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嘉玉與公孫良二人辭別親友,登船上京。先時,公孫良與嘉玉同乘一船,因着這船是江東沿海一帶的商用之船,船內一應用俱全都齊全。又分爲上下二層,公孫良自是住在下層,嘉玉與映菱住了上層。又有許多小廝僕人另坐了小船隨後。
行得一個半月的船,登岸之時,已有趙府的轎子並着拉行禮的車輛候了已有五日。來的是婆子婦人,穿戴俱都不凡,行事也都自有章程規範。見了嘉玉也只打頭的婆子笑着迎上來,也不多作介紹,直引了嘉玉上轎。
嘉玉便是在母親在世時,也只來過京都一回,距今也有近十年,哪還有任何印象。公孫良自登岸的頭一日,便宜與嘉玉作了別,特備了小船,而今也不知去了何方,臨走前只道:“你且安心住着,不多時我定要來看你的。”
嘉玉上京的心情原本就是忐忑,如今連這最後一個熟悉的人也要分別,難免心中愁悵。
自上了轎,半個時辰才入城中,掀開紗窗往外瞧去,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鼎盛,與寧睢縣實是天壤之別。又行了約模一個時辰,再往外看時,便見兩尊大石獅蹲在街的那一頭,三間獸頭大門,門上又貼有年符,門前列了十幾號人,衣裳俱是華麗。
正門卻是不開的,只左右兩邊的角門有人出入,門上一塊大匾,上面書寫四個字“百年世家”,這還是當今聖上剛入京時親自所題。嘉玉這纔有點模糊的印象,似乎這便是趙府了。
轎伕從角門擡了進去,走得二十來步,這才放下轎。後面的婆子便迎了上來,打起簾子,扶嘉玉下轎。此時映菱也下得轎來,快步上前,換過婆子,仍是自家扶了嘉玉。那婆子便往前半步,走在嘉玉的右側引路。
進了花門,兩邊是遊廊,中間是穿堂,就地放着一個紫檀的博古架,又以大理石包邊兒,那架子的整體便是一個大插屏。繞過插屏,後面有一小塊空地,那頭便是三間小廳,入得廳再往後便是正房大院。
正面六間上房,楠木做的梁木上雕有吉祥瑞物,兩邊兒是穿山的遊廊和廂房,又有鳥籠若干。
臺磯上幾個丫頭穿着華貴,用料上層,一見她們,便都笑迎了上來,道:“老太太日日都念着,可算是等來了。”又有丫頭打了簾,往裡回了話:“蕭姑娘到了。”
嘉玉進得房時,只見兩個人挽了一個髮絲如雪的老人迎上來,嘉玉對這外祖母實還有些印象,上前便要跪見,卻被她外祖母一把挽住,摟在懷裡,好一陣兒傷懷。雖不至落淚,可白髮人送黑髮人,她外祖母見了嘉玉便忍不住嘆得好幾聲,道:“來了便好。”
又指了在坐的各位與嘉玉認識,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你三姨今兒來不了,改日再見也罷。這是你大哥的媳婦晴嫂子,這是你二哥的媳婦蓮嫂子。”嘉玉一一見過。
趙老夫人又道:“把姑娘們叫來,不必上學了。”聽到有人應得一聲兒,門外便又去得兩人。
不一會兒,只見幾個嬤嬤並着七八個丫頭,擁着姐妹們來了。第一個肌若桃脂,身型比得嘉玉略微胖一些,溫柔可親,很是端莊,年紀比得嘉玉還大上一兩歲。第二個細腰鵝蛋臉,眉型似修過,顧盼飛揚,年紀卻與嘉玉一般大小,第三個和第四個瞧着身量不足,比之嘉蕊年歲還小上一兩歲的樣子。
嘉玉忙起了身,與各人認過,這才歸了坐。嘉玉仍坐在趙老夫人身邊兒,又說些嘉玉母親去逝時的情況,俱都因着嘉玉彼時年紀尚小,記憶模糊,又不免傷感起來。
如今趙府,內院由大舅母當着家,一府人口總有百十來口,兩個老者尚在,便不曾分家。大舅如今當着國子學祭酒,從三品。二舅卻是整日詩酒茶畫,閒散真人一個。
這國子學祭酒的官位先還是定給趙老太爺的,可老太爺不願意,推辭不過,便讓大兒子上任了。
說話間又上了茶果,衆人觀嘉玉作派,倒投了讚許的目光。嘉玉實是步步小心,自家母親當年是如何嫁於一個粗野將軍的她且不知,但趙氏卻一點兒沒荒廢對她的教養。原先在蕭府中用不上的禮儀規矩,如今卻都做了個全。
說得會子話,趙老夫人又問大舅母道:“昨兒你發了月錢,可把那些個綢緞用具找出來了?”
大舅母回道:“早就到後樓那邊兒找到了,已放置好了,但母親說的那幾匹綢緞卻是不曾找到。”
趙老夫人嘆得一聲,道:“那些都是小四常用的,那緞子許是我記錯了。且不要緊,趕緊再找了新的,明兒請人給你這外侄女做得幾身才是,別忘了。”
大舅母笑道:“這倒是先就想到了的,前兒找不到那緞子,媳婦兒便自個兒做主選了幾匹,只怕已經做好了,明兒就去取來給母親過目。”
二舅母聽得兩人說話,也不作聲,文文雅雅的淺笑着喝了茶。
大舅母姓萬,院子裡的人都叫她大夫人。二舅母姓曾,都叫她二夫人。
當下,趙老夫人便又叫嘉玉去見她的舅舅。說話要出門,卻從門外走進一個男子,華冠服飾,通身是紅黃色,進門向趙老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見安後,便向嘉玉作了一揖道:“聽說來了個妹妹,特來一見。”
不等衆人反應過來,他已搶先到了趙老夫人身邊兒,拿眼瞧着嘉玉。大夫人嗔道:“你個魔王,竟又逃課,看你父親家來不罰了你。”
趙老夫人也是故作嗔狀,道:“該罰,你妹妹遠道而來,自是要休息的,晚上用飯時自是能見的,你偏要惹你父親生怒。”
那男子卻笑呵呵,道:“今日是騎射,且不是什麼好玩的,去了也糟心。不若回來見妹妹,倒是一樁美事。”又看了嘉玉道:“妹妹眉黛如墨,膚若白玉,倒似曾見過一般。”
趙老夫人幾個當他又作輕狂,便嗔道:“不可輕漫。”又對嘉玉道:“這是你大舅母家的小兒子,喚承煥。”
旁人卻不知,這樣的作勢,在寧睢那邊且算不上什麼,怎就說到‘輕漫’。但見一路走來,趙府規矩頗大,便起身福了身,道了:“表哥。”
承煥又起身作得一揖,方回趙夫人道:“父親還在國子學裡,且不能回來。”
趙老夫人又道:“那便先去你二舅處,他定是在的。”說話又看了二夫人,二夫人笑道:“正是呢,來時他還在看那副新得的‘夜宴圖’,一時半會怕是不會錯開眼的。”
如此,嘉玉便辭了衆人,由二夫人領着出了趙老夫人的正廳,大傢伙又送到了穿堂前。出了花門,早有小廝擡了轎來,二夫人攜了嘉玉的手,上得轎來,放下轎簾,這才起轎。並未出得大門,只在二門處拐了彎,到了儀門前,方落了轎。
二夫人攜了嘉玉的手出得轎來,眼前又是另一處風景,必是從趙老太爺和趙老夫人所居之處的隔斷過來,一牆之隔,風景各異。入得兩層儀門,才見正房廂廡遊廊,俱都小巧精緻,不似剛纔所見的大氣壯麗。
進入正室,早有多少丫頭姬妾迎了上來,各個穿戴華麗,皆都以二夫人爲尊。二夫人與嘉玉這才坐下,一面便叫了人去尋二爺。
不多時,便進來一位風流倜儻般的人物,年歲比嘉玉的爹差不離,很是一副閒散的模樣。身後又跟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兩人進得門來,二夫人便站了起來,嘉玉也起身站在二夫人身後一步,由二夫人引見了,嘉玉這才上前一步,福了身,給二舅請了安,又與二表哥見了禮。二哥承運也沒有供職,與他父親是一般的愛好,只把一副心思用在了詩書茶花上。
與嘉玉見上一面,又聊得會子,二爺便要留飯。
嘉玉道:“原不該辭的,只是外祖母在來之前已說過要一起用晚飯,改日再領也無不可。望舅舅舅母見諒。”
二爺聽得她如此說,便道:“既是如此,便罷。你三表哥如今正在學裡,等晚些時候也能見着了。如今門也認了,你哥哥嫂嫂姐姐妹妹都是極好的,以後一處玩耍學習,再沒有更好的。”
嘉玉聽了淺笑點了頭,道:“正是。”
等再出了儀門,下得轎來,嘉玉見又是趙老夫人穿堂外的前院,扶了映菱的手道:“雖說大舅不在,大舅母該是回了的,自該去見見纔是。”
旁邊跟着的嬤嬤便道:“大夫人那兒說了,請姑娘前去坐坐的。”於是又引着嘉玉坐上了轎,往與二夫人院子相反的方向走去。
原是,趙府以趙老太爺和趙老夫人所居爲中軸,左右兩邊東西兩院呈對稱,不越制卻也不小氣。目前所見趙老夫人所居和二夫人所居,已是各成一景,只不知大夫人所居又是如何。
往東轉彎,經過一個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有個大院落,正面老五間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與前兩處竟完全不同。
擡頭便見赤金大匾,上書“賢德堂”,後又有小字寫道:某年某月某日,書賜國學大師趙正陽。這倒不是大夫平日居坐休養之所,嬤嬤引了嘉玉卻往東邊的三間耳房走去。
臨窗設大炕,上鋪大紅錦繡被,又有金黃紅絲花靠背,兩邊各一對紅油漆小几,左邊有小鼎香盒,右邊是時鮮花插。西牆頭掛有一排山水畫,落款卻不能仔細看清。畫下地上一溜椅子,椅子之間設有高几,几上擺有茗碗瓶子。
嘉玉坐得一會兒,吃了茶,又有丫頭進來說:“大夫人請姑娘那邊兒坐。”
於是嬤嬤又引着嘉玉到了耳房之東的三間小正房去。正房的小廳內東壁設有炕桌,彼時,大夫人正坐在西邊兒下首。聞言嘉玉到來,起身道:“府里人多,難免事多,今兒你來,也不曾好好說回子話。”
嘉玉對這個大夫人,除了知道她是京官之女,其餘真是一無所知。便笑道:“舅母當着一家,自是忙碌。”
大夫人又道:“我那兩個兒子你且見着一個,另一個在國子學做主薄,他媳婦你晴嫂子如今也見過了,再有兩個姐妹,他幾個都有上學,你今來了,按老太爺的吩咐,也與姐妹們一道,做個伴兒。”
嘉玉硬着頭皮應下,讀書這回事兒,趙氏都把她辦法,實是學不進去那些個‘婦德’、‘烈女傳’,只一心讀了兵書。如今怕又是要遭罪了。
大夫人又道:“老夫人說了,她最疼愛的便是你母親,如今去了連面兒也不曾見,定要你住到她那邊兒原先你母親的房,一來解了相思,二來也全了你的孝心。”
嘉玉垂眼應下。
如此一來,嘉玉便算是住進了趙府,只是接下來的日子到底是爲着什麼,她卻不好明瞭問,只好冷眼瞧着,一步走一步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