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腳步微滯,不得不說,華清酌出現的太巧,巧的令人生疑,可不管怎樣,他確實救了長安,這樣想着,她也就釋然,輕輕回握住他的手,低聲道,“巧合也好,別有用心也罷,他救了人,卻是事實。”
蕭晗察覺到她的小動作,不知怎麼的心裡就有些歡喜,他將她小心拉着,臨上馬車之際,不禁在她耳邊輕聲嘀咕,“若不是你想他活,我還真不想救。”
尺素一怔,忽地笑了起來,這人說這番話時模樣極是認真,雖然不免有邀功之嫌,可她卻知道他所說的都是事實,從一開始她便看出,蕭晗並不想救人。
馬車一路朝着城西駛去,尺素掀開車簾,看着漸漸倒退的商鋪和人影,不禁奇道,“解藥在醫廬嗎?”
蕭晗靠在馬車壁上閉目養神,聞言長長的睫羽顫了顫,笑着搖頭,“不,還要往西。”
再往西就沒了什麼人家,除了一家香火併不旺盛的寺廟便是連山都看不見一座。
她眉心跳了跳,不由問道,“我們此去,可是到的普照寺?”
他卻只笑着不說話,眼角有幾縷笑紋蔓延,脣角勾起的弧度彎的似月,煞是好看。
馬車悠悠駛了有半個時辰,所停之處果真是城西的普照寺。
尺素下馬車時,看着那彷彿高聳入雲階的臺階,神情有些恍惚,她生在棲梧長在棲梧,棲梧很多地方都去過,只是偏偏這普照寺沒有來過,聽說這寺院極是邪門,在寺中定情的情侶都不得善果,不是一人生老一人病死,便是一人負心一人癡情。她還曾聽聞,百年前某個朝代,曾有位王妃被人拋棄,跪着上這石階,只願三生石旁奈何橋邊再不與那負心人相見,卻在第十三個臺階處,吐血而死。
想到這裡,她不禁打了個哆嗦,就連山林間吹過的風,都讓她隱隱生出寒意來。
肩上驀地一重,她驚呼出聲,猛然回身,見是蕭晗才鬆了口氣,嗔道,“你嚇死我了。”
蕭晗皺了皺眉,有些不解,“這有什麼好怕的。”他笑了下,回頭看向那長長的石階,“聽說這普照寺有九九八十一個臺階,也不知是真是假。”
尺素不由皺了眉,“你沒來過?”
他卻不再說話,自然而然的拉過她的手,就往上走,邊走邊慢悠悠說道,“我雖然沒來過,卻知道這寺裡有一樣東西,可以解百毒。”他說着,忽然側過頭看她,輕輕笑了下,“都說這臺階不多不少,剛剛九九八十一個,你要不要數一數?”
尺素被他笑的一怔,只覺得陽光透過山林灑下來,碎碎的落於他的眼中,就像是深海中映照的點點星光,勾着人心不斷深陷,她想說這數臺階本是無聊之人才做的事,然後看着他眼裡映出的自己,看着這人嘴角含着的笑意,她情不自禁的應道,“好!”
這話一出口,不覺臉上一熱,她尷尬的咳了聲,往回數了幾個臺階,隨着他走動,又一個接着一個慢慢數來。
蕭晗不再說話來擾她心神,兩個人手牽着手,慢慢走於這臺階,從下往上望去,像極了九重天上在雲階漫步的仙人。
深山古寺,靜的安謐,尺素仔細數着數,卻又不由自主的側頭去看身邊的人。
只覺得這一刻,紅塵俗世離自己太遠,那古書中所說的執子之手與子老,離自己這般近。
這一路太過漫長,像是永遠也走不完,然而只要是路,終歸是有盡頭。
當兩人站於最後一階之上,面向宏偉古剎之時,蕭晗笑着問她,“如何,可是九九八十一個臺階?”
她的臉微微一紅,方纔只顧着看他和想心事,早忘了自己數了多少個,她輕輕咳了聲,鬆開手朝前走了幾步,回頭笑道,“八十一個臺階不過是傳言而已。”
“是嗎?”蕭晗跟着一笑,也不去深究她到底數了多少,只是慢悠悠的跟了上去。
這深山古寺已經荒廢許久,香客都來的極少。
正殿裡的佛像連金漆都斑駁的不成樣,露出裡頭難看的黑色。擺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落滿了塵灰和燭油,若不是靠牆求籤處還趴着個老和尚,尺素幾乎要懷疑這寺廟沒有人煙很久了。
“我們要找的解藥在哪?”尺素看了眼似在睡夢中的老和尚一眼,小聲問他。
我們……
蕭晗聞言低頭一笑,緩步朝老和尚走去,他慢條斯理的從袖中掏出一支骨簪,輕輕敲了敲桌子。
篤篤篤的聲音並不響,卻不知爲何在正殿裡發出些清脆的骨鳴聲,老和尚立刻被驚醒過來,愣愣的看着眼前容貌俊美的男子,他怔了怔,隨即視線停留在他手中的骨簪上,目光不由一亮,雙手合什,沉聲道,“蕭施主有禮。”
蕭晗並不驚訝,他俯身下來,笑着說道,“聽聞貴寺植有七七草,蕭某想借其根莖一用,不知可否?”
老和尚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來回回看着,忽地笑了起來,露出有些黃濁的牙,“借七七草並不是不可,但來普照寺,怎麼也得留下點東西。”他說着,朝着佛龕前的籤筒一指,“請兩位各求一支籤,聽小僧解完籤再借草也不遲。”
蕭晗皺了皺眉,看了尺素一眼,轉身走向佛龕,那蒲團看來骯髒的很,他素有潔癖,只看了眼就轉身站到了龕前,也不跪下,就搖起了籤筒,竹籤在籤筒裡被搖着,發出嘩啦啦的響動,不出片刻,只聽‘啪’的一聲,一支竹籤已然落地。
他俯身撿起,將那支籤輕輕一擲,那竹籤便斜斜飛着,沒入老和尚面前的桌中。
隨手將籤筒遞於尺素,蕭晗一步步走向老和尚。
“蕭施主求的並不誠心。”老和尚的瞳孔裡映出尺素虔誠的跪於蒲團之上,他微微笑着,看向蕭晗。
蕭晗並不信鬼神之說,當初能將求得的福澤分給尺素,今日便同樣是那樣的想法,聞言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他伸手指了指那竹籤,笑道,“還請大師解籤。”
老和尚微一頷首,起身走向身後的籤架,按着竹籤上的數字挑了籤文下來,他只看了一眼,便笑道,“好籤,好籤。”
卻是一支大吉籤。
籤文上所言他爲白鶴沖天之象,凡事先憂後吉之大吉籤。蕭晗隨手接過,只粗粗看了眼,便輕哼了聲,他自出生到現在,一直順風順水。父母疼寵,師友護佑,就算曾經因爲溫茗中了毒也因爲尺素慢慢解了。小時還有個瘋瘋癲癲的大和尚對着他倒身便拜,稱他是天命所歸之人。
真是笑話,他不屑的輕笑了聲,手上微一用力,這薄薄籤紙瞬間變成粉末。
這些鬼神亂力的東西,即便說的全是好的,他也不信。
尺素站在不遠處將兩人的話聽在耳中,不禁又想起當初在西山寺的那兩支籤,她癡癡看着蕭晗,心裡也說不上是喜還是憂。
將籤文放在桌上,老和尚示意兩人跟自己走。
跟着老和尚七彎八拐,兩人走了片刻工夫,就在一個小偏殿停了下來。
看這屋子,以前應該是供奉着什麼菩薩的殿堂,老和尚在殿前停下,朗聲道,“師弟,杜師弟可在?”
有一人從裡面緩緩步出,他看來年近中年,身體欣長,身穿灰褐色僧衣,黑髮被一絲不苟的束起,看裝扮像是佛門俗家弟子,這人相貌俊美卻又帶着股沉佞之氣,“師兄。”他朝着老和尚躬身,“師兄找謙何事?”
“杜師弟,這二人爲了七七草而來。”老和尚一指蕭晗和尺素,笑道,“要麻煩師弟替他們取一些來了。”
姓杜名謙的佛門俗家弟子聞言擡頭看來,他的目光在蕭晗面上一劃而過,看了尺素一眼,旋即似想到了什麼,猛地轉回臉,盯住了蕭晗,冷聲道,“這位施主,好生面善。”
蕭晗一愣,微抿了嘴看他,神情陰鶩。
杜謙似笑非笑地踏前一步,五指攀上他的肩頭,一點點捏緊,“施主可是姓蕭?”他說着,又不陰不陽的哼了聲,一雙眼靜靜看住他,“也不知令尊令堂近來可好,當初棲梧一別十數年,杜謙甚是想念啊。”
蕭晗偏頭一笑,朗聲道,“家父家母一切安好,多謝杜丞相關心。”
尺素遲疑地看了兩人一眼,先前聽老和尚稱呼這人爲杜師弟,又聽他自稱謙,便有些懷疑,此刻聽蕭晗說來,想來真是先帝時那個爲人陰沉、睚眥必報的丞相杜謙。
聽說這人冷酷無情,靠着妻子一族的鮮血踏上高位,聽說這人趨炎附勢但最終擇良木而棲,爲念帝效力。後念帝遇襲被奸人炸的屍骨無存,蕭莫桑被廢太子,還是孩子的寧帝被扶上皇位,杜謙信守承諾護着幼小的寧帝。只是等寧帝親政,杜謙便向寧帝表明了歸意,寧帝準他告老還鄉,那時杜謙帶着杜家衆人回鄉,寧帝親自送了十里路。
誰知,這傳聞中該在家頤養天年的前丞相,如今卻帶髮修行,窩在棲梧的一個破廟裡。
杜謙倒不知尺素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只是看着蕭晗,目光中帶着不爲人知的探究和複雜,“據我所知,令尊令堂離世索居,終日遊走山林間爲你尋藥。那麼你呢,身爲他們的兒子,你爲何會隻身入棲梧?”
“這大好紅塵,我高興來就來,厭煩了便走,哪需要什麼理由?”蕭晗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噗嗤笑出聲來,他鳳目略彎,接着道,“倒是杜丞相,如何肯屈居在這普照寺。”
他說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上的僧袍,湊過去輕聲說道,“是因爲難逃心魔才躲入這寺廟帶髮修行以求心安嗎,恩?”
杜謙臉色微微一變,目光陰鶩地看他一眼。
蕭晗微笑着回視,眉梢輕挑,隱隱帶着挑釁之意。
老和尚看不得他們爭鋒相對,打着哈哈去拽杜謙的袖子,“師弟師弟,去弄兩株七七草。”
杜謙應一聲好,轉身走入內殿。
“天命之人無心帝位,有心之人無命稱皇,端宥皇朝蕭家的百年基業啊……”他邊搖着頭往裡走,僧衣落拓,背影沉鬱,一瞬間便融入了暗色中。
杜謙的話聽來太過詭秘,尺素怔怔立於原地,待山風拂過,她回過神來已經一手的汗。惴惴不安的走出偏殿,蕭晗和老和尚已不見了人影。
尺素匆匆趕到正殿,卻見蕭晗靠在牆上,略顯慵懶。
“完事了?”蕭晗的目光往她手上一掃,直了直腰,他說罷又看了眼她手裡的七七草,吃吃笑道,“若是完事了,我們就走吧,華清酌可還等着我們去救命。”
她心中知道那好歹是一條人命,忙小心捧着救命的藥草朝前走。
下山雖然沒有上山那麼累,卻要更驚險。等兩人小心翼翼下了普照寺,趕回天香樓時,天幕已被濃墨遮染。
長安左等右等兩人,想出去門口等着,又怕華清酌這裡出了差池,正焦躁不安時,聽到樓梯傳來腳步聲,他立刻站起身,一臉驚
喜的衝了過去,“你們可回來了。”
踩上最後一階樓梯的尺素朝他安撫一笑,要他安心,順手將七七草交給了蕭晗。
蕭晗問長安要了個白瓷茶盅,將七七草的葉齊齊掐掉,只剩下根。他將這些根用茶蓋輕輕碾壓着,直至有墨綠色的汁液碾出才作罷,他揀了根出來,又依次加了些隨手帶的藥粉,等混合均勻後,才遞給長安。
“去,喂他喝下。”他朝華清酌看了一眼,示意長安去喂藥。
長安慌忙接過,又衝他連連道謝,一路小心的端着藥跑去了牀邊,扶華清酌起身喝藥時更是仔細,“華大哥,吃藥了。”
他小心地扳開他的嘴,將那墨綠色的液體一點點喂入華清酌口中,一邊喂着一邊擦去淌在他嘴巴的藥汁,完全忘了屋裡另外兩個的存在。
蕭晗看着殷勤的長安,脣角不由浮起一個冷笑來,一條命換來的東西,果真是大過天。
正出神着,不料尺素伸手拉了拉他袖子,他看她一眼,臉色變的柔和,咧開嘴笑着,“不用謝我,本公子醫術高超,救他小命輕而易舉。”
他說這話時,被浮雲遮了的月亮剛巧露出一個角來,銀輝灑落,盡數融入他眸中。
尺素飛快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着,像是想到了什麼,她皺了皺眉,低聲道,“剛纔杜大人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他說……”她頓了頓,清越的聲音在夜色中緩緩淌了開來,“天命之人無心帝位,有心之人無命稱皇。”
她敏銳地察覺蕭晗的眸色深了深,不由笑着湊過去問他,口氣完全是輕鬆而又挪揄的,“蕭晗,你可知道這其中的奧秘。”
蕭晗懶懶的將她的腦袋往邊上一撥,朝天翻了個白眼,“我怎麼會知道。”
他說着就考慮起來,晚上是在這裡住下呢還是回醫廬,說起來,原本還打算給她治背上的傷來着,只可惜,這一遇到華清酌,連傷都不顧了。
“公子,公子,華大哥他醒了。”蕭晗正腹誹呢,不防風長安高興的探出個腦袋,衝他大呼小叫,“快來看看,快來,華大哥他醒了。”
真是……蕭晗搖搖頭,足尖輕踏,人已經似蝶般翩翩上樓。
尺素本也想照樣上樓,但顧及到背上的傷,只好規規矩矩扶着扶欄上樓。
華清酌已經醒來,虧蕭晗的法子管用,他現在的臉色比之前要好看很多,就是臉色有些蒼白,毫無血色,他原本正與蕭晗說着什麼,還伸手解開了身上的衣衫,露出肩上的傷口,眼角餘光瞥見尺素時,不禁一愣,慌忙掩住了自己的衣衫,“怎麼還會有女子在?”
那慌張焦急的模樣,好像他是那個被佔了便宜的良家婦男。
尺素低低咳了聲,有些尷尬。
沒過多久,華清酌的藥性一來,他就沉沉睡去。
長安小心地幫他蓋好被子,對着蕭晗千恩萬謝,眼見天色已晚,就帶着兩人去了樓下的客房。
“後院沒了多餘的房間,要委屈兩位住一個房間了。”長安端正的臉上有些尷尬,爲他們鋪好了牀又匆匆上樓去照顧華清酌。
尺素纔要他多給一個房間,他已經去的人影都沒了。
蕭晗懶懶側靠在牀上,似笑非笑,“你這個便宜弟弟可真是賢惠。”
“賢惠是形容女子的。”尺素笑着糾正,她說着捱過去,拿了一條被子就要重打個地鋪。
蕭晗伸手攔住她,臉上笑容一絲絲褪去,“你這是做什麼?”
“我去下面睡。”她掙了掙,卻沒能掙開,不由淺淺笑着解釋,“男女有別。”
眼中溫和盡數褪卻,他慢悠悠將她掃了幾眼,驀地伸腳甩了腳上錦靴,足尖一勾,勾着她的腰往牀上一絆。
尺素一聲驚呼,後背已撞上軟軟的褥子,旋即身上一個溫熱的軀體覆了上來,她慌亂的眨眨眼,眼神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他雙手撐在她肩膀處,噴出的鼻息一下又一下的往身體裡鑽,無孔不入。
“我……”她舔了舔嘴脣,纔想說話,那人卻忽地一笑,烏沉沉的眼珠子裡似是融了漫天的星光,“再說了,咱倆什麼關係,你在我面前這麼着緊別的男人,是不是想讓我……”他說着歪了歪頭,“吃醋?”
“什麼?”尺素一呆,不知他如何想到這上面去了,不由愣愣的張大嘴看他。
他卻以爲自己說對了,不由笑彎了雙眼,俯低身子輕輕啄了口她的嘴角,柔聲道,“你放心,雖然你長的沒我好看,可我決計不會嫌棄你的,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會負責,所以華清酌之類的,他們是死是活都你都不要管。”說罷趁着她呆怔,手穿過她的頸子,將頭輕輕靠在她的額前。
空閒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她的側頸,笑的一臉放鬆。
尺素哭笑不得,這吃醋的人是誰還不一定呢,想到這裡她不禁臉色一紅,只覺得胸口的那個東西一下下跳着,快要從喉嚨口跳出來,跳到這個人的跟前,赤裸裸地訴說着喜歡。
晚上自然是兩人同牀共枕。
蕭晗相當規矩,幫她換好藥後,便趕她去了裡面讓她趴着睡,尺素毫無睡意,便趴着看他的側臉,她心裡有很多疑惑想要問出口,卻不知該從哪裡說起。
他卻伸出手將她懶腰一抱,似是舒服的喟嘆了聲,閉着眼在枕頭上動了動腦袋,小聲說道,“尺素,你那個弟弟,奇怪的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