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十來日便又是新年,蕭府四處張燈結綵,各院早就掛上了紅紅的燈籠,院子裡的下人都是一臉的喜氣,見了面兒都問着,各家主子都格外賞了些什麼。這一日,才下了雪放晴,雲楨卻發作了。
來報的人慌慌張張,只說“也不知怎的,腳下一滑便跌了下去,原先身邊兒伺候的丫頭一個去拿手爐,一個去撿她掉了的香袋。”
嘉玉一聽便覺得奇怪,這好好的怎麼就會打滑了,那邊的路小到一條幽徑都是有專人清掃着的。看了一眼曼凝,使上一個眼色,又問道:“人怎麼樣了?可把穩婆叫來了?”
那丫頭點了頭,道:“一切都是預備好了的,穩婆也去叫了。只是,奴才聽着動靜,像是......不好的樣子。”
曼凝是個初嫁娘,哪裡知道這些個,凝了眉,朝嘉玉輕聲兒道:“快請了杜姬去看着,她終究是生養過的。”
嘉玉也知,這樣的事兒她還真是沒法出面,可這是她爹的老來子,喜歡得不得了,可不能出了什麼差錯。便吩咐道:“去請了杜姨娘來,她是過來人,總好過一屋子沒經過事的丫頭。”轉身又叫映菱去二門上傳話,總得讓她爹知道不是。
嘉清是越發的安靜,時不時的與杜姬說些事兒,連帶着杜姬也越發的不愛出院子。她原就沒想去沾這事兒,便是嘉玉出不得面,總有個大少奶奶在,哪想這差事終還是落到她頭上了。
她自個兒就是丫頭出身,對雲楨也存了體恤之心,也沒把心思動到她肚上去,因着舊事,嘉玉便已說過別讓她往柳苑跑,不想這回生死關頭的,到請了她了。
她原是想着拒絕的,可嘉清卻說:“娘若不去,在爹面前兒也不得理。嫂嫂是新嫁娘,一屋子都是沒出閣的姑娘。不過,這事兒做好了,爹不會記得,出了差錯,卻是怎麼都逃不脫的。”
一聽這話,杜姬便更不想去,道:“既是如此,那便更去不得了,如何是好?”
嘉玉撫了茶杯,道:“去是必得去的,樣子還得做足了。怎麼看着上心,怎麼做吧。只不能落了單就是,免得落下什麼口實,到時真是說也說不清了。”
杜姬惴惴不安,但如今已不是糾結的時候了。她原先還在心裡咒了多少,可臨近了柳苑,聽得裡面慘烈的叫聲兒,心裡倒軟了下來,孩子活着也還罷,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一屋子的人都討不着好。
杜姬一進屋,便是一股血腥味兒,皺了眉,又用帕子輕輕遮了鼻,坐在堂屋裡,看着一屋子的下人來來往往,端水的端水,拿帕子的拿帕子。又看那一盆一盆兒的血水出來,心裡已是涼了三分。
淳兒就守在雲楨旁邊,不住的勸着說着,道:“怎麼就如此不小心了,也怪妹妹,不該放了手的。如今,你就爭着些氣,等生下孩子來,你要怎麼打我罵我都成。”
杜姬冷笑一聲,這樣的場面話,她如今倒還說得出來。原先杜姬還當這兩個真的好到可以穿一條褲腿,等她無意中聽到淳兒說道雲楨的不好時,這才知道,嫉妒是每個女人的本性。
她也不必就真的擔心了,這事兒與她八杆子打不着,她只要做足了相,等着孩子生下便可。
門口原先侍候在雲楨身邊兒的丫頭,俱都跪在了雪地裡,只等着主了來發落。
雲楨自懷上,胃口便不大好,吃得這幾個月也沒長一點兒肉,只腆了個越來越大的肚子。兩個丫頭便時時跟着,勸着,哪怕能多吃一點兒入口,對她們來說就是獎賞,走路便更是周全,總有一個是親自扶着的,恨不得背在身上纔好。今日也不知兩人是犯了什麼渾,竟沒一人貼身扶着。
兩個丫頭跪在一處,穿桃紅襖子的便向穿紫襖的使了個眼色,兩人相處久了,一個眼神便知要說什麼。桃紅襖子的丫頭便是回去取手爐了。紫襖丫頭咬了脣,搖了搖頭,只作不知狀。
這一幕正落在前來問信兒的映溪眼裡。映溪只當作沒看見,進得屋來,向杜姬微福了身,道:“杜姨娘辛苦了,大少奶奶和大姑娘讓我來問問,裡面是個什麼情況?”
杜姬輕嘆着搖了搖頭,道:“只怕一時半會兒的沒個論道。且等着穩婆婆怎麼說。”
兩人正說着,裡頭兩個穩婆出來,跪了說:“請姨娘明示,保大還是保小。”
杜姬竟不想是如此嚴重,她合該寧願得罪了大少奶奶也該把這事兒給推了的,若不然她便不用在這兒吹着冷風。心裡悔恨當初說過的咒愿的話,退得一步,道:“大小都得保。”與映溪對了眼兒,立時便抹下腕上一對兒五兩重的金鐲子,擱到桌上,道:“你幾個辦得好,自然有錢拿,這鐲子只當是額外賞的,若辦不好出了差子,可別怪我。”
杜姬也是當過家的,雖則她生產時有趙氏在,後來也沒再經手過女人生產的事兒,可她卻知道,這些個穩婆裡,哪個不是做足了相討銀子的,便是隻有三分兇險,也會說成是八分。
那幾個婆子當時見是個姨娘生產,又沒個正經夫人出面,便能哄就哄,如今見沒唬住,又知這是蕭府上,只好垂了頭,應了聲兒,再進了內室。
映溪看得如此,也知杜姬是辦的實心事兒,便說要帶了外頭兩個丫頭去回大姑娘的話。
原也沒這事兒,不過是映溪覺得兩個丫頭古怪,憑她這些年管着莊子鋪面的經驗,邊才起了疑。
幾個穩婆雖說是想誆錢,可這雲楨也確實是兇險,保不齊真就只能保一個了。一個個也都使了全身的力,把平生所學都用上,只管保得住一時是一時。
映溪帶了兩個丫頭回得月樓,曼凝已回了自個兒的院子。映菱看她帶回來兩個丫頭,只當是犯了錯,斥責幾句,沒成想映溪卻把這兩丫頭帶去見了嘉玉。
嘉玉看映溪如此作派,又得知這兩丫頭是侍候在雲楨身邊兒的,便起了疑,問道:“說說今日的事兒。”
兩個丫頭本就是心虛,就怕上頭把事兒都怪在她倆身上,到時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對望一眼,便一五一時的把當時發生的事兒給說了。
只紫襖的丫頭說完了,仍是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神很是閃爍。映菱什麼眼神,一瞧便知還有後話,瞧了嘉玉一眼,回頭便笑着扶了兩人起身,出了內室的門才道:“原就是她自己想出院子走的,你兩個也算周全了,只是,若她母子平安且罷,如若不然,你倆也得擔着干係。”
映菱瞅得兩人的神情,又道:“你們若還能想起其他的來,便早早的說了,大姑娘是通人情的,萬不會把事做決。”
眼見紫襖丫頭已是動心,便把廊下的丫頭叫來,吩咐道:“這兩姑娘褲腿兒都溼透了,快帶去庫裡尋兩身兒來。”說着便與映溪一人牽了一個,往自個兒房裡帶去。
這一去,兩個丫頭一分開,怎麼還招架得住映菱映溪兩個人的口,把知道的都說了。
映溪果就猜得不錯,雲楨並不是自個兒滑了腳的,而是淳兒在她身後輕輕推得一下。這一下,並不顯得刻意,紫襖丫頭也是在不意間擡頭時,看到淳兒嘴角的笑時才肯定的。
這事兒回了嘉玉,卻是一副難色。無憑無據,怎麼就好斷定。便只把事兒裝在心裡,也不說開。她且清楚,淳兒打的主意。孩子已是足月,便是大人有事,孩子也該是無事的,她正好接了過來自家養着,也算在蕭府立了足。
可嘉玉仍是想不明白,冒這樣的險,萬一就來個母子不保,她又能得着什麼好處。
這邊兒還沒想明白,那邊兒卻傳出了孩子的哭聲。穩婆趕緊的抱了孩子出來回話:“恭喜恭喜,是個公子。”
可是裡頭的雲楨卻仍是惡露不止,臉色是越加的慘白。好容易,穩婆不知用了什麼方子,漸漸止住了血,她卻仍是開不了口吃些東西,昏昏沉沉躺在牀上,除了聽見兩聲哭,其他的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杜姬一看,孩子倒是個全須全眼兒的,模樣也可愛,心下便放了心。叫了人來賞了婆子幾個,又讓人去回了嘉玉的話,這纔回了流月堂。
柳苑裡一片喜氣,那兩個近身扶侍的丫頭更是高興得忘了煮紅糖蛋。只看着雲楨昏睡中仍冒汗的臉,心道:萬幸,總算是生下來了,總算是大小平安。
弄璋之喜,新年裡的一件大喜事。蕭景山回來得慢,雖開心是個兒子,終究還是隻去了一趟柳苑,說得會子話便出來了。又得知這事兒有曲折,先沒問發生了什麼,卻到了杜姬院子裡,很是坐了會子,又拉了杜姬的手道了謝。
再與嘉玉一處用膳時,便知道事情經過了。蕭景山倒沉得住氣,對嘉玉道:“她是有些私心,原還不當事兒,如今竟做出這等事,便容不得她,尋個由頭,把她發往後面兒去便是。”
嘉玉拿着這事兒卻是萬難開口,再有幾日便是新年,這樣的日子是不興懲罰的,便只好過了新年再計較。
雲楨生產後身子虛弱,下面流個不止,只當沒幾日可活的,連來看診的大夫都說已無從下藥,只好生將養着。卻不想,她倒一日拖過了一日。
虞微沒回山上,也不知她與曼凝聊後是打的什麼主意,只待在房中,再不多說。雲楨生產,各個院子裡都得了糖蛋,她也得了一籃,看着籃子笑得兩聲兒,道:“把老師父送的那套文房四寶拿來,當了回禮。再把這小金瓜子兒裝一盒一併送去。”
蕭府過節,各院都預備着小金瓜子兒,賞個下人也方便。當時做時,便沒忘了虞微這一分兒,如今她倒正好拿來送了禮。
她是嘉玉心頭一樁事兒,怎麼了都覺得是自己虧待了她。
小孩子洗三那日正是小年夜,她便邀了虞微一道,兩人又添了些禮,用了凌珩洗三時的盆兒,雖是按了蕭景山的吩咐一切從簡,到底幾個姐妹也沒虧待了這個最小的弟弟,添盆禮都給得足足的。
洗三後幾姐妹便一處吃茶。都道:過小年是"官三民四道士和尚五",蕭府這樣的官家,雖是南方人,但過的卻是官節。
嘉玉幾個吃着糖瓜聊着天,說着明日丫頭婆子們就要打掃庭院居室,合該放假半日,讓她們去置辦各家的年貨去。
康姑姑進得門來,看姑娘們聊得興起,正說着祭竈王,便道:“竈王爺昇天回宮,民間倒會糊兩個褡褳似的紙袋,一個裡面裝毛驢的草料豆子,一個裡面竈王爺的盤纏乾糧,在竈王像前燒掉,還得用那棍棍糖在火爐爐口糊一圈,糊住竈王爺了嘴,纔不會亂說。”
嘉杏與開哥兒幾個笑鬧着,嘉清嗑了瓜子兒,看了康姑姑問道:“我倒聽說還得在竈上兩邊貼聯子,不知是不是?”
康姑姑便又是笑道:“可不是,竈君神像貼在鍋竈旁邊,正對風匣的牆上。兩邊配聯多爲‘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下聯也有寫成‘回宮降吉祥’,橫批是‘一家之主’。”
虞微便笑着接了口,她一說話,便像是唱了歌謠似的,連着開哥兒也聽了過來: “二十三,打發老爺上了天;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蒸糰子;二十六,割下肉;二十七,擦錫器;二十八,漚邋遢;二十九,洗腳手;三十日,門神、對聯一齊貼”。
康姑姑便笑道:“可不就是了,虞姑娘知道的可真不少呢。”
虞微拿眼覷了嘉玉,丟下手中的瓜子兒,道:“你們且先說着,我去去就來。”
衆人只道她是要小解,便各自玩樂着,沒去管她。嘉玉卻是一直都上心着,睇了映菱一眼,映菱便跟着她出了門,在廊下叫了個丫頭不着意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