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再慢,馮雅倩也走到了馮志存的身後,在她那句話出口之後,沒有得到意料之內的笑罵,原本還沒怎麼放在心上,可是在看到筆記本電腦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新帖時,心下還未及慌,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
剛剛上新的帖子,正以實名講述着杜若的豐功偉績。
是的,此時此刻,在馮雅倩看來,那些帶着圖片的診斷書,CT片,還有術後的病例報告,都是用來爲她的豐功偉績添彩的。
傳帖人更是自報真實姓名,住址,年齡,六十多歲的退休老人,自曝不會用電腦,這些東西都是請網吧的工作人員幫忙傳上去的,因爲在小區公園裡打牌,聽到了牌友家裡的孩子正在議論這件事兒,所以一時好奇,多聽了兩句。
上了年紀的人對事物的描述似乎習慣了囉囉嗦嗦,明明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事兒,偏偏要用長篇大論來解決,之前跟她帖子的人,幾百字都算長篇了,精闢一點的,幾個字就能把心情暢快的表達出來,可是這條帖子上不下上千字的長文,細緻的點點滴滴複述了當時一個算不得富裕老人的病況,還有接受手術前後的心裡變化,不管文字多長,裡面所要表達的意思,便是假如沒有杜醫生,那他現在一定還是那個被病痛折磨的難以自理,猶猶豫豫舉足不前,爲家庭增加負擔的老人。
這樣真實生動的一條帖子剛剛落下,便有上千條回覆跟了過去,似乎是帶動效應,在這條帖子之後不過五、六分鐘,又更新了另一條將近千字的帖子,這份帖子的情況與之前的那一份差不多少,裡面的內容更是直言與前一條帖子的發表人是老同事兒,同樣的工作環境,同樣的年紀,同樣的身體情況,正是因爲有了他的手術成功,才讓這條帖子的發表人有了做手術的信心,這條帖子的宗旨傳達與前一條帖子也是一樣,無非是不相信杜大夫這麼好的醫生,會做出違背良心的事兒。
馮雅倩緊咬着脣瓣,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在她的思緒還沒來得及理出,事態的發展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轉變時,這兩條帖子之上,又發了一條新帖,發表人是四年多前一對連體嬰的父母,她們聲情並茂的闡述了當年連體嬰就醫的事兒,杜大夫是如何幫助她們出謀劃策,籌集捐款,爲兩個孩子術後的復健創造更好的環境,還有她們如何被人誤導,錯怪了杜大夫,到現在一直沒敢承認錯誤。
今時今日,藉着這個機會,這個平臺,那對夫妻彷彿聲淚俱下的跪到了屏幕前,誠心誠意的對杜大夫道了重謝,帖子裡還附帶了一張連體嬰長大的照片,並且,帖子裡還說,她們夫妻在孩子的名字裡每個人多加了一個字,合起來,便是念恩。
網絡的四通八達在許多人以爲它是炒作的時候,便有人主動發起了人肉搜索,幾乎之前每一條自曝的真實信息,都在人肉搜索裡呈現出來,沒有期詐,沒有做假,每一條信息都是真實的,甚至還有人挖出了這些人的手機號,有好事兒的竟然當真撥通了,與對方確認了,然後竟然將錄過音的通話內容轉發上來。
這都是一些什麼人?
馮雅倩不停的變換臉色,近乎咬牙切齒的看着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新帖與舊帖回覆,明明之前還勝券在握,甚至她的得意洋洋還沒來得及收起,就被這樣一條接一條的新帖打擊的毫無還手之力。
“雅倩啊,來了。”
馮志存彷彿纔有所覺屋裡多了一個人,未曾撩起的眼皮緩緩拉開了一道簾幕,先是不經意的掠過了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輕描淡寫的掃過屏幕上顯示時時更新的帖子數量,還有跟帖人的數量,那一串串數字彷彿滾動的雪球,由個位不斷的變化,隨之十位也發生了改變,然後百位,千位,萬位,十萬位,百萬位……
目光有深邃的幽光徜徉,辨不出顏色,就像他此刻的心境,是他自己亦分辨不出的複雜。
垂眸斂思時,他已經自嘲的想着,長江後浪推前浪,這一次,只怕連他也要被拍死在沙灘上了。
“爺爺……”
馮雅倩此刻猶爲慶幸剛剛她因爲太過氣憤,用力太過,指甲劃傷了手心,這份些微的刺疼很好提醒了她在馮志存面前儘量顯得若無其事兒。
馮志存擡眸看了一眼這個自己一直中意的孫女,深邃的幽光染上了複雜之色,原本想要一掠即回的目光,在看到她兩隻手的小動作時,嘴角揚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惜由薄脣溢出,“雅倩啊……”
“爺爺……”
明明馮志存的目光並不犀利,也不威嚴,可馮雅倩因爲做賊心虛,在看到他嘴角揚起的那抹弧度時,先亂了陣腳,勉強的揚着嘴角叫了聲爺爺,內心,卻惴惴不安的揣測着,老爺子連聲叫了她兩次,一次比一次蘊含的東西多,到底是因爲什麼,難不成是?
目光又忍不住偷瞧了一眼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剛剛看到這些帖子的時候,心裡只顧着氣憤了,卻忘了平時老爺子是絕不看這些無聊的八卦的。
事出反常必有因。
馮雅倩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她做的這件事兒,最初她只想敗壞杜若的名聲,順了自己的心,也順了老爺子的意,讓她邁不進馮家這痤大門,隨着事態的發展,她好像不只扯進了杜若,因爲這件事兒,她把馮家也扯進來了。
後背有冷汗蹭蹭而生。
她太清楚老爺子的脾氣了,在家族利益的大事兒上,老爺子的底限是極爲刻板的,是絕不容踩踏的,而她,似乎已經做了一件踩踏老爺子底限的事兒。
“爺爺……”
聲音帶了顫意,馮雅倩不會真的傻瓜到以爲現在爺爺還不知道這件事兒與她撇不清關係,與其被老爺子厭棄,還不如自己坦白。
電光一閃,這就是馮雅倩做的決定。
馮志存愛護馮雅倩,自然也瞭解這孩子的脾氣,稟性,幾乎她眼珠子一轉,就能猜到她肚子裡打了什麼樣的算盤。
擺了擺手,此刻再來追憶已經發生的事兒,不只浪費時間,也沒有半點意義。
馮雅倩被馮志存的動作截斷了要說的話,整個人就呆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收場,只是目光依然可憐兮兮的看着馮志存,釋放着請求原諒的光。
這樣的僵持大概維持了兩分鐘吧,隨着馮志存的又一聲無奈的嘆息,降下了帷幕。
擡手招了馮雅倩近前,在她步子靠近的時候,馮志存才略帶遺憾的摸了摸她的頭,搖頭說道:“雅倩啊,你真是不該啊。”
含糊的言語,讓馮雅倩沒辦法拿捏這個不該到底是因爲什麼。
可是她只能按着心裡的揣測順着馮志存的話往下說,“爺爺,雅倩錯了。”
挑了挑眉,馮志存一聲輕呵,帶點哼意,失望道:“錯了,你知道你錯哪了?”
“爺爺……”
輕咬脣瓣,馮雅倩目光掙扎的看着馮志存,彷彿他不把話說到明處,她也不打算自投羅網一般。
“呵呵——”
馮志存緩緩收回了落在馮雅倩頭上的手,不掩失望的搖了搖頭,他曾以爲這個孫女是聰明人的,雖然追不到莫驕陽,可是這樣的男女情事兒,真要說到緣份二字,的確也夠折磨人的,所以,他到不認爲這是馮雅倩不夠聰明,不夠有手段,只是碰到了莫驕陽這樣的煞星,那些手段也不過成了花拳繡腿,沒有作用罷了。
可是現在,他是真覺得這個孩子腦子不夠精明瞭。
這場亂,看到此時,但凡在權力漩渦的家庭里長大的孩子,都應該看出來,這是一場局。
而他,失望的是,他寵愛的孫女,給人當了槍靶子,還不自知,竟然還忐忑的想要隱瞞。
無力的擺了擺手,馮志存的失望被他用語言表達的更加徹底,“好了回去吧,快嫁人了,這些日子就老老實實的在家呆着吧。”
“爺爺?”
馮雅倩驚惶的看着馮志存,她不會傻到聽不出老爺子對她的寵愛正在流失,甚至老爺子話裡的意思,已經明確的告訴她,嫁了人,她就不再是馮家的女兒了,以後,只怕也得不到他的庇護了。
可是不該是這樣的?
“爺爺,你不是讓雅倩來陪您說話的嗎?”
帶着假肢下跪有點難度,馮雅倩幾乎是咬着牙緩緩降下了身子,剛剛,她只是垂着頭,可是現在,她不得不下降自己的高度,才能把卑微到塵埃這個詞演繹的更生動。
她要利用老爺子曾經對她的情分心軟。
馮志存有一點沒想錯,在權欲之家長大的孩子,天生就會算計,雖然他們天生缺少危機感,可是不代表他們不敏感,這樣的家庭孩子心裡敏感比普通家庭還要多的多。
馮雅倩也不是一出生就這麼得老爺子歡心的,像馮志存這樣年紀的人,喜歡男孫自然要勝過孫女,馮雅倩佔了一個獨字,再加上她自己會溜鬚拍馬,順着老爺子的心情說話,所以才一點點的奠定了自己在老爺子心裡的地位。
她太清楚,這是她在馮家最大的依恃,無論是她嫁給誰,老爺子都會是她最大的依恃。
可是現在,老爺子要把她的寵愛收回。
她怎麼肯。
馮雅倩艱難的跪了下去,一隻肉腿,一隻機械做的腿,膝行兩步,到了老爺子的近前,兩隻手緊緊的攀附在老爺子的腿上,像是迷途的羔羊,可憐兮兮的尋求着主人的庇護。
“爺爺,雅倩錯了,雅倩欠考慮了,雅倩以後再也不會做這樣的事兒了。”
馮志存能成就今時今日的地位,不得不說,他的心真的很狠。
能對自己狠的人,纔會在向上爬的時候,對別人狠。
浮華交際場,你爭我奪,陰謀算計,又豈是良善之輩能存活的。
他曾踩了多少人的屍體走到今天的位置,已經被他鎖進了記憶的塵埃裡,此時此刻,他目光閃動着不忍,卻又極其苛刻的看着自己膝前最寵愛的孫女,嘆惜聲無限的放大,擺着手道:“回去吧。”
有些時候,語言不需要成篇累牘,也一樣擁有殺傷力。
就像馮志存叫了馮雅倩過來,幾乎是什麼也沒說,不過是用他一聲又一聲嘆息,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意境,全部都展露出來。
馮雅倩失魂落魄的離開了馮志存的書房,幾乎在門板合上的時候,整個人就精神不好的差點栽倒。
假肢在這個時候像是故意跟她作對似的,僵硬的被她拖着前行,斜傾的身軀在搖搖晃晃中,幾欲摔倒。
陳德剛送了杜若的飯回來,手上的托盤空空如野,嘴角還帶着少見的淺笑,腦子裡好像還想着杜若不矯情的樣子,明明該是小姐的命,可偏偏自實其力,非說那些碗盤等她吃過了,會自己洗乾淨,不必要麻煩別人。
搖了搖頭,陳德想,要是雅倩小姐,怕是一頓飯,至少要支使的兩、三個人團團轉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眼前。
看着搖搖晃晃從自己身邊交錯的身影,陳德終究還是擔心的開口道:“雅倩小姐,你怎麼了?”
“德叔——”
神智渾厄,正處在對未知未來的擔憂中的馮雅倩,看到陳德,彷彿看到了生命中的陽光,唯一一根能讓她有機會重新在老爺子面前得寵的稻草。
雙手激動的一下子就抓住了陳德的手腕,一邊晃動着,一邊祈求着,“德叔,你去幫我跟爺爺求求情好不好,我錯了,這次的事兒,真的是我錯了,德叔,爺爺聽你的話,爺爺一直很尊重你的,別人求情,他不一定會聽,可是隻要德叔去說,爺爺一定會聽的。”
“大小姐,你別慌,這是怎麼了,我瞧着司機還在車裡等着你呢,你別急,有什麼話,回去跟二夫人說說,二老爺也成,你別急,你看看,你急成什麼樣了?”
陳德不軟不硬的打着太極,手裡的托盤被一隻手擎住,另一隻手已經反手握住了馮雅倩的手腕,低聲勸慰,“大小姐,你別急,你看看你這樣,二夫人該心疼了,老爺子和你是爺孫,有什麼說不開的話,大小姐,老爺子前些日子還說,你眼看着要嫁人了,這些日子得在家裡好好養養身體了,以後纔好爲趙家開枝散葉呢,大小姐,你看,老爺子想的多周到,大小姐,你別急,來,我送你去上車。”
馮雅倩目光怔怔的看着陳德,這個平時在她面前並不多話,今時今日說起話來,卻像是連珠炮似的,讓她沒有插言的空隙。
她不笨,人家只不過沒好意思把拒絕的話擺在明面上,讓她下不來臺罷了。
瞧瞧,果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一個奴才,給你點臉,竟然也學會作威作福了,真是不知好歹。”
明明該念在心裡的話,可是因爲她太過所憤,又因爲她現在太過六神無主,就這樣被她道了出來。
陳德到是好修養,面不改色的扶着馮雅倩慢慢的往門外的臺階挪,一邊挪,一邊點頭應道:“大小姐說的是,陳德得老太爺照拂多年,跟在老太爺身邊鞍前馬後,也就盡個本分,既然是奴才,自然也知道自己的斤兩,所以大小姐之前說的事兒,陳德就當沒聽見,來,大小姐,下臺階慢點,你的腿不便,慢點走,不急,陳德扶着你。”
“你……”
馮雅倩話一出口便後悔了,可是沒等她挽回,陳德已經把她堵到了衚衕裡。
一雙眉眼因爲被氣的狠了,兇惡的瞪視着陳德,彷彿要把積鬱的氣悶都發泄到他身上一般。
偏偏,陳德淡然自若的樣子,與平日裡她來,沒有半分差異。
也不能說沒有差異,平日裡若還有幾分親切,那這會兒就只餘表面的客套。
下嘴脣被她咬的發紫,她一遍遍的在心裡罵着,狗奴才,死奴才,應該被大卸八塊的奴才,等她翻了身,一定要把這個奴才剁了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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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在馮雅倩猙獰的目光下,平平靜靜的扶着她上了馮家二房的那輛車,然後又囑咐了司機慢點開,好好把大小姐送到家,到了家,別忘了給主宅這邊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免得老爺子惦記。
這樣的囑咐就像是馮雅倩每次從這間宅子裡離開一樣,千篇一律。
司機也看出馮雅倩臉色難看,卻不知道宅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又因爲陳德一如既往的態度,不好多揣測,點了頭,客氣道:“德叔放心,等小姐到家,我一定轉告夫人。”
司機也重複着千篇一律的話,兩人又點了下頭,司機才倒車,駛出了馮家的宅院。
陳德看着車子一點點倒退,漸漸的消失在大門外,才扭過頭,把餐盤遞給了剛剛從主宅出來的廚娘,轉身往主樓走去,他還得叫老爺子吃飯呢。
馮雅倩一個人坐在車裡,忐忑不安的不知如何是好。
目光陰冷的看着前面司機的背影,嘴脣蠕動幾下,似乎有話想說,又像是沒什麼可說的。
等到車子快到馮家二房住的地方時,她才刻意囑咐了一句,“一會兒回家,我媽要是問起來,你就把陳德的話重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