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若水不想去西院,東院已經不是她的地方,她只能走進橫刀閣。杜恪辰在書房奮筆疾書,聽到她進來的聲音,也不擡頭,透窗而過的日光灑在他緊繃的下頜處,線條如刀刻般凌厲深邃。
她默默地退出去。
“側妃,您先回去歇息吧。”在門外候着的王贊走到光亮中,“王爺他……”
錢若水擡手阻止他,“你不用替他辯解,我什麼都不想聽。對了,夏菊和銀翹還在牧場,你派人過去把她們接來,她們要是想回來便回來,不想回來的話,就送到春風閣去,霍二掌櫃會處理的。”
王贊蹙眉,“側妃這是何意?”
“過年了,她們又長了一步,也該是時候嫁人了,不能讓她們跟着我在王府裡耗一輩子。”錢若水疲倦地勾了勾脣,“她們原本可以在京城找個好人家的,可是被到了這苦寒之地。我聽聞軍中還有將士沒娶親的,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就讓她們留在軍中也好。夏菊還有個弟弟在錢府,銀翹有個姐姐在春風閣,都是父母雙亡,不算什麼好人家,卻是良民,不用擔心會有麻煩。”
她交代得極仔細,王贊一瞬間有一種她隨時要離開的不詳之感,可王爺怎麼可能讓她離開。他甩甩頭,旋即把這荒唐的想法拋之腦後。
習慣在黑夜中安寢,突然在陽光滿溢的清早躺在榻上,竟找不到入睡的感覺。她翻來覆去,沒有睡意,索性光着腳下地,倏地想起鋪在地上的毛氈似乎被拿到了軍營,神情懨懨,抱了膝坐在地上,還好暖爐燒得足夠旺,她纔沒有被凍僵。
杜恪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她席地而坐,背靠着榻沿,鴉發低垂,頭枕着膝蓋。陽光耀眼,被她的披落的黑髮擋去大半,也掩出了她張揚的鋒芒。此時的她,睡得像個無害的孩子,沒有張牙舞爪的攻擊,也不會有咄咄逼人的質疑。
他走上前,動作輕柔地將她抱起放在榻上,蓋好被子,最後把帳幔落下,擋去灼眼的陽光,讓她能安然入睡。
他在榻邊站了許久,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俯身在她脣瓣印下一吻,不捨地摩挲她的臉頰。
杜恪辰在轉身的同時,錢若水的眼睛驟然睜開,一言不聲地看着他打開門,陽光鋪進屋內,光亮一片。隨着他的離開,門被輕輕地關上,光線被盡數掩去。
她翻了個身,在紛繁的思緒中沉沉地睡去。
“簡颯住哪個客棧?”杜恪辰出了橫刀閣,喚來王贊。
王贊正吩咐侍衛去牧場接回夏菊和銀翹,“末將帶路。”
簡颯回到客棧,剛剛換下官袍,略微洗漱過後,杜恪辰便來了。杜恪辰身上還是他離開王府時穿的皮弁,只在外面加了一件大氅,眸底的倦色一覽無遺。
簡颯慌忙見禮,“參見王爺。”
“起來吧。”杜恪辰把大氅脫下,展臂扔給王贊,“到外面候着,本王有事與簡大人商議,任何人不得進來。”
如此鄭重其事,簡颯也揮退簡佳,親自沏了一壺茶。
“本王也不跟你兜圈子,開門見山。”杜恪辰掏出一紙信函,“這是鴛兒的供詞。裴氏的死是楚瑜和她聯手做下的,然後依計嫁禍給佛兒,與其他人沒有關係。”
簡颯在那張畫了押的供詞上匆匆一閱,幾乎是毫無破綻。鴛兒供述了她在陪伴裴氏到涼州後所受的冷遇,自覺此生再無出頭之日,再加上她年紀漸漸大了,也該找個男人成家,可裴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誰也漠不關心,鴛兒對她甚感失望。在楚瑜的挑唆下,才生出殺人之心,爲了逃出昇天。楚瑜答應在事情解決之後,讓她回到京城繼續新的生活,而她只要把這件事嫁禍給錢若水,讓她再無翻身之日,就算是事情圓滿完成。鴛兒本就死咬錢若水不放,可萬萬沒想到,楚瑜會自殺身亡,她的希望自此落空。她背主求榮,而同謀者又畏罪自殺,更是認下了殺人之罪,雖然沒有把她供出來,但她的後路已經被斷了,她深受良心的譴責,夜夜難寐,最終對密謀毒殺裴氏一案供認不諱。
“這就是真相?”簡颯卻是不信的,若是如此簡單,杜恪辰爲何之前要讓錢若水頂了這個罪名,把她驅逐出府,如今又推出一個侍婢。難道說這個侍婢比錢若水還要重要?
杜恪辰答得乾脆,“不是。”
簡颯糊塗了,既然不是,他還是如此大膽地承認,真是讓他猜不透。
“不過,本王相信這是一個讓欽差大人滿意的結論。”杜恪辰也不怕和簡颯說實話,“還是你要眼睜睜地看着佛兒伏法?”
“佛兒是無辜的。”簡颯相信她不會殺人。不,應該說她不會用這樣的方式殺人。
“我們都相信她是無辜的,可以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她的時候,本王只能把她逐出王府,先保她生命無虞,再暗中查訪。送到京城的奏摺,也是爲了安撫府中的人心,讓人以爲佛兒的失勢是鐵板定釘的事實。這也是無奈之舉,可也是爲了保護佛兒。沒想到,欽差大人來了,還是和佛兒頗有淵源之人。”杜恪辰抿了一口茶,潤了潤脣,“實不相瞞,佛兒是本王最想保護的人。”
簡颯沒想到杜恪辰會如此直白地承認,從他走進客棧的那一刻起,說的每一句話都出乎他的意外。他沒有刻意的試探,直接而又坦誠,讓身處於爾虞我詐的朝堂之中的簡颯,有些措手不及。
他的磊落大方,倒顯得他的小人之心。
杜恪辰已遠離帝京朝堂五年,可關於他的傳說每天都會在茶樓酒肆中被人們傳誦,經久不衰。他英勇善戰,他愛民如子,他爲了天下蒼生,毅然放棄王位,止戰戍邊。他纔是應該立於朝堂之上被萬世稱頌的聖賢之君,他纔是德才兼備文武全才的天下之主。
求學時,他也曾嚮往追隨厲王的麾下,爲大魏開疆拓土,統一天下,立下汗馬功勞。可先帝駕崩後,厲王遠離朝堂,今上領政,他只能汲汲營營地往上爬,周旋於各派之間。他平生所學,已然拋之腦後。他所要的,只是位居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頂端,讓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人,匍匐在他的腳下,看着他榮耀萬丈,一呼百應。
如今,見到傳說中的戰神厲王,他心中的景仰之情早已在機關算盡中化爲灰燼,可仍然被他磊落的風骨所折服。倘若不是站在對立面,他仍然會爲杜恪辰效犬馬之勞,爲了天下蒼生,爲了萬里山河。
“相信簡大人也和本王一樣,不希望佛兒有事。”
簡颯謹慎作答:“微臣奉旨辦差,定然是秉公辦理。”
“這便是你我的共識,簡大人以爲如何?”
他這是想承認,他對錢若水的感情?
“倘若王爺說的是爲了佛兒,微臣與本王同心。但是,微臣還是希望能知道事實的全部,而不是拿着這紙假的供詞回京,被今上問得啞口無言,而不知如何應對。”簡而言之,他就是想知道事實的全部真相。
杜恪辰目光沉靜如水,啞然一笑,擡手讓簡颯落座,“不瞞簡大人,這實在是本王的過錯,對內宅和部下的管教不嚴,以致於他們聯手做出這等齷齪之事。大人也知道,裴氏的身後是汝南侯府,太妃出身簪纓世家,而佛兒又是錢大人的寶貝嫡女,錢氏四世三公,不可謂不顯赫,而王妃所代表的又是我大魏未來的寒門士族,如此盤根錯節的關係,不管是治了誰的罪,都會讓今上難以招架。所以,不妨找一個替罪之人,保全朝堂的安穩,纔是本王與今上最大的共識。”
“王爺的意思是想盡快平息此事?”
“本王以爲這也是簡大人想要的。”杜恪辰帶笑的脣角漸漸沉了下去,“但是,簡大人,本王要告訴你,你想帶走她的話,本王絕不允許。本王也知道,厲王府中齷齪不斷,讓簡大人看了笑話,可本王的女人,本王還是能護得住的,不勞簡大人費心了。”
“既然王爺喜歡佛兒,在她受了委屈之時,爲何還要一力維護王妃?王妃的所作所爲,足以讓王爺廢棄重立。”
杜恪辰搖頭,“本王身在涼州,有很多事情無法兼顧。比如,本王若是因佛兒廢了蕭氏,於朝堂之上於京城之中,以蕭朗元所代表的寒門士族,必定與錢忠英所率的舊臣之派分庭抗禮,如此一來,錢氏力單,寒門必與汝南侯府聯手,被今上所倚重。錢家衰微,最難過的必是佛兒。本王又何必逞一時之氣,連累錢家,使佛兒自責。”
簡颯難以抑制胸中激盪,可他又不願意承認在杜恪辰的坦誠面前,他已然落於下風,“王爺不準備告知微臣,殺害裴氏的兇手究竟是誰嗎?”
“大人想知道,本王也不想瞞你。”杜恪辰放低聲音,“其實是本王最好的兄弟。”
簡颯聽後大驚,“管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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