。”諸大臣面上都有悲色,聞言俱都表示理解,安安靜靜的在偏殿裡等待。
迎來送往,諸事皆需料理,南宮母子是指望不上了,蘭珠一個人壓根忙不過來,餘下的只有花吟一力擔起,好在相府下人素來重規矩,即使突逢大變,也不至亂了規矩,偷奸耍滑。況,她在相府日久,府中下人俱都願意聽她調遣,如此,一日下來諸事妥帖,雖偶有不周到之處,然並不曾出半分亂子。到了晚上,送走人客,花吟又趕緊入了靈堂陪同南宮瑾一同行孝子禮守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