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飛機,杜若買了張火車臥鋪票回到了S市,出站的時候,正好是凌晨四點,清寒逼人。
人說雪過天朗,可無論是B市,還是S市,這場雪都沒能刮散霧氣,整個S市仿似被霧氣罩頂,能見度極低,如果不是出租車停在了她的身側,只怕,她此時的視力,已經無法通過車燈去辨別哪一輛是出租車,哪一輛是私家車了。
“鼎盛豪園。”
報了小區的地址,杜若便把頭偏向車窗外,想要努力再去記下什麼,只可惜,霧氣遮住了她的雙眼,索性,就閉目養神吧。
上火車之前買了兩塊巧克力,即便沒有任何胃口,也知道自己的身體如果不補充能量的話,怕是挺不到S市的。
雖然有些虛,好在,還能勉強到家。
家,多麼簡單的一個字,此時想來,心裡像是被無數的暖流在徜徉。
家,多麼溫馨的一個字,在不到三十個小時以後,又將成爲她記憶裡的一葉扁舟。
十九歲離開從小長大的家,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讀書、畢業,工作,嫁人,八年多的時間裡,她收穫了人生第二個家。
溫暖的家。
陌生,熟悉,彷徨,依靠,八年多的時光裡,她在這個家裡體味到了這八個字的內涵。
成長、變遷、時尚、繁華,四年多的時光裡,她以家庭成員的身份見證了這個城市的日新月異。
當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不約而同的說起生活的希望,前進的動力,待遇的提高,教育的延展,福利的普及時,她總是習慣微翹着嘴角藏起自己的驕傲,瞳仁裡晶亮的光芒卻掩不住得意。
她清楚的知道,這些被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是由誰帶來的。
莫驕陽。
這輩子,能碰到這樣的男人,能得到這個男人的愛,她是那樣的幸運。
她曾暗自腹誹過,她一定是踩着福星出生的時辰出生的,所以,這一輩子所有幸運的光環都籠罩在了她的頭頂,哪怕她駐足在原地,只要靜靜等待,那個人,那個頭頂光環的男人,就會主動朝她走來,把她籠罩在他的光環之下,給她無憂,給她快樂,給她幸福。
只是,她忘了,最好的東西從來都不是獨來的,它伴了所有的東西同來。
“小姐,到了。”平時二十分鐘的車程,在今天清晨這樣的大霧天,差不多就要開三、四十分鐘,出租車司機的車速一直很穩,計價器的價錢指數也在不動的跳動着,原本還怕乘客報怨,同樣的距離,平時才十多塊錢,今天竟打出了二十塊錢,可好在,這位乘客到是性子好的,沒有多費話,看了一眼計價器,給了錢,就下車了。
杜若一邊按着電梯鍵子,一邊從大衣口袋裡拿出鑰匙,這個時間,大多數人還沉睡在晨夢裡,不願醒來,所以,電梯間除了她,再無旁人。
很快,電梯就停在了一樓,走進轎廂,按了十五層的數字鍵,在紅燈跳躍中,電梯很快就爬了上去。
鑰匙,轉動門鎖,她心底有個作怪的小人悄悄的爬了出來,呼叫着,一下,一下,一下就能打開。
一下,代表着家裡有人,通常家裡人都去上班的話,門鎖會多鎖一道。
高檔小區的治安很好,每棟樓外,每層電梯間,都有監控,不過人們還是習慣的多鎖兩道,只能說,這是一種潛意識的習慣。
家裡沒人。
她心底作怪的小人沒有成功,只能偃旗息鼓,悄悄的又爬了回去,藏匿。
身上的寒意未褪,手袋扔到了地板上,一個虛脫,杜若任由自己也躺倒在了地板上。
這間屋子,哪怕只有她一個人,可是鼻息間,處處都能聞到,屬於男人的氣息。
閉上眼睛,男人低低沉沉的聲音仿似響在耳邊,“怎麼躺在地上,累了就去洗個澡,到牀上躺着,飯好了叫你。”
眼角泛潮,腦子裡想像着如果此時,莫驕陽在家,看到她這個樣子,臉上該是什麼樣的表情。
是無奈的淺責吧。
忍着心裡的荒蕪,勉強又坐了起來,脫了鞋子,大衣隨手也扔到了地板上,沒有力氣拿起來去好好的掛着,或是拿風機烘乾,她只想按照男人說的,把自己埋在牀裡。
熟悉的環境,即便是閉着眼睛,也可以不被磕碰到,走進屋子,摸到牀,一頭,栽下去。
由始至終,眼睛像是被蒙了一層霧,即便張開,也看不清眼前的景物,索性,就這樣任性的閉着。
扯過牀頭的被子,把自己蒙在裡面,雙人牀,雙人被,她努力的吸氣,臆想着此刻,她正靠在他的胸前,鼻息間躥入的,都是他的氣息,獨屬於莫驕陽的味道,他的手,從頸下穿過,另一隻手,緩緩的輕撫着她的後背,他的腿,霸道的跨騎在她的身上,如果興致來了,他會慢慢的低下頭來吻她,吻着,吻着,她就清楚的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然後,一切就變成了水到渠成。
他的精力,總是那樣的旺盛。
他的力道,總是那樣的讓她無法自拔。
他喘着粗氣的聲音,帶着熱浪,透過她的耳道,不厭其煩的勾纏着她靈魂深處的墮落,在一場旖旎的情事中,她褪卻了矜持,變的放蕩,主動索取、討要,哪怕筋疲力盡,卻依然不知饜足。
每每被他調戲,她都會自悔當時的情不由己,可是每每到了夜晚,在他熟練的手法下,她又會情不自禁的迷失自我。
“驕陽,驕陽,驕陽……”
呢喃的聲音那樣的輕,緊抿的脣瓣,攥緊的雙手,還有眼底如何也盛不住的淚正浸溼了牀單,心,火燒火燎的痛着,她不知道怎麼會把念在心裡的聲音從脣間溢出,可是她清楚的知道,從今以後,她再也不能棲息在莫驕陽溫暖的懷抱裡了。
再也無法在清晨中目光相對着醒來,再也無法在夜晚星空下,抵足相纏,疲累而眠。
“驕陽,驕陽,驕陽……”
這個名字,曾經帶給她多少美好,以後,就可能帶給她多少傷痛。
回憶,噬骨。
如果記憶可以被抹去,杜若想,她還是寧願忍受這種噬骨的痛,在每個白天,夜晚,獨自蜷縮,靠回憶取暖。
哪怕它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哪怕它的毒液會在白天、黑液,慢慢侵蝕她的靈魂,燒灼她的血肉,她卻依然願意堅守記憶,記住這個給她陽光與溫暖的男人,記住他在她的生命裡留下過的濃墨重彩。
驕陽,我愛你。
驕陽,別怨我。
“若若——”
一個激靈,明明還在沉睡中的莫驕陽突然間就從酒店的牀上坐了起來,眼前恍惚着夢境,很少做夢的他,竟然夢到了杜若躺在牀上哭,那樣的無助,那樣的悽惶,那樣的楚楚可憐。
他的若若,怎麼會有那樣的楚楚可憐?
心,糾的痛。
哪怕只是夢,莫驕陽還是覺得呼吸困難。
心口,糾痛的難受。
擡手拿過牀頭櫃上的手機,清晨五點半,這個時間,杜若應該還在睡覺。
明明已經翻到了她的號碼,卻猶豫着沒有按下撥號鍵。
他出差之前,就知道杜若醫院裡這幾天工作忙,白天累,晚上難免會睡的沉一些,所以,他不想打擾她的睡眠,免得白天沒精神。
躺下,閉上眼睛,卻沒了睡意。
腦海裡還晃動着杜若可憐兮兮的樣子。
煩躁的起了身,眉頭淺蹙,站到窗前,“嘩啦”一聲,便扯開了暗灰顏色的窗簾。
雪,還在肆無忌憚的下着。
這次陪着B市領導下去視察本來就是要走基層的,只是這雪——
莫驕陽心裡忍不住想着,安全起見,要是這雪今天還不停,怕是出差的時間又要延長一天,他,開始想杜若了。
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昨天晚上回到酒店,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拿到手機的時候,也差不多十二點了,來之前明明告訴好了杜若這幾天不方便打電話,可是看到電話上面一通未接來電也沒有,連短信,已接來電也沒顯示一個來自於杜若的時候,他心裡又有點小空虛。
呵——
一聲輕呵,無聲盪漾在嘴邊,他,越來越戀着他的小女人了。
小別勝新婚,等他回去——
光華流轉的瞳仁裡閃耀着璀璨的光芒,那裡面透着興味十足的野性,如果這樣的光芒被杜若看到,一定會在心裡大呼,某人又準備化身爲狼了。
只可惜,等到莫驕陽回去的時候,那間屋子裡,已經沒有了能讀懂這道光的人了。
一覺醒來,已經下午,眼皮腫脹的難受,不用照鏡子,杜若都知道此刻她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躲在被子裡不想離開,可是肚子咕咕的叫喚,讓她知道,自己必需起來補充體力了。
不然,她撐不到明天離開這個城市。
呼吸,又是一滯。
離開,這兩個字,就像是鈍刀刮骨,痛意敏感的刺激着她的神經。
身上的衣服還是之前去B市的那一身,上面混雜了醫院的消毒水,大街上的雪,還有火車站裡,男人的煙,女人的香水,分類繁雜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若是平時,早就衝進衛浴間去洗個徹徹底底的澡,可是現在,她沒力氣,也沒精力。
掀開被子,站起來的時候,一個虛晃,又重新栽了回去。
重症貧血,呵呵,她還真是幸運能撐到家呢。
心,又是一痛。
家,滿目茫然。
費力的扶着牆,慢慢的捱到了廚房,冰箱裡沒有方便麪,好在還有速凍的餃子,饅頭之類的,添了水,放在蒸鍋裡,等二十分鐘,就可以吃了。
拿着凳子,兩臂放到了流理臺上,臉,趴在了手臂上,側眸,看着蒸鍋下的火光。
“離那麼近幹嗎,那火要是突然躥高,燒到了頭髮怎麼辦?”
杜若惶眸四望,她怎麼好像聽到了莫驕陽的聲音?
“總是這麼傻傻的,呆呆的,以後自己一個人生活,怎麼讓人放心?嗯?”
眼眸一溼,淚珠滑落,脣瓣抖動着,她想說,那你幹嗎讓我一個人。
可是她不能說,她把這話壓在了心底,她知道不是他想的,他不想的,他一定不會捨得讓她一個人生活的,他怎麼會捨得。
“傻瓜,一個人生活,哭傷了,也沒人給你擦眼淚了,你這是想讓我念念不忘吧?”
杜若搖頭,可是她又想點頭,不過頭還沒等點下去,她眼前又晃動着莫偉天無奈的嘆息,“爺爺就想有生之年,看到重孫的出世,杜若啊,爺爺過分嗎?”
一想到這句話,她的頭,就再也點不下去了,她的淚,也再也流不出來了,盪漾在眼底的水光,慢慢的倒流回去,流回了身體,轉動在心海,她的淚,以後,就只能在心海里徘徊了。
她不能自私的捆綁住莫驕陽,她沒有本事把自己的愛建立在一個家庭斷子絕孫的現實裡,她承受不起內心的譴責,道德的鄙夷,所以,她自私的逃跑了。
擦乾了眼淚,熱乎乎的餃子被她喂進了嘴裡,明明是那樣的燙,或許舌頭和上鄂都起了泡,可是她冰冷的心底,就想要這樣的熱度去填充,想要被這樣的熱度,熨燙。
可惜,這種熱度,終歸比不過男人的胸膛。
機械的吃了一盤子的餃子,明明吃不下,卻還堅持到把最後一個吃完,潛意識裡告訴她,只有吃完了,身體纔會有力氣。
按照莫偉天規定的時音,她就只剩下不到半個下午,和一個晚上了。
不敢再多想,怕自己眼淚還會止不住,索性,收拾了廚房,重新在臥室找了換洗的衣物,進了衛浴間。
皮膚,被熱水燙的通紅,可是這樣的熱度,還是暖不了她心底的寒。
仰頭,任由花灑澆注在身體的身一寸肌膚,不計時間,只在水溼變涼的時候,扭動一下調節器,直到調節器被她扭到了不能再扭的位置,才終於停止了這一場人與水的對質。
眷戀,這屋子裡所有的所有。
爲自己倒了一杯水,頭髮剛剛在衛浴間裡就吹了七、八成幹,她要學着自己生活以後,把每一件事兒做好,不讓莫驕陽爲她擔憂。
哪怕,在很多年以後,她們再見,她會微笑的站在他的面前,說,“沒有你,我一樣可以很好的生活。”
或許,這話沒有多少真心,可是她想讓莫驕陽看到一個,不棲息在他臂彎下的杜若,也可以堅強的活着。
所以,驕陽,你看,沒有你,我也可以適應的,洗過了澡,喝一杯溼水,補充體內流失的水,你說的話,我都記着呢。
所以,驕陽,我會好好的。
所以,驕陽,你,也要好好的。
嘴角,掛起了笑,杜若想,她應該還做自己,笑着生活。
目光撇過牆上的電子鐘,不知不覺,竟然又到了晚上,五點四十分,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半杯水下肚的時候,杜若想起了一件事兒,起身,往門口走去。
大衣,還靜靜的躺在地板上,手袋,還有那封牛皮紙袋,都靜靜的躺在那兒。
從大衣的口袋裡拿出手機,在電話簿裡翻找着電話號碼。
武靜,向敏晴,陸寧,皮丘,同一條短信,被她用羣發,發了出去。
向陽離開的時候,約好了的,如果誰再離開這個城市,一定不能不聲不響,不管你去了哪兒,至少,在你離開的時候,要通知大家。
杜若想,除了沒聚在一起,她做到了通知,她信守了約定。
信息發過之後,關機,這個夜晚,是她在這個城市最後的一夜,她哪兒也不想去,只想在這間屋子裡,被回憶侵蝕。
這些回憶,會是以後無數個日夜,她獨自生活的動力。
突然間,想做點什麼。
挽起了袖子,把門口的東西都重新拾起,該掛的掛,該放的放,然後轉身進了衛生間,洗了麻布,出來的時候,點亮了屋子裡所有的燈,一點點的擦拭着。
從門口的屏風,屏風上的擺件,再到沙發,茶几,客廳和臥室的窗臺,牀頭櫃,大衣櫃,但凡需要清理的地方,她都細緻,耐心的擦着。
以前,這些活,只要有時間,都是莫驕陽在做,他不是個對吃穿很講究的人,卻很愛乾淨。
出差幾天,如果回到家,滿屋塵味,他一定會受不了的。
一百三十多平的屋子,不算太大,卻也不算小,至少,收拾起衛生來,還真是要費些時間的。
等到杜若從裡到外,都收拾了一遍,都已經到了晚上八點左右了。
時間,進入了倒計時,腦子裡一遍遍的想着,她還有什麼忘記了,沒有做。
噢,想起來。
杜若從自己的手袋裡拿出了錢包,裡面除了她自己的銀行卡,還有莫驕陽所有的銀行卡。
即便她沒怎麼用過,可是一想到這個男人的傻氣,有的時候,她還會忍不住偷偷的笑,連張副卡都不知道留,果真是傻氣的可愛。
除了這些,杜若也把賈美雲和莫偉天給她的銀行卡翻找出來,統統都擺到了茶几上,細心的在銀行卡後面簽名的位置,標下了每個人的名字。
這些,她都沒用過。
這段感情,即便齊大非偶,可是她一直努力讓自己可以平等的站在莫驕陽面前,對他說愛,對他說情,對他說她的驕傲。
她愛他,不是依附,不是貪圖,不是索要,只是因爲,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