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極是倔強,哪怕站立不穩,卻仍要將努力將腰背挺直,他的身體顯然虛弱得厲害,才站了一小會兒,便不得不扶住了牆。
他的這隻牢籠是挨牆站着,此時他站直了轉身,正好與沈千尋所在的石壁在同一高度,兩人等於隔着石壁,打了個照面。
沈千尋愣怔了一下,隨即渾身急顫。
直對着她的這雙眼睛,竟是那般的熟稔!
雖然除了一雙眼睛,她什麼也看不到,可是,有的時候,你最最親密的人,你只消看他的眼睛,便會知道他是誰。
沈千尋呆呆的看着面前這個人,喉頭一個勁發緊,眸中一陣熱浪激涌,衝擊得她幾乎要號啕大哭。
這雙眼睛,是獨屬於龍天語的。
憂鬱的淒涼的眼神,備受折磨卻依然如水洗般的清澈晶亮,那如黑曜石一樣明亮的眼睛,曾無數次溫柔的凝視着她,帶給她最深的悸動和甜蜜。
短短的一瞬間,沈千尋的腦間閃現過無數個念頭。
難道是她猜錯了,龍天若和龍天語壓根就不是同一個人扮的?
龍天語沒有死,龍天語受騙了,被龍天若騙了?
她記得他說過,龍潛門的力量,是屬於龍天語的,因爲宇文軒只認龍天語這一個外孫,而龍天若,卻等同於是龍熙帝的人,早就被摒除在外
。
所以,是龍天若騙取了龍天若的信任,取代了他,同時,霸佔了原本屬於他的力量?
可是,這也不對,宇文軒一直在,雪無塵也一直在,就算龍天語受騙,他們也不至於都這麼糊塗!更何況,阿呆也親口承認過,龍天語和龍天若根本就是一個人,這本身就是他們龍潛門長老們爲了『迷』『惑』龍熙帝而制訂的計劃。
她的腦中如一團『亂』麻,似乎找到了一點頭緒,但很快又陷入更無助的凌『亂』之中。
許是激動之中,忘了抑制聲息,那個布袋人眸光微閃,突然直直的向她望了過來!
在看到她之後,他的瞳孔微縮,熱淚迅速奔涌而出。
這一刻,無須言語,無須任何動作表情,沈千尋便知道,他認出了她!
她下意識的捂住了嘴。
她無法說清心裡的感受,因爲她搞不清面前這個男子到底是誰,她的心底有一個巨大的『迷』團,亟需解開,這讓她的悲喜都來得那麼遲鈍,她只是呆呆的盯着他看,她看到大顆的淚珠從他的眸中急速涌出,一滴接着一滴,彷彿春季的雨,連綿不斷。
見到她,他是狂喜的,他的眼眸裡是漫天漫地的歡喜,他的眼角微彎,給她一個再燦爛不過的笑容,然而那朵笑容只開了一瞬,便因爲她的淡漠和麻木,而變得酸楚憂傷,淒涼悲愴
。
他無語的盯着她看,一直看,淚水將他的黑眸洗得越發清晰明亮,他顫抖着揚起手,費力的伸出一根手指,去拭她臉上的淚痕,他的指尖猶帶血痕,觸在她的臉上,有火一般的燒灼感。
沈千尋的心不自覺抽搐起來,她遲鈍的意識終於一點點聚攏,悲傷酸楚卻又伴隨着莫名的喜悅,在她胸腔中奔突遊走,她的心撲通通跳着,幾乎要躍出腔子來!
窄窄的石縫,只容得下一雙眼睛的距離,然而他們僅憑這一雙眼睛,便認出了彼此,而清晨見到的那個龍天若,她站在他面前,與他對話,他卻依然不曾認出她。
由此可見,那個龍天若,並不熟悉她。
雖然長着同一張臉,可是,他不是與她甜蜜相戀的龍天語,也不是與她朝夕相處跳脫不羈的龍天若。
那麼,他是誰?
一大堆繁雜混『亂』的念頭在沈千尋的腦海裡翻滾,糾纏,如一團『亂』麻般糾結不清,沈千尋死死的盯住那雙眼睛,腦中轉若飛輪。
她在自己的記憶庫裡一點點耐心細緻的搜尋着,不放過任何一點可疑的瑣碎的細節。
答案,終於在一團『亂』麻中緩緩的浮現出來。
沈千尋的目光漸漸變得清明沉靜。
她抹去眼角的淚痕,不再與面前的眼睛對視,反去觀察那些看管的士兵。
人都說春困夏乏秋打盹,此時正是暮春的午後,天氣暖洋洋的,十分舒適,這些人又剛剛用過午飯,長時間的做着一件枯燥的事,難免有些乏味,很快,他們便不再像原來那樣精神抖擻,一個個蔫頭巴腦的打起了磕睡。
沈千尋選了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坐下來,耐心極佳的看他們學小雞啄米。
其間,她再沒有看龍天語一眼。
被她冷落,龍天語眸中滿是無奈,他努力的想與她交流,奈何她眸光如雪,壓根就懶得瞧他一眼
。
在這期間,囚室沒有人再下來,洞口的方向也是靜悄悄的,直到黃昏時分,忽有人執着燭火走過來,沈千尋倏然一驚。
來人竟然是龍天若。
等到看清他背後的人,她又是一驚,隨即苦笑。
跟在龍天若身後,亦步亦趨的那兩人,竟然是沈千夢和蘇紫嫣。
蘇紫嫣倒還是尋常那幅模樣,這位大小姐到哪兒都是恥高氣揚的,這會兒巴着龍天若的胳膊,笑得甜蜜又猖狂。
沈千夢就不行了。
許久未見,她再不是印象中那個嫺靜的大家閨秀了。
她瘦得顴骨高高隆起,面頰深陷,嘴脣乾癟,看那情形,在昭獄中,牙齒受到了重創,當然,受到重創的,還有她的腿。
她的腿斷了。
這個樣子的她,看起來足足老了幾十歲,就似個小老太婆一般,若不是她那特有的腔調,沈千尋會懷疑自己看錯了人。
不過,她會與這個噁心版的龍天若一起出現,倒更讓沈千尋堅定了自己的推測。
曾經與她並肩戰鬥,依靠一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利嘴,把沈千夢送入昭獄的人,是無論如何不會再跟沈千夢聯起手來的!
龍天若一進來,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登時招來罵聲一片。
但他卻渾不在意,臉上帶着浮滑放『蕩』的笑,就這麼閒庭散步一般晃悠着走了過來,每走到一處囚籠前,便會拿掌中燭火去看那人的臉,照見的,自然是一張憤恨至極的臉。
那三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怒不可遏的大叫:“小賊,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們爲了你,嘔心瀝血,歷盡艱辛,再艱難困苦,亦未曾抱怨過一句,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我們何曾有半點對不起你?你爲什麼一得了天下,便要這麼對我們?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