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沒有應聲。
昨天下午,她一句勸告的話也沒說。
而且,她也不認爲,她在馮志存面前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她們兩人的關係,不過是掛着血源上的名義罷了,內裡,早就千瘡百孔了。
莫偉天蒼眸凝着杜若臉色,暗藏波紋的眸底緩緩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光,氣息緩沉,扶着桌檐起身,離開前,頗爲感慨的說道:“看來,這一次又是你爸爲你鋪好的路。”
直到上了飛機,杜若還在琢磨,莫偉天所謂的鋪路,到底鋪的是哪條?
下了飛機,凌晨已經候在了出口,看到她左右手提着的東西,一邊上前去接,一邊調侃道:“這麼有心,回來還知道給我-東西?”
“……”
杜若默默的跟凌晨身後的周鬱打招呼,收回目光時,衝着凌晨調皮的挑了挑眉,好像在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話說,她也不是第一次見周鬱了,可是這一次,她總覺得周鬱眼裡的內容有點不同。
凌晨瞧着她難得八卦附身的樣子,好笑的想上前拍拍她的腦袋,又因爲手裡的東西不方便換手,只能回身把東西塞到了周鬱的懷裡,還沒等撤出手,就聽到杜若叫道:“你慢點,那裡面有湯。”
“這麼老遠你帶湯回來?補腎的?”
凌晨放東西的動作一緩,在周鬱下意識圈起的臂彎裡,撥拉開包裝的紙兜,瞧出哪個是湯罐子,又重新系好,提回了自己手裡,另一個不知道放了什麼東西的紙袋子,讓周鬱拿着,然後回身擡臂自然的攬過杜若的肩,不動聲色的護着她走在人流川息的機場出入口,一邊往外走,一邊不懷好意的打趣道:“虧的這麼厲害?”
“虧什麼?”前一句凌晨揹着她,她沒聽清最後那三個字說的是什麼,等到這一句,凌晨已經轉過來面對她了,她看清了他眼神裡的不懷好意,猜測着他這句話怕是意味深長?
凌晨手裡親自提着杜若讓小心的那罐湯,彎起的嘴角透着揶揄,眼裡閃着興味盎然的光,調侃味實足的問道:“這個,要喝多久?持久性好不好,有療程嗎?”
“……”
聯想到前面那句虧什麼,再加上凌晨後面這句過來人都懂的話,杜若終於反應過來他思想的不純潔了,忍着翻白眼的衝動,咕噥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噢――”凌晨一聲長噢,拐彎拖調,眼裡的促狹意味更濃,再開口已經繃不住笑的說道:“我想哪樣了?”
“……”
杜若偏頭看了一眼始終掛着得體淺笑的周鬱,心裡想問一句,凌晨這樣,你造嗎?
機場人流很多,凌晨極爲紳士的爲兩位女士開路。
出了機場,凌晨引着杜若和周鬱一路走到了自己的坐駕旁,在杜若腳步停在後車門的時候,隨手一拖她的胳膊,直接拉開了副駕的門,把她塞了進去。
杜若覺得自己這是喧賓奪主啊!
偏偏,被她當主的兩個人,誰也沒覺得這樣的安排方式不好,反正,車裡的氣氛很和諧。
除了後坐的周鬱始終當個好看的花瓶,安靜的像是不存在似的。
車子剛出機場公路,莫驕陽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凌晨在杜若通完話,把電話握在手裡的時候,取笑道:“崗查的夠勤的。”
杜若一時沒言語,偏頭目光不明的看了一眼凌晨,持續了兩、三秒,然後在凌晨不解中,若無其事的收回視線,隨手把虛握在手心裡,還在繼續跳着秒數的手機掛掉。
凌晨:“……”
如約把杜若送到了醫院,下車前,凌晨玩笑道:“你嫁人,我是不是得算孃家人?”
呃?
杜若在想,莫驕陽知道凌晨這麼說,會是什麼感覺?
凌晨見她沒反對,眼眉高高的挑起,眸心裡的算計一掃而過,在她轉身離開前,狀似隨意的說道:“舊時候嫁女兒,都是當哥的背妹妹出門子,就是現在,大舅子也是得罪不了的角色,我說的對吧,若若妹妹!”
杜若無語的看着凌晨,哭笑不得的擡手撫額,點頭揮手,心裡腹誹,這商人的腦袋真是一刻不得閒,她才佔了半點便宜,還沒過高興勁兒呢,就被他找回去了!
凌晨看着她無可奈何的樣子,知道她小腦袋瓜已經轉過味兒來,便不再逗她,重新發動車子,眼睛瞄了眼後面的路況,離開前,手臂伸出車窗勉強夠到她的肩,輕拍一下,收斂了玩笑的態度,輕聲道:“我妹子嫁人,當哥的一定備上一份體面的嫁妝。
”
這一刻,杜若只覺得凌晨的目光,複雜難懂,有真誠,有感慨,還有幾不可察的酸澀,眸底深處似乎還在盪漾着什麼,卻是她一時難以讀懂的。
杜若不知道,那是他掩藏在心裡深處,難以窺見的求而不得。
脣瓣翕動,剛想要說什麼,凌晨已經發動車子,緩緩後退,一個轉舵,便揚長而去。
杜若站在原地靜默一會兒,把剛剛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關於馮有忠跟她提的事兒,她覺得還是讓男人們自己去談吧,這些東西,不是她想要涉及的。
醫院裡秩序井然,門診大夫這個時候正好午間休息,辦公室裡沒人,杜若把東西放好,換了白大褂,便去住院部那邊看mr。喬的妻子了。
剛開始接受治療,目前還沒有成效,不過她的精神狀態很好,看到杜若,笑着和她打了招呼,誇了這裡的護士人很好,很有責任心,又跟杜若玩笑說將來要讓她的兒子到這裡來娶個賢惠的媳婦回家。
杜若配合着玩笑幾句,又叮囑了她在飲食上的注意事項,這才轉身離開了住院部。
重新回到了門診,吃中飯的大夫們已經陸續回來了。
還沒到下午就診時間,辦公室的門還從裡面鎖着,杜若拿着鑰匙開了門,推門而入的時候,便看到兩個科室的人,都擠在這兒七嘴八舌的小聲討論着什麼。
吳涵是第一個發現她的,聽到門響,看她進來,笑着招手示意她過去,然後指着桌上一本頁面泛黃的醫書說道:“朱主任託人從國外帶回來的,你快來看看,是不是跟vip病房的那位病人病例很像?”
整個科室的人都知道杜若全部的精力都投在了vip病房那位病人身上,而且,醫院現在也是全線開綠燈,配合她的工作,哪怕翹班,只要是與那位病人相關,都不必提前請假,只要報備一聲就好。
這樣的配合力度,自然與莫驕陽的交待分不開關係,當然,院方不是沒有好處的,mr。喬許諾說,如果他妻子的病,真的能在院裡治好,那他就專門爲醫院投建一座實驗樓。
院方雖然婉拒,可是誰都知道,商人重利也重信,一但出口,必然不會反悔。
而且,這種有錢人,向來視錢如數字,不過是戶頭上位數的變化而已。
圍着的人看着杜若走近,已經主動讓開了位置。
桌上那本頁面泛黃的書藉與其說是舊書,到不如說是一本珍貴的醫學筆記。
剛剛杜若站在門口,角度的問題,只看到了桌面上的這本書,如今走近了,沒有阻攔了,纔看到,與攤開的書頁並排擺放的,還有一本珍貴的筆記。
濃黑的筆墨泛着舊跡,可是字字都是與書中的頁面相對應的註解。
除了這本筆記,書中也有筆墨着彩的痕跡,雖少,卻句句點睛。
杜若從醫以來,看過賈美雲的醫學筆記,也看過冷莫璃借給她的醫學筆記,深知這種東西都是醫者心血的結晶,還有日常累積的經驗,可畏珍貴,卻又不願意輕易示人,如今吳涵指的這一頁,她目光匆促掠過,裡面提及的病症似乎與mr。喬妻子的病症有重合之處,又不能說完全相像,不過,能有這份助力,已經爲她修改治療方案提供了捷徑,忽然間擡眸掠向安坐於人羣之外的朱羽凡,她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科室裡沒人知道她們之前有怎樣的糾葛,這會兒瞧着杜若的樣子,只當她是感動,雷佳性子開放,抱臂撞了下杜若的肩,故作市儈的調侃道:“杜大夫,回頭那治療方案上,可別忘了添上朱主任的名字噢。”
科室裡有不成文的規定,如果是兩個人或是三個人呈報的治療方案,回頭要是有獎金的話,自然是均攤。
吳涵知道杜若不差錢,笑着替她應承下來,“就你心眼小,杜大夫什麼時候佔過咱們的便宜。”
幾人三言兩語說完,時鐘的指針也差不多指到了下午一點,雷佳招呼着司諾回自己科室,這邊就只剩吳涵、杜若和朱羽凡。
吳涵把那本醫書,還有筆記直接塞給了杜若,偏頭看着朱羽凡輕笑道:“主任,估計這會兒杜若坐這兒,也不能安下心來,到不如讓她去羅主任那兒安心整理一下治療方案。
朱羽凡目中帶笑,緩聲道:“去吧,這兩天病人不多,我和吳涵就能照顧過來。”
杜若抱着那本被吳涵強塞進來的醫書,目光在朱羽凡臉上流漣一會兒,嘴脣蠕動想說什麼,又礙於吳涵在場,只能倉促的說了聲謝謝,便拉開自己的抽屜,拿出mr。喬的治療方案離開了。
下午的時光悄無聲息的流走在杜若的筆尖。
羅主任下班的時候,特意拍了下她的肩,提醒她別用力太猛,也得注意休息。
杜若這會兒正深思着一個病理,匆匆的跟羅主任道了別,便繼續低頭與晦澀的文字打交道。
下午五點半,醫院門診的大夫幾乎都走光了,值班的大夫還沒有上崗,整個醫院少了白日的喧鬧,到是迎來了難得寧靜的時光。
朱羽凡敲了三下門,手裡握着杜若剛剛亮過又滅下去的手機,靜待裡面的人來開門。
不過,裡面的人似乎選擇性失聰了,在朱羽凡又敲了三下門的時候,還沒聽到腳步聲。
朱羽凡嘴角扯出一抹無奈的笑,眼前恍惚閃過,在大學時,杜若泡在讀書館裡,一本醫書能從開館讀到閉館,然後詳細的做好筆記的情形。
真是一恍匆匆,青春易逝。
那個時候,他爲了前程,爲了利益,捨棄了他捧在手心裡的公主。
如今,他縱然學成歸國,有了名,有了利,卻再也找不回他想要繼續捧在手心裡的公主了。
g城歸來,他終於認清現實,認清了他的一廂情願終究只能成爲永遠的回憶。
如今,他知道她要結婚了,嫁給一個很體面的男人,他知道,他在她的記憶裡,會越來越遙遠,甚至可能會消失,他阻止不了,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延緩消失的速度。
一道門,兩種心思,門裡的人渾然忘我,門外的人,獨自緬懷。
靜謐的氣氛被杜若再次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
朱羽凡以爲杜若還會選擇性失聰,卻沒想到,剛剛被他敲過的門板,就那樣輕易的打開了?
甚至,他還沒來得及回味裡面傳來的腳步是否急迫?
杜若似乎也沒想到一開門就看到朱羽凡,剛想問他有什麼事兒,一眼就瞧見了被他握在手裡,還在繼續唱響的手機。
朱羽凡幾乎是下意識的把手機遞了過去,輕聲道:“你電話落在辦公室了。”
杜若看着上面顯示的名字,恍然說了一句,“現在幾點了?”
朱羽凡剛想啓脣回答,那邊杜若已經按了接聽鍵。
“嗯,我寫病例呢,忘了時間了。”
“好,我收拾一下,現在就下去。”
杜若掛掉電話的時候,看着朱羽凡還站在門邊,彼時,走廊裡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想了想,終是道了一句,“那個醫書……”
“有用就好。”朱羽凡輕描淡寫的揮了下手,臉上的笑恰到好處的控制在友誼的範圍以內,擡手指了指杜若的手機,適時的說道:“你老公催你回家吧,筆記既然給你了,就別急,反正vip那位也是要循序漸進,別用力過猛了。”
杜若點了點頭,蠕動着脣瓣,終究還是堅持的問了出來,“那個醫書,你是怎麼得來的?”
用心學醫的人,不會連有價值和沒有價值都區分不出,這本醫書很寶貴,即便不是針對vip病房那位,只從骨科裡各種病症的角度來說,也是極爲受益的。
杜若深知找到這樣的東西,即便有深廣的人脈,也未必能得到人家的同意,這是心血,若是愛醫如癡的人,會視作比生命還重要。
這樣的東西,現在靜靜的躺在她的手裡,而她很想知道,朱羽凡是用什麼途徑得來的?
朱羽凡一時未語,只是目光靜淺的看着杜若,兩手隨意的抄在口袋裡,似乎在斟酌,又似乎覺得沒什麼可說的,給你就拿着。
可偏偏,杜若的性子,也有着自己的執拗。
朱羽凡最後,終是笑了笑,靜淺的眼神微微有光在變動,抄在口袋裡的右手拿出時,朝着杜若的方向伸展着,做着準備握手的姿勢,然後,他輕啓嘴脣,眸光含着緊張的惴惴不安,一如他初次對她說喜歡的表情。
他說,“你好,我叫朱羽凡。”
杜若視線恍惚的看着朱羽凡,有些事情停留在記憶裡,哪怕不再顯得珍貴,卻因爲發生過,而沒有遺忘。
她記得這個畫面。
那個時候,他說喜歡她,要追她,第一步,就是彼此重新認識。
然後,他就是用這樣的表情,站在她面前,眸中帶着惴惴不安的神色,緊張着眉眼都開始打結,卻儘量不讓聲音顫抖,自報家門的說我叫朱羽凡,然後就靜靜的看着她,等着她伸手,等着她說,你好,我叫杜若。
時間,真是好快啊,一轉眼,竟是八、九個春秋。
“羽凡……”
杜若沒有重複那個畫面,不過,她的手,卻象徵性的與他交握了一下,然後莞爾一笑,在朱羽凡複雜的目光中,輕輕說道:“同學,謝謝你。”
沒能因爲相愛而執手,如今,時過境遷,還能道一聲同學,謝謝,已然讓朱羽凡淚盈於睫。
右手上彷彿還殘留着杜若剛剛輕淺交握的溫度,他想把這點溫度留的久一點,所以,他像是沒有半點留戀般的收回手掌,重新抄在了口袋裡,然後,握緊。
這一切,他做的悄無聲息。
他目光淡然的彷彿已經放下了一切執念,重新迴歸到了彼此認識的最初,也重新接受了經歷幾年春秋,各自的改變,他目光淺淡透着友誼之花長存的念想,靜望着杜若,“同學,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哪怕不是我給予,卻是我祈盼。
時至今日,放下,是對自己的救贖,而祝福,是他對曾經捧在手心裡的公主,最真誠的心意。
杜若下樓的時候,已經收拾好了心情,她手裡提的東西有點多,莫驕陽的車本來停在馬路對面,不過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醫院的臺階。
剛剛,他瞧見了朱羽凡從醫院的大門走了出來,好像,朱羽凡還特意看了他所在的方向一眼,隔着馬路,雖然他看不到朱羽凡眼裡的神色,可他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他的挑釁。
彷彿在說,你若敢負她,他一定會如何如何……
莫驕陽向來不受人威脅,尤其對象是朱羽凡,當時就回了他一個輕蔑至極的表情,那一副捨我其誰的霸道樣,真是讓人看了牙癢癢,又無可奈何。