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吟在家中一直待到戊時才糾結着終於下定決心回相府,衆人都吃了一驚,紛紛相勸,外頭風雪交加的,又天黑路滑,這麼晚了放她回去自然不放心。花吟也暗怪自己優柔寡斷耽擱時間,看着家中親人其樂融融的臉,因爲不捨反而堅定了她的決心,人之一生總要面對許多選擇,一時的沉溺終究會有其他讓自己後悔終生的事來補償。今日南宮瑾的臉色太嚇人了,他有許久沒有對她露出這樣的眼神了?她不清楚他怎麼想的,但是她絕不能給他時間胡思亂想。
因爲她的堅持,花容氏最終只長長嘆了口氣,倒是花二郎突然擠眉弄眼的說:“要走快走,西嶺你去替咱送送。”花勇忠厚,忙站起來說:“哪有叫客人送的道理,我去!”花二郎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翠紅剛好坐在花勇身側,拽了他的袖子,說:“我好像聽到蕊蕊在哭。”花勇信以爲真,一咕嚕站起身,“我去看看。”衆人哄的一笑。翠紅在二月前產下一名女嬰,花家上下愛若珍寶,尤其是花勇,疼愛的恨不得整日拴在褲腰帶上才放心。
外頭的雪已經停了,馬伕從馬廄內牽了馬出來,正準備套上馬車時,鄭西嶺疾步上前,拽了就走,口內說:“我速去速回。”牽了馬出來,衆人都在屋檐下站着,看到俱都是一愣。鄭西嶺恍然想起花吟畢竟是個女孩子,經不起風雪的,他一尷尬就喜歡撓後腦,嘿嘿傻笑。花吟不願再來回折騰,喊了平安取了蓑衣與她,披上就走。二人駕馬,鄭西嶺將她攬在懷中,他身形本就高大,如此,倒替她擋去了大半風雪。花容氏面色微妙,嘴裡唸唸有詞,“也好,也好。”花大義卻老大不高興,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心頭肉一般,如今卻眼睜睜看着被另一個男人接手了去,心裡的彆扭可想而知,因此他只虎着臉,兇狠道:“臭小子給我安分點!敢不老實看我不扒你的皮!”府內下人都在,俱都不知內情,花容氏斜睨了他一眼,提醒般的抱怨了聲,“老爺……”
二人出了西門弄,一路往相府跑去,走了一段路,花吟只覺得鄭西嶺整個人突然僵了一下,正要詢問原因,卻見他突然自馬上飛身而去,繼而一連聲噼裡啪啦拳腳相加的聲響,才一會功夫,就有人自天上摔了下來,“哎喲”一聲悶哼。
花吟手中提着馬燈,迎光一照,那人未蒙面,卻是無影。鄭西嶺疾風一般閃過,擡拳又要揍他,花吟忙喊住手,頓了頓又道:“相府的人。”
無影翻身而起,單膝跪地,抱拳道:“奴才只是擔心小三爺的安全才暗中保護。”
花吟抿了抿脣,其實她心裡比誰都清楚,說是保護不如說是監視,南宮瑾是個控制慾極強的人,因爲疑心重,他不希望身邊親近的人有任何秘密,最好白紙一般,如此才能讓他放得下心來。
花吟叫他起身,點頭道了聲知道了。
無影站起身,雙手垂在身側,畢恭畢敬,卻眼神凌厲的看向鄭西嶺,說:“小兄弟好功夫,敢問尊姓大名?”
“在下幺姑郡鄭西嶺,武功路數很雜,沒有固定的師傅,因此就不自報師門了。”他照舊嘿嘿的傻笑。
“哦?閣下這是來京城謀前程的?”無影對鄭西嶺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花吟深知南宮瑾的這些手下不僅忠心耿耿的效忠與他,還經常會幫他蒐羅人才,遂出聲打斷道:“好冷啊,西嶺,還不快些趕路!無影大哥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途中鄭西嶺說:“早就聽二郎說你的這位南宮大哥待你非常好,現在看來果然這樣啊,我要知道那位兄臺一直暗中保護你我就不送你啦。”花吟心知鄭西嶺與自己只有兄妹之誼沒有男女之情,斷沒有花二郎陰陽怪氣的嘲諷之意,也就嗯嗯兩聲過去了。
到了相府,鄭西嶺將她放下後,也不停留,轉身就駕馬而去,眨眼功夫消失的無影無蹤,花吟心內嘆了口氣,暗自慶幸不用真嫁他,否則早晚要被他的粗心大意給氣死過去。
拍了門,很快有人應聲,花吟進了府,問:“大少爺歇下了嗎?”
“沒呢。”
花吟咬了咬脣,果然是在等她,言畢也不耽擱,直接朝南宮瑾的書房跑去,到了門前,早有丫鬟接過她披在身上的蓑衣,斗笠。她定了定神這才推門而去。
屋內並沒有預想中的那般溫暖,她略略一掃,見屋內只放了一個炭爐,而且爐火也不旺,南宮瑾動也不動斜依在太師椅上看奏章,身上倒是包的很厚,雪白的狐裘,襯的他面如白玉。
“大哥……”
“跪下。”
花吟愣了下,到底沒敢違逆他的意思,直直的跪了下去,想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奈何他眼皮子擡也不擡一下。花吟心道,也罷也罷,就先跪一會,讓他消消氣也好,都說帝王心難測,伴君如伴虎,他上一世可是爭霸天下的霸主,雖然這一世尚不知命運將走向何方,但他的一顆帝王心是不會變的。
夜漸漸的沉了,屋內靜謐無聲,偶爾有南宮瑾翻動紙張的聲響,或者炭火“噼啪”一聲炸出星點火花,“梆梆”府內巡夜的更夫敲響了三更天的棒子。花吟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覺得膝蓋以下都不是自己的了,她雖然不至於那般傻真就筆直的跪着,但也不敢四仰八叉的坐着,倒是時間越久,發覺南宮瑾壓根就不看自己,小動作也越來越多,一會悄悄揉揉自己的腿,一會慢慢挪到炭火旁,用鐵絲戳火紅的炭火玩,眼見着爐火要熄了,便膝行滿屋子的找木炭。
她在炭爐內加了許多的碳,爐火旺了起來,因是子時,夜裡氣溫驟降,屋內陰寒異常,有了這燒的旺盛的炭爐,好歹讓書房內有了幾分暖色。眼角的餘光掃到南宮瑾緊了緊身上的狐裘大氅,原本拿着書的手也縮到了袖筒裡。
“冷也不知道在屋裡多加幾個炭爐,”花吟心內腹誹,慢慢的慢慢的就跟蝸牛搬家似的將炭爐往南宮瑾身邊挪。她不敢表現的太過,生怕他察覺了又大發雷霆。等她終於將炭爐挪到南宮瑾的案前,正準備放下離開,鬼使神差的一擡頭,卻見南宮身子前傾,一手搭在下頜,半垂了眸正盯着她看,眼神迷離。
花吟驚了一跳,“啪”的一鬆手,燒的火紅的木炭原本就被她高高堆起,因她這重重一放,滾下了好幾個,花吟也是傻了,第一反應就是用手去接,卻是眼前疾風一掃,頓覺後頸處一緊,斗轉星移間她已然被南宮瑾夾在了臂彎下,狐裘翻飛,旋即將她整個人蓋在了裡面。
花吟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原是方纔南宮瑾提着自己的後衣領將她給拽了過來。她正想事呢,南宮瑾卻將她從懷中一推,她倒退幾步撞上屏風又差點摔倒。
“笨手笨腳,”南宮瑾輕斥。
花吟聽出他語氣裡並無怒氣,這才大着膽子蠢蠢一笑,又故作可憐的揉了揉膝蓋,“剛纔跪太久了,腿都麻了。”
“不許撒嬌。”
花吟一怔,她對他撒嬌了?
“夜深了,回去睡吧,”他這般說,已然先一步離開書案朝門口走去。
花吟應聲。
快到門口時,他突然站住說:“傅新那戲,你不要再演了。”
“啊?”
“你扮女裝……”他頓了下,“我不喜歡。”
她定定看去,南宮卻已袍卷北風,踏雪而去。
南宮瑾並未急着回房休息,而是待花吟離開後,才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一提氣,躍上屋頂,他輕功卓絕,幾個飛閃,就越過了相鄰的幾座府邸,直到來到大周的觀星塔頂端才停住腳。他一直有個習慣,喜歡在這裡極目遠眺,此處視野遼闊,會不由自主的讓人生出想要吞併天下,囊括四海之心。
良久,“主子……”烏丸猛站在南宮瑾側後方,矮了半人高的地方。
“嗯?”
“屬下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您……您……您……”
南宮瑾敲了敲手中的玄鐵軟扇已然有了不耐煩的意思。
“屬下真的搞不明白了,你既然喜歡花謙,怎麼又不喜歡他穿女裝,還是……還是……你真的……”後面的話他真的說不出口了。
南宮瑾臉色一沉,微偏了頭,看向烏丸猛,聲音有些古怪,“我不是斷袖。”
烏丸猛吃驚的張大了嘴,眼睛也瞪圓了。但是他與南宮自小一處長大,雖然是主僕身份,但說句不該說的,在他心底深處,他看南宮瑾就跟自家兄弟一般,少不得比一般的奴才要多出許多不必要的關心,“那你那天還說你不能負了你自己,我揣摩了半天……”
“我說了,我不是斷袖。”南宮瑾少有的當真動怒了。
烏丸猛聽了這話卻是大喜,是那種喜形於色的大喜,若是可以恨不得手舞足蹈的那種大喜。
南宮瑾攏了攏大氅,有些心煩氣躁,“我對花謙的感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言畢,又咬牙切齒的罵了句,“齷齪!”
轉眼,一道白影閃過,屋脊之間只留下一道道美麗的弧線。
喜歡嗎?啊,喜歡啊。不過這種喜歡參雜了太多種情緒,有對早夭幼弟轉移的疼惜之情,有對美好事物本能的喜愛之情,也有對她救治母親的感激之情,當然,最重要的是,她三番五次的幾乎是毫無預兆的闖入他冰冷的心,告訴他,這輩子她會一直陪着他,不會背叛他,永遠的忠誠與他。也有可能是她知道了自己太多的秘密,在她面前他就像個被脫去堅硬鋒利外殼赤、裸的人,但這纔是原本的他,他在她面前不需要隱藏情緒,她願意與他分擔他的痛苦,願意做他的支撐。他彷徨過,糾結過,可是她許過的陪伴一生的諾言太美好,他幾乎是心甘情願的溺死在她的諾言裡。他小心翼翼的想,就信她一次吧,把她裝在心底深處。但是不能告訴她,如果她敢背叛自己,就毫不猶豫的殺了她,因爲她知道的太多了,如果她不願再待在自己身邊,那他也絕不允許她待在任何人的身邊。
於她,他到底對她是什麼樣一種情感呢?
有親人的依戀,摯友的信任,多多少少還有點朦朧的屬於戀人間的吸引吧。
可是南宮瑾並不喜歡男人,他說的是大實話,他沒有龍陽之好,但是對於女人,他更是情緒複雜,因爲妖妃迷惑父王,他與母親受盡磨難,因此他痛恨美麗的女人。越是美麗,越讓他心生寒意。
十幾歲本應是對女孩子充滿憧憬的年紀,但他卻因早年的病痛不能人道,女孩兒的喜歡與靠近於他來說只會讓他感到痛苦難堪。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突然發現他開始厭惡女人,厭惡所有或直接說喜歡他或婉轉的向他示好,想接近他的女人,因爲他連一個男人能給女人的最基本的都做不了,他厭惡女人的同時又何嘗不是對自身的厭惡。
於是,這世上的女人,對他來說,只分兩種人,一種是母親那樣的,讓他尊敬的。另一種則如素錦以及宮內那位娘娘那樣的,他玩弄在手中的棋子而已。
清晨,天大亮,花吟早起後,計劃梳洗過後去善堂看看,順便瞧瞧石不悔在那可還好,自從石姑娘吵鬧着要拜她爲師學醫後,花吟就將她丟到了善堂先跟着樑飛若身後學習認草藥。畢竟石不悔空有一腔懸壺濟世的心,卻沒有她玲瓏剔透的學醫天賦。
文竹打了熱水進來,說:“主子叫你這幾日都不要離開相府,有空就跟無影無蹤他們學習騎馬,說是五日後天家冬狩要帶你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