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其實並沒有跑遠,她只是尋了個自認爲最隱蔽的角落,抱着雙膝蹲坐着,全身止不住的打着冷戰。一絲絲冷從心底冒了出來,耳邊無數個聲音在笑,她分不清辨不明,只能拼命的捂住自己的耳朵,以防止那魔音的入侵。
客棧的結構並不複雜,很快有人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去告知了單洙。
單洙心知尺素怕生,便讓其餘人遠遠的站着,自己走了幾步,到了她跟前站住,蹲下來叫她,“尺素?”
抱着雙膝的手冷不丁一抖,尺素顫抖着擡起臉,煞白的都沒了顏色,她死死的咬着脣,眼神都是空的,眼淚卻止不住的流。
這樣的尺素令單洙沒了辦法,他想遍了任何一種可能,都只有她恢復了記憶這條可信,於是他試探着朝她伸出手,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尺素卻不說話,只是瑟縮着,讓身子往裡更縮進了幾分,在這之後,便是沒了任何反應。
單洙毫無辦法,想試着強行把她帶回去,卻惹來她拼死的抵抗,那一刻的尺素彷彿是另外一個人,恨的紅了眼,也不喊叫,只是紅着眼,拼命的撓死命的打。到最後,除了單洙身上添了幾道細長的抓痕,其他的,根本沒有任何改變。尺素還在這小角落裡蹲着,單洙依舊只能蹲在她跟前,無奈的苦笑。
總這樣僵持着也不是個辦法,單洙又好言勸了會,終究是鎩羽而歸。
往日總坐着三人的飯桌如今只有兩人,單洙總覺得有些不安,反觀蕭晗,一臉平靜的用着飯菜,竟是連往日不喜歡的菜也吃進去了幾口。
單洙暗暗皺眉,眼神又往那個方向飄去,剛纔起了風,據當地人說怕是要下雨,也不知尺素那裡能不能遮風擋雨,要是真下起雨來,她那個身子也不知撐不撐得住。
正擔心着,冷不防聽到耳邊不輕不重的一聲碗筷相擊的響動,單洙回過神來,只見蕭晗露齒一笑,“我吃完了,你慢慢用。”說着站起身就要回房。
單洙不由的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也不知怎麼的就開了口,“蕭晗你去勸勸她,沒準……她會聽你的。”
蕭晗微微抿住了脣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手在自己衣袖上造就的褶皺,淡淡問道,“你要我以何種身份去勸?”一隻手輕輕一扯,就將那袖子扯回自己懷中,蕭晗將那絲褶皺輕輕捋平,笑道,“是蕭晗,還是蕭莫桑?”
單洙被他問的啞了口,悶悶的夾了菜往碗裡放,一邊輕輕的嘆氣,“我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心裡的想法,算了算了……”
轉過身定定看了他片刻,蕭晗終是什麼話都沒說,慢慢沿着走廊往自己屋裡走,眼前閃過下午的一幕幕情景,從她進屋到驟然發作的那刻,他每個細節都回憶到了,卻根本想不出到底是哪種刺激讓尺素髮了狂。
眼角上突兀的一涼,他一呆,仰起臉,臉上又是一滴,這才發覺原來天下起了雨,有桃花瓣跟着風雨落下飄着卷着往他這邊來,他伸手捏住一片,下意識的就往嘴裡送,口中的味道一如既往的苦澀,卻分外帶了些奇異的甜膩,他輕輕笑了聲,從屋檐下幾把備用的傘中挑了一把,折身入了雨中。
這會的天色並沒有全然被黑墨遮蓋,天的那一
角還殘存着幾縷微乎其微的光線,能叫人勉強視物。
蕭晗站在雨中,聽那雨絲淅淅瀝瀝的響在耳畔,一邊辨明着尺素所在的方位,一邊避過幾個高高低低的土坑,慢慢靠近。
兩人之間離了五六步的距離時尺素已有警覺,她猛地擡起臉,一雙眼在黑暗中顯得尤爲灼亮,死死盯着那撐着傘的手。那捏着傘柄的手指白皙而又修長,即便是普普通通的這麼握着,還能叫人看出這其中的優雅和高貴來,那種只有身在雲端的人才會有的矜貴和完美。
然而就是那樣的一隻手,正朝着她伸過來,她聽到那人的聲音混合着夜雨的淅瀝聲,一絲絲融入心房,“還站得起來嗎?”
這是這個人這些天唯一一次對她和顏悅色,他甚至都沒有讓他的脣角小小的牽起露出一個淡而譏諷的笑,他也沒有讓他的雙眼露出一絲一毫的厭棄,這一刻,他只單手撐着傘,站在雨中,同她毫不生疏的說話,他問她話時微微歪頭的神情中,甚至還帶着些若有似無的親暱。
尺素呆呆的看着,驀地伸手捂住了雙眼,有東西從她指縫間落了下來,她已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她全身已被淋的溼透,維持一個姿勢蹲坐了大概有兩三個時辰,身子早已麻了,更別說還要站起來,然而她是倔強的,縱然只要她伸出手便會有人牽住她,可這一刻她像個孩子般倔着,有人曾跟她說過倔強的孩子沒有糖吃,可這一瞬間,她心中閃過的念頭,是要看那人心軟時的表情。
很想很想,那種念想抵過了心中的恐懼和慌亂,逼得她擡起眼,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希望從他臉上看出些許對自己的在意和心軟,只那隱瞞在心底不願意被人發覺的,是她忐忑的心慌,她只是想,自己跟着他了這麼久,若是能從他臉上看出些微發怒的徵兆,自己定然會放棄那小小的堅持,乖乖的聽他的話。
然而那人大半張臉都隱在傘下,她看不分明他的表情。
在片刻的僵持後,她聽到他嘆了口氣,那是種無奈的嘆息,她隱約知道是自己贏了,嘴角正要露出笑意,她便聽到他好聽的聲音響起,他說尺素,跟我回去吧。我帶你去見他。
那還未綻放的笑容在嘴角悄然枯萎,尺素呆呆的擡起臉來,顫抖着聲音問,“你在說什麼?”
心裡止不住的恐懼讓她跌撞着順着牆壁站了起來,她幾乎是朝他撲了過去,一雙手按住他的肩頭,話音裡那一絲破敗無不在昭示着她的情緒已近崩潰,“你知道的,可是你知道的,我的心裡面有誰,莫桑……”她哭着,聲音幾近嘶啞,“你明明知道的……”
蕭晗靜靜的任她掐着雙肩,若是往常有人敢這樣對他,必然不會好好的站着,然而此刻那正拿自己傷害他的人卻依靠着他站着,神情痛苦的咬着踢着他,見他默然無語,她猛地張大嘴,衝着他的頸子狠狠咬了下來。
尺素咬的兇狠,幾乎將他頸上一大塊皮肉都撕扯下來。鮮血從傷口裡滲出來,沿着頸子不停的往下淌。蕭晗覺得風吹過傷口那裡特別的冷,他感覺溫度正從那個傷口上流失,此時此刻他本該一掌將她劈昏了了事,可他的眼前卻不可抑制的見到了那個穿着紅裳跪在他面前祈求的女子。
原來十年的愛戀
,不是不恨,而是那份怨恨隱藏的極好,一旦爆發,便是焚心之痛。
許是嘴裡嚐到的血腥味太過濃烈,終於讓那個處於癲狂中的人有了瞬間的清醒,尺素呆怔的舔着自己的脣,微微仰頭,鼻尖幾乎對着蕭晗的,兩人的氣息交纏在一起,暖昧的讓她下意識後退一步,然後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那是血。
她驀地尖叫着後退,一腳踩在泥濘中。
恍恍惚惚間有個人正拿着桃花,笑的分外張揚,“本人極不喜歡看到任何跟血有關的顏色。”
“雖然不喜歡紅色,可我喜歡桃花……”
她空空茫茫的睜大眼,還是聽到那個聲音含笑着道,“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秦少游的詞極好,只便宜了你!”
“從今以後,你就叫尺素!”她聽到那個聲音如是說着,然後她就有了名字,尺素尺素……
越想越混亂,越想越痛苦,她撕心裂肺的叫着,只覺得頭越來越痛。朦朧中她看到那個被自己咬傷的人扔了傘蹲了下來,嘴脣蠕動着似是在說些什麼,可她的雙眼像是粘滯了般,只盯着那人的頸子上的血,一點點淌下來。
失去知覺的前一刻,她分明看到一個人轉過臉來笑,“還有,我叫……”
她想努力的聽清楚後面那個名字,本能的覺得那是個對自己很重要的人,可她終究……聽不清,道不明。
從蕭晗離席後,單洙就覺得自己眼皮一個不停的跳,惴惴不安的總覺得有事要發生。等那雨下大了,他路過蕭晗的房間,只見那裡一片漆黑,他不信蕭晗已經睡下,正一下又一下瞧着那門時,聽到身後有個聲音在叫,“別敲了。”
單洙被駭了一跳,轉過身就着走廊間的燈光掃見他頸子連着大半個身子一片血紅,不由驚的連眼睛都瞪直了,“這是怎麼回事?”他衝過來要來察看蕭晗傷口,然後就看到他懷裡溼漉漉的尺素。
眉頭一皺,單洙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她咬的。”卻是陳述事實的口氣,一邊極快的拉了蕭晗進去,打開藥箱動手替他包紮,他冷笑着掃了被安置在牀上的尺素一眼,道,“咬的可真狠。”
蕭晗並不說話,默不作聲的任單洙在自己頸子上動作着,偶爾幾縷目光掃過尺素,也極快的移了開去,“我總覺得她這個情況有些古怪。”他頓了頓,又接着道,“她剛纔雖然依舊把我當做莫桑,可那神情舉止不像個稚兒,卻像是成年人般。”
單洙聽他一說,不禁一愣,望了眼尺素,皺皺眉道,“若真是這樣,倒真有些奇怪,我往日翻過的醫書,卻並沒有這樣的例子。”他的話音一頓,忽然拔高了聲道,“對了,我那本瓊華錄你給我弄去哪了?”
蕭晗一怔,一直安放在桌上的手指動了一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單洙冷笑着將繃帶狠狠一系,蕭晗只覺得脖子一緊,差點透不過氣來,單洙氣哼哼的提着藥箱走,然後朝尺素努努嘴,“穿着溼衣服可容易着涼,她就交給你了,自己小心些,脖子被咬斷了我可接不了。”
蕭晗好笑的挑眉,看他體貼的關好了門窗,這才起身走到牀沿,看着那掩在青絲被褥中的那張素顏,露出幾許複雜的神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