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玉垂下了眼眸,並未多說什麼便隨着那兩名侍衛邁出了鐵牢。
“六皇妹,出獄的感覺如何?”耳畔傳來熟悉的溫雅男音,一如既往地令她生厭。
“還不錯。”她輕描淡寫地道回了一句,而後擡眸望了一眼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邊不遠處的東方榮辰,“怎麼皇兄親自過來是要送我回永陵宮麼。”
“這也不是不行。”東方榮辰淡淡一笑,而後走到了她身側,“這幾日的坐牢滋味相比不好受罷?不過幾日,瞧着你倒是瘦了一圈。”
“還好。”她淡淡道,“不過我想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嗯,以後你是沒有機會再進來的了。”意有所指一般,東方榮辰走近了她,“那麼就讓三哥送你回寢宮罷。”
“那便走罷。”只是這般說了一句,她便邁出了步子率先走到了前頭。
瑾玉的態度淡然地令東方榮辰意外,卻只是微一挑眉,望着已經走在了前頭的纖弱身影,亦邁步跟了上去。
衣飾整齊地前去赴死?想起這一點便是覺得有些好笑。
鴆酒——
望月王庭中,鴆酒是由嶺南引進的一種毒酒,毒性極烈而無解,相傳鴆鳥聚毒一身,鴆鳥的羽毛爲毒中之最,用其浸於酒水之間便是鴆酒,不過到了如今,鴆鳥已成了嶺南一帶的傳說,嶺南一帶的祖先所流傳下來的僅剩鴆酒,雖是毒酒卻也難求,人一旦服用便是極爲迅速地死亡,藥石無醫。
東方珩此次對她的處置倒真的出乎了她的意料,可她此刻心中卻沒有將死的恐懼。
東方珩是真的要賜死她?即便是如此,自己的性命絕不會在此終結。
袖中還藏有東方念琴交於她的解藥,而在入獄的那一日她便想到了後招。
凰音來去牢獄中探望她時她已將宮外梨園中的八十一影的事與他說清楚了,若東方珩對她的處罰嚴重,那便離開這個皇宮,離開望月,隨着凰音去雲若的境內。
至於皇后,凰音先前已同她擔保過皇后絕不會出事,她相信他的能力。
離開了關押了她幾日的地牢,這些天來第一次感受到陽光照耀在身上的暖意,心中不禁感嘆着果然還是外面的世界好。
原本有機會越獄的她卻是放棄了,雖然不喜地牢,但更不喜的是揹着逃犯的頭銜,好不容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的時候又要換一個環境。
雲若,這個國家她勢必是要去看看的。
一路走回了永陵宮,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對她側目觀看,或是驚奇或是嘆息或是譏誚的眸光,然而都沒有引起她的興趣。
許是因爲有東方榮辰的陪同,經過的人並不敢將目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遠遠地看到了所熟悉的那座宮殿,黑色匾額上書‘永陵宮’三個燙金大字,她緩緩邁步走進去,一路上依舊有人對她行禮,不同的是他們的面上不再是帶着往日的歡欣與討好笑容,或是訝然或是愁悶,亦沒有任何人上前與她說話,只是見了禮便匆匆走過了。
她是這永陵宮的主子,此刻這些宮人會出現這樣的神情約莫都是認定她會倒黴了罷。
“我的幾個貼身侍婢如何了?”淡淡地朝着身後的人開口,她的步履依舊邁的不緩不慢。
旁人對她不敢靠近倒是正常,但是珍華寶玉她們不似往日那般迎接她,那便是有些說不通了。
“你平日最貼身伺候的那幾人被暫時找了個地安置了,不過你放心,她們沒有事。”東方榮辰淡淡道,“說來六皇妹你待下人也算不錯,尤其還有這麼幾個忠心不二的,且辦事能力都還不錯,不過這對你太忠心了總是會容易出幺蛾子,父皇便只好讓你們隔開,皇兄與你保證她們的安全便是了。”
瑾玉心下冷笑,還不就是擔心自己回寢宮這一趟會與她們幾人商討些什麼,便直接將她們軟禁了,如此一來她身邊便沒有親信了。
“皇兄與父皇倒是設想的周到。”她眸光泛冷,說出來的話卻是不溫不火,“但皇兄你且記住你自己的保證。”
“那是自然,聽說六妹你平日待那幾個丫頭極好,想必也是很會辦事的。”東方榮辰道,“若是以後她們沒有辦法伺候你,皇兄將她們調派去伺候紫雁如何?其他宮妃許是會待她們不好,但紫雁是決計不會的。”
“不用了。”瑾玉漠然道,“不用再讓她們留在宮中伺候人了,給她們些盤纏將她們遣送出宮,讓她們好好生活罷。”
若是真的要逃離望月去雲若,她勢必要帶幾名心腹走的,如此將她們遣送出宮,而後與她們在宮外會合是最好的法子。
“不想六妹宅心仁厚。”東方榮辰輕笑一聲,眼角的餘光忽然瞟到了此刻正站在不遠處一直看着他們這頭的兩個宮婢,朝着那二人招了一下手,“你們過來。”
那二人見被東方榮辰點到了名,均是愣了一愣,而後走上了前,有些侷促地低着頭揉着袖子。
“你們兩個,將六殿下帶去沐浴更衣。”朝着那二人道了一句,而後又轉過頭與瑾玉道,“六妹且去將自己好好打理一番吧,皇兄在這兒等你就是了。”
瑾玉聞言沒有接話,只是邁出了步子,朝着自己房間的方向而去。氳蘊的熱氣瀰漫着一室雲煙。
褪去了身上的衣衫,望着那如霧氣縈繞一般的浴桶,瑾玉邁步跨了進去。
置身於浴桶之中,她烏黑如墨的發散在肩後,有幾縷從中分出垂落到胸前,她掬起一捧水,輕柔而緩慢地清洗着。
“殿下,衣裳來了。”有宮女嬌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瑾玉淡淡道:“進。”
話音落下,房門被人從外頭打開,被東方榮辰指名的兩個宮女踏了進來,反手將門關了上,而後到了浴桶邊上,其中一人手上還提着盛有杜鵑花瓣的籃子,她將手伸入籃子裡,捻起花瓣灑落在浴桶中。
此刻身處一片溫暖之中,加之鼻尖還有淡淡的花香縈繞,瑾玉將背靠在了身後的浴桶邊緣上,有些愜意地閉上了眸子。
她不習慣有人服侍着沐浴,因此那兩名宮婢只是站在一旁等着吩咐,眼見浴桶中的人披散的烏黑髮絲如浸了水的絲綢,水珠兒從如脂的肌膚上滑落,襯得她的肌膚溫潤而瑩澤,如同漢白玉雕成的巧奪天工的藝術品,她長睫捲翹,精緻的側臉在熱氣的蒸騰下如桃李般嬌豔。
此刻繞是有再多的訝然,她們也不得不相信這六殿下確確實實是個女子。
這般的絕麗容顏,平日裡怎麼就看不出來她是女子呢。
瑾玉正閉目養神,忽聽耳畔傳來了女子啜泣的聲音,不禁微一挑眉,轉了個頭便看見那兩名小宮女抽着鼻子嗚咽。
“這是怎麼了?”瑾玉道,“好好的爲何哭呢。”
“我們,捨不得殿下。”其中的一人抹着眼淚道,“殿下,陛下真的要賜死你麼,那,若是你以後不在了,永陵宮的主子會變成誰呢?”
“有六殿下在的永陵宮纔是我們願意呆着的永陵宮。”另一人也附和道,“奴婢不想去伺候其他的主子。”
服侍瑾玉時間長了,乍一聽到她將被賜死的消息,她們便心裡發酸,竟當着瑾玉的面哭了起來。
“你們不必因着這個事情傷感。”瑾玉搖了搖頭,原來除了珍華寶玉她們,還有其他人會因爲自己的離開而介懷。
“有我在的時候,我不會讓其他的人欺負我宮裡的人。”瑾玉平靜地道,“但我日後不在了,你們便學着自己保護自己,記住,宮裡是弱肉強食的地方,良禽擇佳木而棲,離開了永陵宮,你們也可以生存。”
二人聽了,抽搭着點了點頭。
瑾玉臉上綻開淡淡的笑意,隨即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人手中的托盤之上,那上面放置的正是一套淺杏色的宮裝,只看了一眼,瑾玉便道:“不要這件,去將我衣櫃裡頭木箱子裡的那件拿來。”
那宮女點了點頭,將手中的衣服擱在了一邊,走到了房間內的衣櫃裡,伸手打了開,裡面全是男子的錦衣華服,而衣櫃最角落裡,的確安置着一個箱子。
她將那箱子打了開,擱置在裡頭的赫然是一件黑色裙衫。
將那件衣衫拿了出來,她走回了瑾玉的身旁,以手提着衣領將它完全展開,看了一眼之後不禁讚歎道:“殿下,這件衣服還真是好看呢。”
袖子的設計是黑色的廣袖,衣衫的領口處與裙角繡着也是展翅的黑蝶,那一針一線縫上去做工細緻的黑蝶顏色比其他地方的布料更加暗沉一些,一隻只均能看得十分清晰,腰帶處的顏色與那繡着的蝴蝶亦是同色系。
“當然,要知道櫃子裡那麼多衣裳,可就這一件女裝。”瑾玉道,“更衣。”
這衣服是當初在雅芳閣時凰音贈的,那時他扮作女子身上穿的與她是同款的黑色曳地長裙,她還開玩笑般的說自己與她看起來像一對姐妹花。
到如今她依稀記得他穿這件衣裳時的模樣。
“殿下,第一次見你穿女裝,真比平時好看多了。”待瑾玉將那件衣衫換上了之後,那兩名宮婢眸光驚豔,隨即又響起她接下來回去做什麼,不禁又有些失落。
瑾玉笑着打趣,“你們的意思是你們殿下平時就不好看了?”
“不是不是。”那二人一聽她這話頭搖的如撥浪鼓一般,“平時的殿下……是很俊俏的,但是現在的殿下,卻是極美的。”
瑾玉聞言,低笑了一聲,而後轉過身道:“走罷。”
打開了房門邁了出去,遠遠地便看見了還在原地等候她的東方榮辰,瑾玉一步一步緩緩邁了過去,直到離他極近的時候,像是察覺到了有人的到來,東方榮辰緩緩擡起了眸子。
但這麼一個擡眼,饒是他也愣了一愣。
黑色廣袖曳地長裙將她窈窕而高挑的身影極好的襯了出來,深沉的黑更襯得她的肌膚白皙如雪,一頭如墨的髮絲隨意的綰起了一部分,那平日裡戴着的玉冠已被換成了一隻泛着瑩潤色澤的玉簪,剩餘的發分出了兩縷垂蕩在她的胸前,順帶也遮住了部分頸部的晶瑩肌膚。
纖長的眉毛之下,桃花美目裡頭一片淡漠,仿若攜了暗夜裡沉靜的清冷,精緻的鼻樑之下,如櫻花般的脣抿着。
“怎麼,三皇兄不認得我了?”見東方榮辰有些怔然地望着自己,她微一挑眉道。
瑾玉的話語讓東方榮辰從怔愣之中回過神,將視線從她的身上收了回來,沉寂了片刻,才笑道:“確實是有點,畢竟看了你穿了十幾年的男裝了。”
心中不得不承認瑾玉是所有兄弟姐妹裡生的最好看的,饒是他方纔都不免驚豔。
“走罷。”淡淡地道了一句,瑾玉緩緩邁起了步子,東方榮辰見此亦跟上了他的腳步。
不知爲何,到了這一步,他卻覺得事情的發展有些出乎意料,這主要來源於瑾玉的態度。
她未免太過鎮定,太過從容,彷彿不是去赴死,而只是當做了去踏青。
眸光微微閃了閃,這一路上她與瑾玉不再有所交談。
去御陽宮的路上依舊是接受着衆人眼神的洗禮,訝然之餘便是驚豔,那一襲黑色裙衫的女子當真是六殿下。
與東方榮辰一般,衆人望着她淡然的模樣又是驚奇又是不解,爲何前往赴死的人會是這樣一副表情,一點驚懼之意似乎也無,但不少人卻心中唏噓,爲何陛下平日那麼縱寵六殿下,也捨得將她賜死,帝王心果真難測。
待走到了御陽宮前,瑾玉只一個擡眸便看見了前方首座之上的東方珩,而他身側的便是抿着脣一臉陰沉的蕭皇后,彷彿察覺到了她的注視,蕭皇后低垂的眸子擡了起來,見着了她的衣着先是微微一愣,而後面上是毫不掩飾的擔憂。
瑾玉朝她安撫般地笑了笑,同一時,袖中東方念琴給予她的藥丸滑落而出到了指尖之上。
她相信要不了多久凰音便會帶着她的人前來,若鴆酒呈上來之前他還未到來,那她便只能信東方念琴一回了。
“第一次見玉兒這樣的打扮,相比皇后你也是很驚訝的。”大殿之上,東方珩朝身邊的女子淡淡道,“要論容貌、膽識,朕相信沒有哪位皇子或是公主及的上她,論智謀,也許連辰兒也是不及她的。”
“那你還有什麼地方不滿意的。”蕭皇后聽着他的話,朝他低吼出聲,“那你爲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她?”
“和那個孽種有關係的,朕就不會心慈手軟。”東方珩淡淡道,“能不能放過玉兒,端看他出不出現了。”
蕭皇后咬着牙,“他若是不出現本宮也會弄死他。”
“皇后,原來現在你竟是跟朕有着同樣的想法了,真是難得可貴。”東方珩淡淡地一笑,而後忽然伸手將她鳳冠之上一支未插好的金釵往裡稍稍一按,讓她的頭飾看上去更爲整齊一些。
如此的動作讓蕭皇后微微一愣,東方珩這般溫柔體貼的時候可謂少有,若是換成了以前她定會欣喜,但是偏偏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氛圍。
她眸光微微黯然,下一刻東方珩的聲線在耳畔響起,卻驟然如同晴天霹靂——
“玉兒與凰音都十分狡黠,朕擔心事情會有變故,除了鴆酒之外,朕還另有準備,大殿前方的那些梨花樹你可是看見了?上面隱匿的都是宮中最厲害的弓箭手,一旦有異變,他們便數箭齊發,而朕與他們的聯絡暗號,便是你頭上這支金釵。”
蕭皇后聽着耳際的話語,如同石化一般。
東方珩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皇后你也莫要想着耍什麼花招,方纔朕的動作已經是發出了暗示。如今那些弓箭手已做好準備了,你需要做的便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這兒。”
“東方珩……”不知是無力還是失望到了極點,蕭皇后竟也不再厲聲罵他,只自嘲地笑道,“以前怎麼從未發現你這般冷血,如今看來你的心當真是被狗吃了,你根本就無心。”
東方珩聽着她的話,面上依舊沒有任何的表情,只望着那前方站立的瑾玉,淡淡道:“賜酒。”
瑾玉眸子一眯,用餘光微微瞥了一一下四周,此刻除了沉寂還是沉寂,當真是嚴肅到了極點的氛圍,從而她也更能將周圍的動靜聽在耳中。
輕風攜着落葉的聲音,期間還有衣抉被風微微帶着拂動的聲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瑾玉微微皺眉,事情似乎有變故,寶馬那一羣人還未到,她恐怕是等不及他們來了。
將那粒解藥捏在指尖,她輕咳了一聲,而後作勢要以手捂口,哪知,電光火石之間不知有什麼物體飛掠而來,將她指尖的那一粒藥丸迅速打落——
瑾玉募然一驚,什麼人?
這個人身後極好,她明明聽到了聲響,卻都來不及反應,而就在下一刻,耳中傳入了一道低沉而帶着笑意的男音,似是來自於悠遠的地方,“小玉,那顆東西你要是吃了那纔是真真正正的麻煩,你莫要有所動作。”
瑾玉微怔,這聲音……有些熟悉。
擡眸望了一下四周的人,她發現其他人均是沒有一點反應,莫不是那個人說話只有她才聽得見?
而就在這一會兒,東方珩的隨侍太監已然將鴆酒呈了上來,到了瑾玉跟前,微微垂首,“六殿下,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