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現在的身段——”瑾玉說着,下意識瞄了一眼他的腰,“再多十斤也不多。
言罷,將手中的粥碗遞了過去。
顧雲凰淡淡地瞥了一眼,卻沒有接,“沒力氣,不想動。”
瑾玉:“……”
言外之意,喂他吃。
不過這次瑾玉倒沒有說什麼,很是好脾氣地舀了一湯匙粥,在脣邊吹得涼一些這才遞到了顧雲凰脣邊。
他虛弱的時候,她向來很是遷就他。
顧雲凰垂眸望了一眼湯匙裡頭的青椒瘦肉絲,挑了挑眉,張口吃了下去。
“雖說比我的要差了一點……”嚥了下去,他評價着,“不過總體來說,很好下嚥。”
瑾玉斜睨了他一眼,不予回答。
得了便宜還賣乖,這要是換成平時,他又會挨他的罵,如今,傷者最大,她且不與他爭辯。
“阿音,我有件事,要同你說。”將一整碗粥喂着他喝下,瑾玉將空碗擱在了一旁,望着他,忽然正色道,“你……喜不喜歡孩子?”
顧雲凰聽聞此話,眸中有些許不解,但片刻後,像是想到了什麼,勾脣一笑,“忽然問這個做什麼?”
瑾玉見他眸中似乎隱帶喜色,有些不自然道:“別誤會,我問你喜不喜歡孩子,是因爲,現在我宮裡就有一個。”
“什麼意思。”顧雲凰眸中的喜色倏然退散,態度又變的不溫不火了。
瑾玉見他這模樣,眼角微微一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現在珍華正在帶孩子,也許我也會照顧那孩子,所以有必要與你先說一下。”
“自己還沒孩子,就要帶別人的孩子。”顧雲凰輕描淡寫道,“看不出來,阿瑾真是越來越像善男信女了。”
這帶着些許諷刺意味的話語頓時讓瑾玉橫他一眼,“不是別人的孩子,嚴格上來說,我是他親姑姑,所以你最好不要有什麼意見,就當是提前帶孩子,你不妨也試試?初生嬰兒其實很是可愛,我跟你說……”
“沒興趣。”不待她說完,顧雲凰涼涼一句話打斷,“親姑姑,葉茫的?”
排除掉不在世的東方榮辰,與她不合的東方榮澤,年紀輕輕的東方燁,那便只能想到葉茫了。
“你不許與他說。”瑾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豪闊一脈歐陽氏,你總該知道,有個荒唐的規矩,不得與外族之人通婚,似乎歐陽家中多得是表親與堂親成婚,如今又有個破規矩,歐陽家人與外姓之人若是生下孩子,孩子要抓去溺死,雙親會是什麼下場還不得而知。”
此話一出,顧雲凰便是沉寂了。
他怎會不知這個規矩,他的母親也是歐陽家人。
瑾玉見他不語,也不知他此刻是什麼想的,繼而道:“故而,現在開始,我們需要照顧這孩子,我已經派人去尋他的孃親,在沒找到之前,暫且不要告訴葉茫,省得他衝動。”
“你不說,他未必就不知道。”顧雲凰道,“永陵宮裡莫名其妙多了個娃娃,旁人會怎麼想?他也經常來你宮裡走動,難免起疑,你要將孩子偷偷養?”
“他不會起疑。”瑾玉閒然開口,“他連自己有個孩子都不知道,孩子也沒必要偷着養,我有個更好的辦法。”
顧雲凰不再與她說話。
瑾玉見他又沉默,不禁磨了磨牙,開口之時,卻是勉強扯出一絲笑容,“阿音,別生氣嘛,小孩子很可愛的。”
“愛哭,煩人。”不冷不熱的聲線。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小娃娃的時候難道就不煩人?”
“我孃親說我很安靜。”不溫不火的語氣。
“那是你娘安慰你的。”
“我娘不會騙人。”
“你可以繼續自我感覺良好,讓你提前享受一下當姑父的滋味難道不好?以後孩子長大了,會很親切地喊你‘皇姑父’。”
“比起皇姑父,我更樂意有個小娃娃叫我‘父王’。”
“滾粗吧你。”
一場爭議下來,瑾玉依舊沒能讓顧雲凰接受這個皇侄子,索性懶得與他說,端着空碗就離開了。
臨走了,還不忘留下一句,“你若不喜歡他,那麼我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你不用出現,省的礙你的眼。”磨着牙走出了房間,迎面卻撞上了珍華。
“殿下,已經找好乳孃了。”珍華說着,頓了頓,猶豫了片刻,才道,“康王今早暴斃獄中,殿下你看這……”
“暴斃獄中?”瑾玉霍然擡眸,桃花美目之中劃過一抹訝然,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麼,眸色漸沉。
“明逍與東方榮辰已死,東方榮澤我本還想留他一命……”瑾玉開口,聲線冰涼,“暴斃?珍華你隨我去獄中看看。”
牽涉海寇案的四人,當初死去兩個,凌杉逃逸,還剩東方榮澤,但他顯然是知道內情最少的一個,否則也不會被明逍與東方榮辰當槍使,而海寇雖已落網,明逍二人劫持商船的動機依舊不清楚,而這幾百名海寇顯然之聽凌杉這一大當家的吩咐,將‘康爺’視爲合作伙伴而並非主子,那麼知道一切內幕的,如今僅剩凌杉。
所有人都以爲海寇案結了,但她卻覺得依舊還很懸。
明逍與東方榮辰勾結的動機,當然不可能是因爲貪圖財富,可在明逍郡王府的那一日,她一心要明逍死替紫雁報仇,哪裡還想得起來去問。
即便問,他也不會說。
昏暗的牢獄之中,潮溼與塵埃的氣味在空氣中浮動,僅有幾扇小窗,有陽光從外頭投射而入,每隔幾丈的牆,都會掛着明黃色的火把,瑾玉由獄卒帶領着,走向東方榮澤所呆着的牢獄。
“聽說殿下要驗康王的屍身與牢房,小的們便沒有移動康王,仵作也在等着,殿下可以隨時差他進來。”獄卒帶着瑾玉繞過一道牢門,而後指着幾丈開外的鐵牢之中,被白布遮蓋着全身的人,“那便是康王了。”
說着,上前開了鐵鎖,將牢門打開。
瑾玉將他揮退了,而後才走上前,俯身將白布掀了開,露出東方榮澤蒼白而俊逸的面龐。
“殿下是否懷疑康王並非暴斃?”身後,珍華問着。
“嗯,你在牢房裡看一看,能不能發現什麼線索。”瑾玉說着,將東方榮澤身上的白布全數掀開。
雖說這鐵牢中看着一目瞭然,但也不能因此有絲毫的遺漏。
視線在東方榮澤身上掃視了好一會兒,也沒發現什麼特別之處,就在她想讓仵作進來驗屍的時候,卻不經意間,瞥見東方榮澤指甲裡的一點嫣紅。
桃花美目一眯,將他的手拿了起來,這才發現,不僅食指指甲裡有一點,拇指與中指裡也有一些殘留,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將他的手翻了過來,手腕之上,竟有着十分細小的彎彎印痕,那是被指甲掐出來的痕跡。
若非掐得很用力,是不會還留着這樣的痕跡,東方榮澤暴斃的時間是今早,算起來,時間差不多,若是幾天之前掐的,現在也早該消了。
瑾玉將他指甲裡的嫣紅扣了下來,已經成了塊狀物體,看上去似血一般,有些硬化。
“殿下,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痕跡,只有這個。”珍華從身後湊了上來,將手掌攤開放置在她的面前,手心裡躺着的也是小半塊的嫣紅物體,只有半個指甲蓋那麼大。
“用帕子包起來收好,然後讓仵作進來罷。”瑾玉說着,起了身,“並非暴斃,而是他殺,只是這個人,暫時是揪不出來的了。”
傳仵作進來驗了屍,得出的結果是既沒有中毒身上也沒有任何傷口,這樣的答案在瑾玉的意料之中。
“回宮罷。”
與珍華回到了永陵宮,不等瑾玉坐下來,便有宮婢慌慌張張地跑上來,“殿下,小世子似是病了,額頭髮熱,哭個不停。”
這一消息頓時讓瑾玉蹙眉,“快去傳御醫。”
“是是是,已經去傳了……”
話未說完,瑾玉已經快步走了出去。
通報的宮婢一頭冷汗地跟了出去,心道殿下關心這小世子活像是她自己生的一樣。
呸呸,瞎想什麼。
日落西山之時——
“雲公子,殿下吩咐熬的紅棗蓮子羹已經熬好了。”清秀的婢女手端託輕敲着房門,托盤上的碗上頭還冒着騰騰熱氣。
“進來。”屋子裡傳出一道悠漫的聲音。
宮婢推門而入,將手中的托盤擱置在了桌子上,隨後看了一眼牀榻上烏髮垂泄靜掩着半張側臉的男子,“殿下說,讓雲公子……自覺些喝了。”
自覺……
顧雲凰再度開口,聲線不緊不慢,“殿下人呢?”
“小世子發熱,好幾個時辰燒都退不下去,殿下一直陪着。”
“小世子?”顧雲凰眸子一沉。
“雲公子還不知道呢?齊王世子,齊王與王妃成婚一年之多,王妃也沒能生下一兒半女,齊王又不願納妾,王妃感動之餘又有些過意不去,幾次夜裡將齊王灌醉由着貼身婢女陪寢,那婢女倒也十分爭氣懷上了,王妃擔心齊王知道此事會生氣,便讓給那婢女另尋了一處好地方養胎,打算生下孩子再回王府,屆時定要讓她當個側妃,哪料到齊王牽涉了海寇案要被逮捕,且還想害殿下,王妃是個善良人,竟幫殿下當了齊王一劍。”
顧雲凰額上青筋一跳。
“齊王郡王作爲海寇案的主謀已經是重罪了,王妃香消玉殞,齊王竟將過錯推到殿下身上,還將與殿下隨行的顧御醫也殺害了,齊王郡王拒捕,殿下無奈之下,只能射殺,王妃臨終前只求殿下照顧小世子母子二人,不料世子的母親接受不了王爺王妃已死的事實,也跟着去了,嗚……”說到後頭,她竟開始拭淚了,“小世子真是可憐,齊王是專情人,卻犯下如此大罪,王妃那般善良,卻也去了,殿下感激王妃,自然是將小世子接回了永陵宮,說是過幾日,小世子的名要入皇室的族譜了。”
顧雲凰有些聽不下去,別開頭道:“感人肺腑,好了,你退下吧。”
這就是她所謂的可以光明正大養孩子?故事編的倒是好聽極了。
齊王專情,王妃善良,婢女忠心,最後獨留可憐的小世子,被她大義收留。
顧雲凰冷冷一哼。
忽然有些期待日後葉茫認這個孩子,想起這個故事的時候是什麼表情。“殿下,小世子的燒好似退了一些了。”好幾個宮婢圍在牀榻前,看着珍華將湯匙裡黑乎乎的藥汁喂到小娃娃的口中,動作小心翼翼,小娃娃倒也很是配合,張口吞了下去。
可還不待衆人高興,他便張口將藥汁又吐了出來,不願意嚥下去,滴溜溜的大眼望了衆婢一會兒,又開始扯開喉嚨哭。
衆婢頓時面面相覷,心疼卻也無奈。
“殿下,小世子不吃藥。”
“每每看着他張嘴了,就是不嚥下去。”
“殿下,還要繼續冷敷額頭麼?”
“殿下……”
瑾玉坐在檀木桌邊,以手撐着頭,聽着身後的婢女說話,只覺得焦頭爛額。
從來沒有照顧過這麼小的娃娃,抱了好幾個時辰,冷毛巾來來回回敷了好幾回,一大羣人餵了好久的藥也喂不下去一口,真是讓人無奈極了。
他安靜的時候,用烏漆漆的眼睛看着你,只覺得很是可愛,不安靜的時候,扯着喉嚨哭上個把時辰,哄也不管用。
原來帶孩子,也並不簡單。
瑾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葉茫這白癡……她先幫着他帶孩子,以後,她有了孩子也得讓他幫着帶上個把月的。
難怪阿音說小娃娃煩人,那麼,是不是無論多高貴多麼有成就的人,這麼點大的時候,也都是這麼折騰人?
但是顧雲凰卻說自己小時候很安靜。
她纔不信。
身後的哇哇亂叫依舊沒有停息,瑾玉翻了個白眼,打算起身,不料餘光瞥見一抹絳紅緩緩而來,她擡眸便見顧雲凰神色淡淡,蓮步輕移到了她跟前,忽的脣角輕勾,“帶孩子好玩麼?我的殿下。”
瑾玉橫他一眼,“你帶帶試試?”
“你認爲有可能麼?”顧雲凰沒有絲毫猶豫地拒絕,“我不喜歡小娃娃,除非,是我自己的。”
“你可以當成自己的。”
“有點難。”顧雲凰輕描淡寫道,“我特地過來,就是看看你帶孩子帶的多麼成功。”
這毫不作掩飾的嘲諷話語,頓時讓瑾玉生出將顧雲凰一把掀翻的衝動。
“你若只是爲了來說風涼話,那麼你可以回去了。”
“這麼急着趕我走,我偏就要呆在這兒看你如何焦頭爛額。”
“你欠揍!”
“我好不容易能下榻了,你捨得揍我?”
“……”
二人在桌邊鬥嘴,身後一羣宮婢圍着小娃娃,無人注意到,一個宮婢經過門口之時,朝裡頭看了一眼,脣角勾起一道冷冽的弧度,而後,極快地走過。
走出幾步,與另一個宮婢擦身而過之時,她倏然抓起對方的手,在那淡金的五指指甲上瞥了一眼,道了一句,“這個顏色不好看。”
而後,邁步離開。
在她身後的宮婢,望着她的身影,有些莫名其妙。
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她的手,但見她十指指甲殷紅如血,比御花園中的鳳仙花還要豔麗。
這個蔻丹的顏色,真是好看,莫非也是葉姑娘那裡的?“你編的故事我已經聽見了。”房中,顧雲凰望着瑾玉的眸光含笑,“阿瑾思想真是奇妙。”
瑾玉低聲一笑,“是否悽美又感人?”
“悽美看不出來。”顧雲凰又開始挑刺,“能聽到哭的基本都是傻瓜。”
“你以爲人人都跟你似的,沒心沒肺?”瑾玉懶得再搭理他,轉過身到了牀榻邊,將還在哭的小娃娃抱了起來,拿過一旁的冷毛巾,繼續敷着。
望着那張小臉因着發熱而微紅,顧雲凰邁步上前,忽的伸手將小娃娃額上的毛巾拿開扔到了一旁,將自己的手掌貼了上去。
瑾玉眼角一跳,“你作甚?”
“你不是要冷敷麼?”顧雲凰道,“我用內力幫你催冷氣,不比毛巾省事多了?”
瑾玉這纔想起,他練的璉血訣能隨時制暖製冷。
“你不是不喜歡小孩子?”瑾玉望着他,眸光含笑。
顧雲凰面無表情,“我是看着你的面子。”
“殿下,景王殿下來了!”二人說話間,一個宮人站在門口道,“說是來看看小世子的。”
此話一出,瑾玉與顧雲凰眼角齊齊一跳。
這個葉茫,定然是來看熱鬧的。
“若是要瞞着,最好讓他少見這個孩子。”瑾玉將脣湊到顧雲凰耳畔,“以防萬一,據說,有個詞叫親子感應,我去轟他,你看孩子。”
親子感應……顧雲凰瞥她一眼,他怎麼從來沒聽過。
然而下一刻瑾玉便起身了,將小娃娃往顧雲凰懷裡一塞。
顧雲凰不伸手接,只淡淡道:“別給我。”
瑾玉咬牙,“接着!”
看着那娃娃亂哭的小娃娃,顧雲凰眉峰微微蹙起,“再哭,再哭丟你去河裡餵魚。”
身後一衆宮婢風中凌亂,從未見過對小孩如此恐嚇的場景,這麼小聽得懂麼?
“你敢,我把你丟河裡你信不信?”瑾玉眸色一沉,眼見他不接,直接鬆了手。
顧雲凰也沒料到她會這般,忙擡手接過,看向瑾玉,卻見她對他得逞般一笑,而後轉身出門去趕葉茫。
顧雲凰額上的筋微微一跳,再看手裡的娃娃,竟然止了哭聲,小臉依舊通紅,一雙烏漆漆的大眼卻望着他的眸,裡頭是最純淨的清澈與明亮。
仿若山中清泉,不摻絲毫雜質。
顧雲凰微微垂下睫羽,將懷中的青花瓷瓶拿了出來,倒出一粒百花清露丸,塞進懷中娃娃的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